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十六章 將星隕落
    第十六章將星隕落

    冬天,通常來說。都不會是個打仗的好時節。

    可是戰爭突然來臨的時候,誰也沒有選擇的權力,人們能做的,就是用命去拼,拼出戰勝或戰敗後歸家的日子。

    原本以為會繼續膠著下去的戰爭在冬天也將要過去一半的時候突然有了變化,這變化來自東月國。

    先是幾封來自月都的詔書,待統兵元帥按照指令調整了屬下將官後,竟然又來了詔書,改了原先的任命,儘管不滿,但想起皇帝的脾氣,無法,元帥只得再度調整。誰知沒多久,許是那兩次調整觸動了京城裡權貴們的神經,詔書再次傳過來,聲色俱厲地責問統帥,結果,又是一番調整。

    這麼折騰下來,仗沒打多少,東月國遠征軍的軍心卻是在東靜王和月都這兩邊動了又動。

    接著,東月國內部的各路王侯也紛紛接到了通過或明或暗渠道送來的詔書。在那方代表最高權力的玉璽印旁的文字帶來了猜疑、竊喜、狂怒。種種心緒立刻佔據了新月半島,猶如捲起一場冬日風暴。

    而知道真實原因的,只有兩路人。一路是丟了玉璽的東月國皇帝及其最心腹的臣子,對這混亂自然是恨得牙癢癢,可惜偏偏抓不到偷玉璽的那小賊,也無法威逼利誘昭國交出此人;一路是得到了玉璽的昭國東靜王等人,這混亂是他們用顧顯順回來的玉璽一手造出來的,就等著混亂升級然後一舉反攻。

    而按照嚴陌瑛的部署,更大的行動,還在後頭。

    「王爺,他們已經全部佈置好了。」

    軍事會議要結束時,沈玨推門進來,報告了來自東月國的好消息。眾人臉上頓時一片欣喜之色,陳良道撫著須,朗笑道。

    「太好了,我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嗯。傳令下去,照原定計劃,要準備收網了!」

    沈燏在帥座上坐直身體,明亮的燈火把他俊朗的臉部輪廓勾勒得更加清晰,那豪爽的笑容越加散發出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轉頭看向身邊肚腹已高高隆起的妻子,笑容裡添上了幾抹溫柔。

    「盈川,這是我們真正的第一仗,你要看著!」

    「我會的。」

    沈盈川放下手中來自雁城的軍情,把笑容轉向沈燏,又想起什麼來,皺眉道。

    「不過姐姐那裡,燏。我想還是送姐姐離開一陣子。姐姐她對戰爭有著本能的排斥,陪我到臨海已是極限,我不想讓她親身感受戰場。」

    「好,我且安排人送她去臨海郡府避一陣子。」

    聽見沈盈川這麼說,在場諸人有點費解。

    自嫁給沈燏以來,沈盈川已經展現了她的處事能力,知道她還為沈燏牽連著蕭門的人不多,但他們對沈盈川的承認已經足夠說服剩餘的人。尤其沈燏逢重大軍事必讓盈川參與,並且每次都認真聽取盈川的意見,這給了盈川更多展示自己能力的機會,也更讓眾人知道了東靜王妃的特別。

    只是,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做的是把腦袋放在刀口上的事,他們只希望有能力的人參與進來。而王妃所說的那個姐姐,他們見過,樣貌普通,話也不多,不懂醫藥不習武藝,更不會像王妃這樣出現在軍事會議上,有必要如此費心嗎?而且既然這麼排斥戰爭,那幹嘛還要大老遠跟著王妃來臨海?要挑人陪伴至少也挑個武功高的女侍啊。

    沈燏看看眾人,心中明瞭大家那片刻的疑惑是什麼。他也不說,只揮手示意道。

    「好了,今日就到這裡,諸位回去好生準備。這場仗,本王要打得東月國再不敢覬覦我昭國一顆細砂!」

    「末將遵命!」

    「盈川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千萬注意身體。」

    「嗯,我知道的,燏你放心。」

    扶起沈盈川,沈燏將她送到門口,交給正好走過來的蘭塵。看她們走遠,他轉身吩咐沈瑄叫來陳良道。

    「王爺還有何事?」

    看沈燏站在窗前遠眺暮色下的大海,陳良道出聲問道。半晌,沈燏微微側身,回頭問他。

    「陳先生認為這場仗和接下去的仗,本王有多少贏的幾率?」

    沒料到沈燏現在會問這個,陳良道愣了愣,才道。

    「不管有多大幾率,王爺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況且有了蕭門、嚴陌瑛、顧顯等人相助,三萬禁軍也已到手,王爺何愁不贏?」

    「你說得對,這場戰役,本王不得不打,也不想不打。不過本王聽盈川的姐姐說過這麼句話……」

    「什麼話?」

    「歷史總是喜歡跟人開玩笑的,讓千秋大業因為一個感冒而功虧一簣,讓曠世英雄因為一次醉酒而功敗垂成,這就是歷史常幹的事兒。所以,在事情未底定之前,千萬別對自己說——我已經成功了。」

    「……王爺可是在擔心著什麼?」

    「對。我擔心。」

    沈燏完全轉過身體來,炯然的目光直直射向這位跟隨他多年的謀士。

    「那個位子,我必須得到,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把它送給那個人,我會不惜一切地打贏所有的戰役。可是,我現在有點擔心了,因為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那位子究竟是要為誰而準備的,假如我死在戰場上……陳先生,假如我死在戰場上,我希望你可以成為延續我願望的人。」

    不解地看著一臉鄭重的沈燏,這話有些莫名,陳良道認真回想著。猛然回過味兒來的剎那,他頓時一驚,不禁後退兩步,驚異地盯著他本以為自己應該非常瞭解的東靜王。

    沈燏任他打量,自己的計劃確實匪夷所思了些,但陳良道必須接受。

    「我希望,你能忠誠於盈川,如同忠誠於我一般!」

    「……王爺……」

    穿著普通士兵的盔甲,吳鴻站在自己的營帳前。

    現在,他的身份就是沈燏帶來的三萬禁軍中一名最底層管著十名士兵的隊正。易過容貌。黑黝黝的臉龐普通至極,根本看不出有多年前馮家莊上那個溫和如玉的男子半點影子。

    「嘿,兄弟,發什麼呆呢?又想家中那個娘們兒啦?」

    大剌剌的聲音從旁邊營帳傳來,吳鴻冷冷地轉頭看去,那副神態看在別人眼裡,卻頗有些呆氣。來的是同伴,不是要在戰場上與東月國搏擊的同伴,而是皇帝選來要殺了他的兄弟的同伴。

    招惹到這樣的殺身之禍,怨不得誰?

    東靜王功高震主,又有怎麼都甩不掉的嫌疑。這在皇帝那裡是很輕易就可以放大的,所以,真怨不得誰。

    「你去過啦?」

    粗啞的聲音從吳鴻的嗓子裡發出來,一語雙關的問句淹沒在周圍士兵們的吵鬧聲裡,引不起任何注意。

    「去過了。」

    「咋樣?有中意的嗎?」

    「嗨,別提啦,啥都沒看到,這見鬼的臨海,跟京城可真是沒法兒比。」

    「以後再去瞅瞅?」

    「再瞅也沒用,還不如另找個地兒呢。」

    吳鴻抬頭看看沈燏行營所在的方向,點點頭,道。

    「得了,估摸著也快打仗了,收斂點吧。」

    「嗯,說起來還是打仗好咧,誰知道你是誰,反正殺了人就可以活著回去見老相好,還能陞官發財了!不過咱這也是腦袋別褲腰帶上的活兒,哪兒跑來一支冷箭這麼一戳,得,憑你再厲害,也得去見閻王!」

    「冷箭?」

    吳鴻淡淡瞅了同伴一眼,道。

    「別胡扯,哪有自己咒自己的?聽說王爺打仗厲害著呢,把東月國趁早趕走是正經。」

    「那可不是咱該操心的,上頭怎麼吩咐的怎麼做唄!」

    吳鴻不再說話,只瞧了同伴一眼,淡淡的瞬間鋒芒畢露,那是無言的警告。孟大人的要求簡單直接,他記得。刺殺沈燏重要,但這場戰爭的勝利同樣重要。

    是的,這場戰爭,昭國必須取得勝利。

    有了這個功績,即使沈燏死了,綠岫作為東靜王妃,應該也能獲得安樂的生活吧。有太后在,想必聖上也不會為難一個失去丈夫的弱質女子。

    ——所以。暗殺麼?他最在行的,對付這樣防護得滴水不漏的人,就必須等待,等待長期繃緊的神經有所鬆弛的那短暫一刻,在這一點上,他和那孟大人不謀而合。

    人心匪石,誰都免不了心思起伏的……

    又是一個沉沉的沒有月亮的夜晚,海風狂烈地從海上吹向昭國大地。

    四百艘戰船如鷹翼般無聲地撲過來,安靜的昭國海防線上只有哨樓的燈亮著,別處一片黑暗。金沙港兵營裡的營火在這夜色中微弱得像木炭尖上的一點煙紅,海風中勉強昭示著自己的存在。

    待到東月國戰船上突然亮起團團火光的時候,他們離金沙港已是近在咫尺了。若能從高空俯視下去,便會看到東月國水軍如一張氣勢洶洶地蓋過來的網,彷彿要撲滅金沙港的營火,要籠住臨海。

    這一次,東月國統帥吸取了對手的經驗,他們搶先一步採用了火攻。

    箭借風勢,風助火勢,臨海駐軍兵營立刻變成了一片火海,那數十架讓東月國水軍痛恨的巨大弓弩在火中燒成讓人心中無比痛快的火炬。這時,他們的戰船也迅速地靠近了海岸。

    被數月來的憤恨和突襲勝利的狂喜所包圍的士兵們狂烈地衝上陸地,呼嘯的風聲夾雜著燃燒的聲音,讓人分不清敵人到底在哪裡,不過這一大片火焰必定已經陷滅了昭國水師的主力。在將官們的指揮下,士兵們散開,穿過燃燒的帳篷,追趕那些遠遠逃散的人影。

    一批接一批的船順利靠岸,空蕩蕩的金沙港立刻塞滿了東月國的戰船。在將士們的興奮中,久歷沙場風雨的統帥慢慢凝住了神色。

    「不對,不對,這港口,怎麼才這麼幾艘昭國的戰船——不對!退兵,快退兵!撤退!」

    統帥突然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他發狂一般命令主船上的士兵立刻吹響退兵的號角,反應過來的幕僚們慘白了臉色。但就在那號角聲響起的那刻,「隆隆」的戰鼓壓過一切喧囂,如冬日裡轟鳴的雷霆一般在四面響了起來。

    然後,是一陣投石機動起來的聲音。黑暗中沒人反應過來那是什麼,直到天上掉下來一個接一個的水袋,砸在地上,登時就破了,流出來的,是油。

    原本預示著己方偷襲成功的火焰霎時成了東月國士兵的地獄,一個個燒著的帳篷因為滿地的油連成了一片火海,奔走其中的人們立刻被火焰捲成一團團火球,他們掙扎著、滾動著想撲滅身上的火,但這毫無作用,一陣陣淒厲的慘叫聲彷彿來自地獄的最底層,刮得人直從骨髓裡冒出寒意來。有人甚至跳進了冰冷的海水裡,卻再不見爬上來。

    而與之同時的,是射向才駛進金沙港的東月國戰船的火箭。如暴雨一般,那些擠進港口來欲搶奪勝利的戰船立刻成了無遮攔的靶子,船帆就是做好的引火布,船上無路可逃的士兵們或者被箭直接射死,或者被火包圍,走投無路下他們紛紛跳入海中,但這寒冬時節的海水,穿著盔甲跳下去,無異於選擇了另一種死法。即便僥倖不死地上了岸,筋疲力盡的入侵者們或者被火焰淹沒,或者死於接下來的又一陣箭雨……

    這個夜晚,金沙港蓋上了它有史以來最濃厚的血腥。

    地面上已經傳來震天的喊殺聲,水上,部分指揮得力的戰船也終於出了金沙港,急急忙忙地往海上撤退。但是,原先不見蹤影的昭國水師如幽靈般從黑暗的海上鑽出來,這是一張真正的網,牢牢逼向已經損兵折將的獵物。

    無可避免地靠近,無可避免地再度把大海染成紅色。

    殺死侵略者的信念和逃命的信念在激怒的海風中碰撞,在隔著海水投射箭矛的距離結束後,刀劍終於也吻上了人體溫熱的血液。破碎的頭顱,殘缺的肢體,會哭會笑會快樂會悲傷會憤怒會幸福的人,在這個沒有月亮的漆黑的夜裡,儘管廉價地倒下,成為只具備做敵方和己方傷亡統計數據這唯一作用的屍體。

    但是,至少在這一刻,沒有人會為他們任何一個悲歎。

    沈盈川站在遠遠的山巔俯視著這在夜色和火光中襯托得不真實的戰場,她早已明瞭戰爭的殘酷,不像蘭塵是通過文字或圖畫,而是一年前真真切切地親臨雁城的戰場。蘭塵所不知道的是,她曾經揮下手中的劍,殺死衝上來的北燕士兵。

    「漣叔。」

    身後沉默的男子微微傾過身體來,表示在聽。

    「漣叔,沈燏這個人,真的很……」

    很什麼?

    沈盈川沒有再說下去,她的目光沉靜地投向火光瘋狂的戰場,這樣混亂,就是走近,都不一定看得到沈燏。可是沈盈川想,沈燏的目光,應該是注視著這片山頭的吧。

    他知道她在這裡看著。

    力圖集結剩下的戰船,把力量擊中成一個拳頭,拚死掙出一條退路來的企圖因為己方的慌亂,以及對方高明的戰場組織能力和以逸待勞而破滅。巧妙地分開,再予以各個擊破,年過半百的統帥慘痛地看著自己的軍隊一點點地沉入火海與大海裡,新月半島的驕傲就這樣成為東靜王卓越功勳上濃墨重彩的又一筆。

    「不許放棄!不許放棄!逃出一個是一個,誰也不許放棄!」

    瞬間老邁的統帥發出可壓過海風的怒吼,忠誠的士兵嘶喊著與潮湧而來的昭國士兵混戰在一起,原本應指揮作戰的高級幕僚們也直接投入到血肉搏殺中,統帥亦不例外。他畢竟是久經戰場的老將,在這狹窄且搖晃不止的船隻上,他的刀鋒揮舞得比誰都快,比誰都鋒利。

    不知道殺死了多少衝上這主船的昭國士兵,驀地,他的刀第一次被人擋住。

    「東月國的海鯊之將?呵,久仰大名,本王就來會會吧!」

    統帥穩住步伐,面前的男子一身黑色鎧甲,手握沾滿血腥的大劍,穩穩屹立在火光跳躍的黑色背景中,凜凜竟如戰神。

    「原來是東靜王!幸會了!」

    沒有過多的言語交鋒,這裡是戰場,在那統帥聲音落地的下一刻,刀劍立刻撞起火花。劈、砍、刺,每一個回合都彷彿會帶出血肉,戰場上不需要漂亮的武功架勢,這裡比殺手的世界更簡單,所有的目的,所有的招式,都只是為了更多地殺死敵人,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計較。

    錯身而過,再迅疾地回劍刺過去,這一次,那統帥沒有躲過沈燏的劍鋒,厚重的大劍直直刺入他的肩膀,而他的刀,只堪堪刮過對方的手臂。下一瞬,他的刀已無力揮起,沈燏的劍卻在他的心臟裡了。

    主帥已死,渙散的軍心就再也凝固不起來了,而高昂的軍心則因為己方將軍的英姿更加高昂。沒多久,地面上站立的,海上矗立的,就只有昭國的士兵和昭國的戰船。勉強逃逸的幾艘東月國破敗的船隻,沈燏已不屑理會,只嚴令追擊的將官不可越過天龍海峽後,就轉身面向歡騰的殺氣與血腥依然瀰漫的戰場。

    這個時候,最黑暗的夜已經要散去了,隱隱地,天邊似乎可見一絲屬於黎明的微光。

    沈燏跳下船,鏖戰了一晚,他仍是那麼精神奕奕,看在士兵們眼裡,這位平素毫不顯示自己身份矜貴,而在戰場上又憑真刀實劍樹立起不敗威名的將軍完美如天神。誰都明白這一場勝仗的意義,所以,無論是浴血的將官,還是底層的士兵;無論身軀完好,還是已負了纍纍傷痕,大家全都豪邁地笑著,熱烈地歡迎帶給他們勝利的將軍!

    改變命運的第二扇門,就是在這一刻推開的。

    沈燏離開剛才那些重傷的士兵,現在,他要巡視這戰場,士兵們正在翻找所有還可能活著的敵人,收斂自己的同伴。

    滿地可怖的屍體,在讓人理智全失的殺戮過後,極度亢奮的頭腦面對這些屍體,會感到從心底冒出深深的疲乏來。這樣的場景,沈燏早已看慣,但不代表他會一無所動。

    馬匹緩緩地走著,沈燏掃視著戰場,不時有士兵抬著屍體或己方的重傷者經過他們身邊。就在他側過頭極輕微地歎息一聲,將視線投向遠方的時候,那正要過去的躺在簡易擔架上看起來奄奄一息的士兵突然睜開眼睛,異常閃亮的目光讓沈燏心中一凜的剎那,血淋淋的手臂已穩穩抬起,一支短箭從袖間迎面射來。多次與死神擦身而過,沈燏身體的警覺性讓他猛然後仰身體,險險避過這支短箭。身邊的護衛立時撲上去,而就在這時,後面一組擔架的三人瞬間攻擊上來,沈燏和圍攏到他身邊的護衛們立刻陷入混戰。

    誰也沒有注意到,不,或者說注意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面對撲上來的刺客,所有護衛在沈燏身邊身後的人們都拔出刀劍,以至於那一把刀出鞘的聲音如此微弱,實在無法引起旁人的注意;所有人都在為保護他們的將軍而撲向前,以至於那個看起來普通的士兵也撲向前時,沒有人注意。

    這時已是黎明,火光未滅,天色漸漸地又亮了許多。人們的刀劍反射著這些光,喧囂了整個夜晚的搏擊聲再度響起,而在這瞬間,隨著護衛們撲向沈燏前方的那些身影中,一個普通的士兵縱身而起,手中的刀刃直直刺向沈燏。

    沈燏的警覺性是在十多年出生入死的沙場中煉出來的,但縱使是他,也只來得及回身擋住這一刀,而從右邊另一名膚色黝黑,長相普通得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士兵手中只錯開那麼精準一刻刺過來的的刀,沈燏終究沒躲過。

    這些,就發生在幾個呼吸之間。

    一片嘈雜中,皮肉被劃開,利刃刺入自己身體的那聲細微的響,特別清晰。

    疼痛霎時從胸口炸開,沈燏反射性地揮劍斬向身後的偷襲者。但一劍過後,身體除了徹骨的痛,已什麼感覺都沒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擊中了刺客。那從來都緊緊握在手中的大劍掉在地上,小小的「匡噹」一聲,在嘈雜裡,沈燏竟然聽見了。

    同時,他已經歪斜的身體,摔下馬去。

    「將軍!」

    「……將軍!」

    「……王爺……」

    慌亂的呼喚聲離耳邊越來越遠,沈燏的眼前卻無比清晰。他看見護衛們凶狠的目光,看見刺客或慘死或重傷被擒,看見晃動的天空,看見天空中浮過的盈川美麗的臉。

    天,又亮了些。

    感受到的死亡的來臨如此真切,身體一邊灼痛得厲害,一邊又冷得緊,是因為刀上的毒和流失過多的血麼?

    沈燏在迷濛的視線中,不禁微微地笑了起來。

    他殺死過無數的人,受過許多的傷,也曾好幾次差點命喪黃泉,卻從不曾感覺自己會離死亡這麼地近。他總是不服,總是要贏,總是不甘心任人擺佈,倒真沒料到自己有一天竟會想到讓她坐在那高高的寶座上俯視這片遼闊江山……

    會這麼想,是因為某次意外地聽到了盈川和蘭塵的談話。那時,她們早已經放棄了那個復仇的方法。

    沈燏心中卻是驀然一動!

    沒有看到表情,可是單單聽到盈川沉靜的聲音,他不由得想,那好像還真是個好主意!

    是的,好主意!那麼美麗的盈川,那麼耀眼的盈川——那是他的妻子,當她坐在那至高的寶座上接受臣民跪拜、傲視他最愛的這片萬里河山時,會是一幅怎樣光耀華麗的景致?

    這瘋狂的想像,甘美得讓人戰慄!

    是在烈風中率領千萬鐵騎踏城而過,才會有的戰慄!

    陳良道恐懼地看著沈燏的目光漸漸渙散,他終於失了平素的冷靜,衝著楚懷郁大叫道。

    「怎麼回事?楚懷郁,楚懷郁!你快救王爺,快點!」

    從趕過來開始就不停地聽到無數個這種聲音的紅榴終於受不了地吼了回去。

    「閉嘴,吵死了!」

    四周霎時安靜下來,紅榴喘著氣,瞪得圓圓的眼睛掃過眾人,落定到楚懷郁身上。兩人視線一相接,彼此已無需言語,紅榴閉上眼睛。

    「不行了嗎,懷郁?」

    「……」

    「是的,不行了,真的不行了,這毒太厲害,致命的刀傷加上毒傷,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

    死寂,屋子裡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陳良道猛地推開楚懷郁,拉住沈燏的衣擺使勁兒扯著,大叫。

    「王爺,王爺,你醒醒,你不能死,我們,我們才剛要反攻啊,王爺!」

    回應他的只有一室靜默中沈燏沉重的呼吸。

    「……王爺,」陳良道哽咽的聲音中帶上了讓人心酸的懇求,「王爺,求你堅持下去吧,看在王妃和未出生的小世子的份上,請你千萬要活下來……」

    垂死的靈魂像是被什麼突然扯了回來似的,沈燏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疲軟的手竟猛地張開,一把抓住了陳良道。在眾人的驚愕中,沈燏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睜開眼睛,目光亮得駭人。

    「陳……陳……記住,你答應的!」

    「王爺你不能就這樣丟下……」

    「記住!你——答應的!」

    沈燏的手抓得更緊了,一字一頓,那沉緩的聲音彷彿發自魂魄深處,讓人不能拒絕,不敢拒絕,甚至,連想避開他的目光都無法做到。

    「……王爺……王爺……」

    陳良道一陣哆嗦,他軟下身體跪在榻前,俯首道。

    「屬下——遵命!」

    那抓住他的手頓時鬆了力道,發亮的眸子瞬間黯淡下去,眼簾顫抖著似要合上,偏偏唇角微笑著,讓英俊的蒼白的臉溢滿溫柔。

    誰也不知道沈燏看見了什麼,投射在冬日裡難得晨光明媚的窗外的眼神,似乎茫然,又似乎正專注地凝望著虛空中的某個身影,站在這屋子裡的人們只聽見他喉嚨裡發出的含著血沫的聲音渾濁不清,但是跪在榻前的陳良道和俯身過來的楚懷郁聽到了。

    昭國最負盛名的將軍,最具威望的東靜王,留下的最後的遺言是給他的妻子的。那麼自然地說出來,似乎他已曾在那人耳邊呢喃過無數次。

    「盈川,盈川……真想活著啊,活著……等你做皇帝的時候,我就當你……你最倚重的將軍,好好地……保護你的江山……盈……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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