第十七章重回女帝之約
臨海的冬天,霎時波濤洶湧。
沈燏當眾遇刺。他死亡的消息雖暫時壓下了,但竊竊流傳的不安反而是股更大的潛流。昭國這一役,可能成於此,也可能敗於此。
當蘭塵壓制住心底的震驚,急急忙忙趕來的時候,沈盈川已經在沈燏身邊坐了很久。
正午的太陽投射下的光仍是冰冷的,一如盈川握著的那人的手。看著盈川平靜地坐在榻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雙眸只是隨著手指在沈燏臉上一遍又一遍撫過,蘭塵覺得自己的心痛得像要縮起來。
為什麼?
又該說些什麼?
蘭塵站在那裡,半晌,是盈川先輕聲開口。
「姐姐,你說,我跟他,是不是前世冤仇種得特別特別深呢?」
「……」
「姐姐,你看,他又把燏也帶走了。」
「綠岫……」
疲憊這時才從那美麗的臉上透出來。
「姐姐,燏愛我嗎?」
「……愛,他愛你。」
蘭塵終於能夠讓自己向前走了兩步,她想也許擁抱綠岫會好點,但她無法走得更近。即使那是沈燏,她終究還是懼怕死亡的。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
綠岫撫著沈燏臉的右手放回到自己的小腹上,視線卻依然落在沈燏臉上。
「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他是……是個非常吸引人的男子!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
喃喃的聲音像是單純地訴說著自己的困惑,但綠岫一直注視著沈燏的目光讓蘭塵敏感地嗅到一絲不尋常。
「他問過我的,在我們剛到臨海的那天晚上,他曾問我如今有沒有愛他一點了。我不知道,所以我只回答,我已是他的妻——姐姐,姐姐,我早就決定不再愛任何人了,但我沒想過他對我有情的時候,他再不會醒過來的時候,我會怎樣?我的心會怎樣?」
右掌按著心臟,綠岫的眉深深蹙起,她抬頭看著蘭塵。
「這裡很疼,從知道燏出事到現在,就一直疼,疼得快不能呼吸了,可是我怎麼一滴眼淚都沒有呢?姐姐,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法給他。」
「……不要緊,綠岫,你一定會永遠記得他的,對嗎?不止是你,我們、昭國、歷史,全部都會記得他。這也可以的。」
「是嗎?」
「是的,是的。」
蘭塵伸出手,她慶幸綠岫的身體至少調理得很好。
「走吧,綠岫,離開這兒。事情還沒有結束,你不能暴露身份,京城那邊還不知道東靜王妃在臨海,我們得先離開這兒。」
綠岫恍若未聞,她慢慢地把沈燏的手放回去,然後側頭看著蘭塵,眉目間的冷峻是蘭塵從未見過的決絕。那並非是被逼到窮途末路,並非是被仇恨煽起的瘋狂,綠岫的神色,像昨夜她一直看著的那片肅然的天空,沒有星的光輝,沒有月的清冷,只有時空深處的至沉至靜。
「姐姐,幫我吧,我要成為這昭國的皇帝。」
「……為了復仇?加上沈燏的仇?」
「為了復仇,加上燏的心願。我知道這個國家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
「沈燏不是對皇位有野心!」
「是的。燏只是對這個國家有野心。而除了我,沒人可以好好地保護昭國,弘光帝,也不行。」
「……不一定要是你!」
「不,一定是我!」
綠岫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外有廣袤的土地,有碧波滾滾的大海,有無數遠遠近近地守在屋外的人們。
她側過臉來,目光異常堅定。
「一定會是我,你看,那就是——吾土,吾國,吾民!」
是的,那些奔湧的河流,廣闊的大地,蔥鬱的森林,百花盛放的田園和來自河上的溫柔的風,還有繁華的城市、樸實的鄉村,還有迎接著日出日落、星月光輝的人們,燏,這是我們的昭國!
我的昭國!
沉默地看著綠岫好半天,蘭塵松下緊繃的肩膀。
或許是光影的作用,或者是她自己曾被鼓動的心再次膨脹的效果,窗口的綠岫映著遠天與海洋一層層的藍就那麼站著,在那呼嘯的海風中竟儼然一派傲視天下的氣勢。
或許,那才是如今的綠岫。
「好吧,你說得對。去吧,去做皇帝吧,綠岫。我會幫你!」
昭國軍隊的士氣因為剛剛獲得的勝利的喜悅和失去統帥的憤怒而高漲得可怕,刀劍早已珵亮,他們摩拳擦掌地等待著踏平新月半島的命令下達。但是另一方面,失去了猶如信仰的東靜王,這士氣就像一個吹得過大的氣泡,破滅也是一瞬間的事,那時,這場戰爭的結局將是兩敗俱傷。
京城那邊,不會寬容這樣的結果。
陳良道踏進書房,明亮的燈火中,沈盈川正端坐在主帥的位子上認真看著手中那份要呈入京都的奏章。
這景象並不陌生,沈燏還在的時候,沈盈川一到臨海,就經常陪著沈燏在這書房裡商討軍情和京都的狀況,那位子,很多時候都是沈盈川坐著。不止是他,沈瑄他們也早見慣了,甚至,他們都已習慣了聽從這位王妃的命令。
現在想來,王爺原來是故意的吧。
只是王妃的表現,也著實讓他驚異。很難想像,一個猝然失去丈夫的女人竟會如此冷靜,儘管她平時的見解與決斷力就很讓人驚歎。但陳良道最初認為這美麗的王妃至少該惶然、痛苦、失措的,畢竟王妃知道他們一直在謀劃著什麼。而失去王爺,就等於失去一切基礎。可是,沈盈川在這時所展現出來的魄力出乎所有人意料,也擋住了王爺舊部中反對那個驚世駭俗計劃的人的嘴,即使他們仍有不服,但至少他們沒有阻撓,他們在看著。
這個,就是王爺如此選擇的理由嗎?
「王妃。」
陳良道恭恭敬敬地行過禮,沈盈川放下奏章,道。
「燏亡故的折子。我已經寫好了,明日一早就派人送到京裡去。反攻新月半島的計劃不變,不過燏不在,必須挑出一人代替燏主導戰場。陳先生,你認為誰可擔此大任?」
深深地望了沈盈川一眼,陳良道躬身道。
「屬下以為,臨海水師統領劉都尉可擔此重任。」
「唔,我也覺得劉都尉能力不凡,但燏在士兵們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出兵前,佈置一個儀式或許更好。」
「儀式?」
「對,把這場刺殺推給東月國,籍此辦一個祭奠燏,授權於劉都尉,同時把高漲的軍心統合起來,一舉擊潰東月國的儀式。這同時也是給京城那邊看的,臨海水師報國之心,昭昭於世,以免聖上藉機生事,壞了燏長久以來的佈置。」
沈盈川平靜地說著,陳良道抬起頭。
「王妃要繼續王爺的計劃?」
「是。」
「如何繼續?王爺已不在了。」
「我還在。」
迎上陳良道審視的目光,沈盈川緩緩道。
「我要那皇位!我要這天下!所以,陳先生,燏的計劃要做些變動,但是我會讓它繼續下去。」
「……王妃,即使您亦是皇族子嗣,但是,您是女子!」
「那又如何?為我慘死的家人,在嫁給燏之前,我的目標就是向弘光帝復仇,奪走他最珍視的帝座。現在,更添了一個理由。」
陳良道猛地睜大眼睛,沈盈川的話,把常理徹底打碎。
「皇位,沒那麼好坐的,尤其王妃是女子!」
「——我會讓你知道,那皇位合該是屬於我的!」
沈盈川毫不相讓地對上陳良道的視線。女性柔美的臉因為眸子裡炯然的光芒而英氣逼人,幾讓人不敢直視。
良久,陳良道收回目光,慢慢跪下雙膝,俯下身體。
「陳良道大膽隱瞞王爺臨終囑托,罪該萬死,還請王妃念在屬下多年跟隨王爺的份上,饒恕屬下這等妄為之罪。自此刻起,陳良道必將誓死效忠王妃,肝腦塗地而不悔!」
沈盈川微微皺了皺眉,輕聲道。
「燏囑托什麼?」
「王爺後來的目的,並非為自己奪得皇位,而是,想讓王妃登基為帝。」
陳良道低聲道來的一句話讓沈盈川霎時愣住,她實在無法想像沈燏竟會做出這樣的打算,可是這句話勾起的那些回憶突然一句句湧現。
她想起來了,那人,曾許多次地這麼對她說過。
「盈川,這片江山,我要跟你一起看!」
「盈川,你若在金鑾殿上,一定是最耀眼的!」
「盈川,不管將來會有怎樣的波濤詭譎,你絕對要相信我,我會保護你,保護你的……」
——你的什麼呢?
後面好像還未說完,當時姐姐正好跟蕭大哥走過來,看見那兩人那麼自然地說笑,她一時不禁恍了神地微笑起來,便沒有注意到沈燏的話。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好像那人的聲音落在風裡,她努力追趕,終於勉強抓回了一絲痕跡,他說的似乎就是——你的江山……
江山,江山,為何會變成她的江山?
「果然是美人傾國吶,盈川。你的能力與悲哀,我都知道的,所以不管你要什麼,我都會為你奉上,即使是這片江山。」
呵,可笑啊!
原來他真的是都知道,她卻還以為這只不過是新婚之夜的情詞。
「……那麼,就有勞你了,陳先生。」
沈盈川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苦澀得讓人想哭,她已經多久沒哭了?
「屬下惶恐!王妃今晚請好好休息,儀式的事,屬下會全力佈置;王妃的事,屬下必當全力以赴!」
「……退下吧。」
「是。」
陳良道恭謹地退出書房,在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在這前幾日還與他商談軍情的屋子裡,沈盈川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滾落下來。
燏——燏——燏……
她抓著衣襟,心痛得彷彿喘不過氣。
那人英俊爽利的笑容在她頭腦裡第一次如此清晰,眼底溫柔如她嫁給他那日的傍晚的風,可她竟然從未注意!
到底錯過了多少啊!
她盡力去回憶,卻發現所有的記憶都被雙方的勢力分佈、被軍情、被恨意所佔據,僅有的輕鬆時刻總是一閃而過。她刻意地不把那些溫柔記住,結果如今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都不知道了。
那明明是她的丈夫,可是她卻一直把那樁婚姻看成真正的交易。呵,的確是交易,他的愛與她的復仇的交易!
有人輕輕擁住了她的肩膀,沈盈川抬起頭,是蘭塵,她慘笑。
「姐姐,姐姐,他愛我,真的愛我!」
「我知道。」
「是你說的那種愛,把天空給我的愛!」
「我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
蘭塵輕聲歎息,他人情愛之事,她素來不善揣度,但綠岫,是個例外。可惜,縱然是例外,她也無法給予更多的安慰。
「沒關係,他懂你,就好了!」
綠岫沒有再說話,她只是抱緊蘭塵,任憑此生最洶湧的淚水從眼中落下。
不是父母被殺時沒頂的絕望,不是那時恍若背叛般的徹骨傷痛,她只想盡情地哭泣,為攜手僅只一年的人。
那人啊,那人啊……
沈燏的死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個難以置信的意外,但沈盈川接管了他的帥印,先前所定的計劃沒有因此而動搖。
首先,他們必須把士兵凝聚起來。
陳良道很快安排好了儀式,點將台上的交接一完成,士兵們就將駕船東渡天龍海峽,直撲新月半島,把東月國蠢蠢欲動的那隻腳給斬去。
陰沉的天空,激盪的海風,洶湧的大海,以此為背景,一座高台矗立在海邊,俯視著一艘一艘的戰船,一列一列的士兵。
高台上放著一把很大的椅子,沈盈川是坐在椅子上被人抬上去的,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已不可能擋住,但用衣服和椅子稍做遮擋,看著也不會太過於明顯。
她就那麼獨自坐在點將台上,髮髻簡單地挽起來,什麼裝飾也沒有,一身黑色的衣服,連斗篷也是黑色的,但斗篷的裡卻是灼眼的紅色,這樣鮮明的色彩對比讓她在那冷肅的背景下顯得高貴而且十分有震撼力。她面前,橫在椅子扶手上的,是沈燏的劍。
士兵們都認得,他四年前組建臨海水師的時候,他數月前帶兵從京城趕來的時候,他喝令出擊的時候,閃耀在陽光下的就是那柄有著金色劍鞘的大劍,象徵著尊貴、力量與威信的大劍。
挺直脊背,沈盈川的視線緩緩掃過台下的士兵。末了,她運氣大喝一聲,清亮的嗓音迴盪在海天之間,有著不可忤逆的威嚴。
「劉都尉何在——」
「末將在。」
隨著洪亮的回答,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將領疾步走上點將台,躬身單膝跪在沈盈川面前。
「東月蠻夷來犯,侵擾百姓,罪不可恕。為天下萬民除此禍患,乃我昭軍不可推卸之重責大任!今,特命爾為此戰大將軍,率我昭國兒郎追剿東月餘孽,還萬民安樂,以告慰東靜王在天之靈!劉都尉,你敢不敢受命?」
沈盈川的聲音清楚地傳入每一個士兵的耳膜中,雖是女子,且是一正有身孕的女子,但她的氣勢,她的身份,讓所有人不禁凜然。
劉都尉抱拳,俯首,大聲道。
「末將誓死以戰!」
「你們,敢不敢受命?」
沈盈川微微昂首,目光直視著台下幾萬士兵。
「我等誓死以戰!」
有人跪了下去,有安排好的,也有確實折服於盈川氣勢之下的。這帶動了餘下的人,幾萬整裝持戈的士兵紛紛跪下,呼聲此起彼伏,如海潮湧動。
「誓死以戰!」
「誓死以戰!」
「誓死以戰!」
「好!」
沈盈川一聲喝止了所有聲音,她炯然的目光如太陽般耀眼。
伸出右手拿起沈燏的寶劍,沈盈川穩穩地遞了出去。
「劉都尉,別讓東靜王的寶劍蒙羞!」
雙手接過寶劍,劉都尉將它舉過頭頂,所有人都抬頭看著那點將台。明明坐著的是名女子,還是名有身孕的女子,可是印入他們眼裡,那高台上一坐一跪的兩人卻是無比莊重無比肅穆。
人們聽著劉都尉震撼天地的一聲。
「末將遵命!」
人們隨著劉都尉站起來而站起來,盯著劉都尉舉起右手擎起手中東靜王的寶劍,隨著他的動作而鬥志高昂。
「眾將聽我號令,出戰——」
「出戰!」
「出戰!」
「擊潰東月國!」
「為東靜王報仇!」
……
蘭塵靜靜地站在遠處,綠岫在台上的表現,士兵們被鼓動起來的情緒,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又快一年了,大概是因為節令相近的緣故吧,她不由得想起了兩年前的綠岫。那時,她還是個單純如青蓮般的女孩子;那時,她還會為一個叫做白鴻希的謙謙男子而悵惘;那時,誰想得到今天呢!
「好帥氣啊!」
身邊傳來呢喃般的讚歎,蘭塵側頭望去,正好那發出讚歎的人也看過來。蘭塵認得,是蕪州楚家長子楚懷郁的夫人紅榴。
歪歪美麗的頭,紅榴對客氣地朝她笑了笑的蘭塵試探著道。
「可是,你好像不太高興。」
「……不,也不是不高興,只是有點惘然而已。」
「為什麼?東靜王妃看起來很有處事能力啊,而且指揮若定,貴氣逼人呢!」
「嗯,是啊,的確很了不得!」
蘭塵笑了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
「聽說楚夫人的醫術出神入化,在江湖上頗負盛名,不知可否幫我救一個人?」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是什麼樣的重傷?還是中了劇毒?快死了嗎?」
看著那雙亮閃閃撲過來的大眼睛,蘭塵一瞬間瞭解了所謂科學狂人是怎麼樣個模樣了。這位,跟蕭澤的娘,還真是兩種極端表現啊!
帶著紅榴出了院子,越走,那對漂亮的眉就擰得越緊,待看清蘭塵要她醫治的人,紅榴滿臉不屑地瞟了牢房裡滿身血污昏迷不醒的人一眼,盯著蘭塵道。
「你要我治他幹什麼?這傢伙是害死東靜王的人,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呢,還想我給他治傷?」
蘭塵走近兩步,可以的話,她也實在不想來這裡。污濁不堪的空氣,奄奄一息的人,觸目驚心的血,這種把凌虐人的身體與精神作為目的的地方,她一輩子都不想靠近。
「楚夫人,我猜你一定有個很溫馨的家,是嗎?」
不明白這東靜王妃的姐姐幹嘛突然問起這個,但想起住在玉龍山深處的芙陽山山谷裡的族人,思念一下子湧來。紅榴的視線落在地上那一小塊剛剛破雲而出的微弱的白色陽光裡,嘴角動了動,笑道。
「是啊……」
「可是有許多人沒有楚夫人這等福氣。」
「——你想說什麼?」
「這個人,他叫吳鴻。當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反正,似乎是個規矩吧,他們都只能姓吳。」
蘭塵指著牢房裡那個躺在草叢上,根本看不出模樣的人。
「兩個原因讓我想救他一命。一個,是因為殺東靜王並非出自他本意,不知楚夫人是否認為這樣被驅使的人有選擇的自由?我倒不是同情,而是覺得天命無常罷了。你可能一生順遂,乾淨純潔有如嬰兒;卻也有可能從出生起就墜入地獄,滿手血腥而無人可救贖。」
頓了頓,看紅榴沒說話,蘭塵的視線又落回到吳鴻身上。
「第二個原因,是因為他還有用。我不需要從他口中知道他主子的秘密,但是他一定瞭解那些人的手段,東靜王已死,王妃,大概也不會放過吧。吳鴻,如果你還記得她的話,活下來,留在這裡,保護她——我知道你醒了!」
躺在草地上的人極輕微地動了動,發出了沙啞得幾乎聽不清楚的聲音。
「……欠她的,我用命還給她。」
「命?呵,她要你的命有何用?不需要,你的命沒有一點作用。」
吳鴻沉默了片刻,低聲道。
「——我不會在她身邊。」
「你只能在她身邊!雖然我說殺死他們並非你的本意,但是他們是死在你手下,不管怎麼說,連你自己都認為自己有罪,還敢逃避?我一向瞧不起用命抵罪這種說法,那是自以為是的傲慢,你的命對她來說,一點用都沒有,不過是求得自我解脫的藉口,卻還要讓別人背負你的死亡,真可恥!反而是你活著,用你的生命不斷補償,才可以算是贖了點罪。吳鴻,你只有這個作用。還是說,你想向你的主子顯示自己有多麼忠誠,讓他給你樹碑立傳麼?呵,別妄想了,你們在他心中是個什麼,自己最清楚!」
牢房裡頓時靜悄悄的,只聽得到幾聲或微弱或平穩的呼吸。紅榴偷偷瞧一眼表情冷淡的蘭塵,心中不禁打了個哆嗦。天啊,這個人——說話怎麼這麼犀利?簡直就是一刀隔斷喉嚨,絕不留情!
呃,就這一點來說,跟那個蕭二公子還挺像的。不過那個人一貫冷漠,說話絕還不會讓人感覺特別寒;這位,平時溫溫和和,突然轉向,殺傷力更大吶!
「我給你一天時間,如果你同意了,這位夫人會來給你療傷;不同意的話,就自我了斷,別害我們背負殺死你的罪名。」
說罷,蘭塵向紅榴做了個手勢,示意離開,走了兩步,她又回頭丟下一句話。
「你的傷你自己最瞭解,早點治好才有用。不要等殘廢了,連唯一有用的武功都沒法用才轉了心思。若真到那時,你就背負著對她的愧疚自個兒躲得遠遠的去過一輩子吧,不要再出現了!」
出了牢房,蘭塵深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滿目血腥的殘像在白色的陽光下漸漸散去。
「楚夫人,這就有勞你了,真不好意思!」
紅榴眨眨眼,還沒從剛才的震撼裡回復過來。
「我知道楚夫人嫉惡如仇,對害死東靜王的人自然反感,但是有許多事並非只有絕對的黑與白,方纔那人與東靜王夫婦關係匪淺,落到如今地步委實非眾人所願,相信即使是東靜王地下有知,也不會希望他死的。夫人,還請你千萬保住此人,這也是為了王妃,她不能再失去……」
溫和清雅的笑容,溫和醇雅的聲音,又回來了,王妃身邊那個平平常常卻可親的姐姐。紅榴忙點點頭,有點乾笑的味道。
「沒事沒事,你儘管放心,那個人雖然傷得挺重,不過下狠勁兒調養,絕對能治好的。呵呵呵,年輕人恢復力都超好的嘛!」
蘭塵側側頭,楚氏夫婦是蕪州案結後作為破案功臣跟沈燏一起返回京城的。世人把他們傳得神乎其神,加上又聽蕭澤說了些關於芫族的事,蘭塵本以為這楚夫人應該是神秘南疆美女。但是跟綠岫來臨海後才發現,江湖上盛傳的芫族神醫,原來是個性格活潑的可愛美女。
難怪蕭澤那時只管笑,對她的話完全不做評論!
「啊!王妃回來了。」
紅榴叫了一聲,蘭塵轉身看過去,幾人抬著軟轎正好過來,陳良道跟在一邊。
轎子穩穩停在院中,蘭塵小心翼翼地扶出綠岫,看她臉色還好,又見紅榴把完脈息笑著點頭,才放下心來。
陳良道也鬆了口氣,他躬身道。
「王妃辛苦了一個早上,請好好歇息一下,有什麼事屬下會先代為處理,晚些時候再回稟王妃,可好?」
綠岫確實有點疲倦,本想說休息片刻就好,又改口道。
「嗯,也好,就交給陳先生吧。」
「屬下遵命。」
陳良道帶著侍從退下了,蘭塵跟紅榴把綠岫扶回屋裡。
「姐姐,你回大哥那裡去吧。」
「……是想讓我勸公子支持你嗎?」
「是。」
「……我不知道公子會不會同意。從利益角度考慮,他們既然能選擇支持沈燏,也就可以有選擇幫你的理由。只是你是女子,雖然公子為人素來桀驁不羈,但男女天地之別的觀念,他心中未必沒有,這是其一;其二,要花的時間和精力會更多,太長遠了,我更不能確定。」
「大哥會同意的。」
「怎麼說?」
綠岫卻像是想了想,才道。
「從利益上說,那位最終想要得到什麼,大哥他們早看出來了吧,就是算到此劫無法逃避,才會甘冒謀逆之罪的危險選擇支持燏。會有這種念頭,就已經打破了他們的界限,既然如此,到我這裡,也不是那麼難的事。雖然時間要用得久些,可是至少比全賠在那位手上要好多了,不是嗎?而且,若是姐姐去說的話,我想大哥會同意的。」
意有所指地看了蘭塵一眼,卻發現,她這某些時候頗為遲鈍的姐姐果然沒察覺。綠岫不禁輕輕彎了唇角,露出連日來第一個微微的笑。
看見紅榴端了碗藥汁小心又急忙地趕過來,蘭塵抿了抿唇。
「……好吧。」
雖說決定了離開,可是吳鴻的事還未解決。
當天傍晚,吳鴻在牢房裡仰起滿臉血污告訴她,說願意跟在綠岫身邊。蘭塵一面鬆了口氣,一面暗暗皺眉。她已經跟漣叔說了自己的想法,但她怕刺激到綠岫,又不能跟陳良道他們說,吳鴻就是直接導致沈燏死亡的兇手,他們沒把吳鴻剝皮抽筋就不錯了,如何會輕易同意讓吳鴻跟在綠岫身邊!
怎麼辦呢?
還好紅榴答應先偷偷給吳鴻療傷。
然後,蕭澤來了。
看蘭塵惺忪的睡眼陡然睜大,恍如見了鬼,蕭澤愉快地笑了出來。這表情不錯,不枉他那麼辛苦在取了北燕血獅將軍的命後即不眠不休地從雁城趕過來。
叫人備好熱水,讓蕭澤舒舒服服地沐浴罷,蘭塵想了想,乾脆直接說了綠岫的事。蕭澤倒確實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
「這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你同意啦?」
「呵,東靜王瞞著我們大家,不就是想要這麼一個結果麼?」
「可是這次,估計得花很久一段時間。」
「倘若我們與東靜王合謀的事被揭發,那就什麼都完了。」
「你們真願意擁戴綠岫做皇帝?」
「如果她想統御天下,就該靠自己的力量獲得我們的擁戴。我和蕭門只支持有能力的人!」
蘭塵猛地盯住蕭澤的眼睛,像是證明,又像是要求證。
「她可以的,綠岫有那個能力!」
蕭澤看入蘭塵那雙秋水般清遠的眼睛裡,笑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