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異族
進了東靜王府的內院,隔絕了那些如附骨之蛆的視線,沈燏這才感覺輕鬆了許多。步子沒有放慢,卻已十分悠然。
不消問侍從女婢,沈燏就知道他的王妃一定正在書房裡檢視著文書,那神態專注而敏銳,比他所見的、所聽說過的任何一名奇女子都要吸引人的注意。
這樣想的話,倒真的應該算是個好主意啊!
雖然太驚世駭俗了些,但一旦起過這般念頭,種種遐思便無可抑止地潮湧而來,讓人竟不由自主地期待著。呵,做她的將軍,伴她一起俯視這片江山壯闊,那該是何等愜意的一生?
見走過來的是沈燏,漣叔退開一步,打開門。
書房裡,不止沈盈川在,蘭塵、蕭澤、嚴陌瑛和顧顯都在,見沈燏進來,幾人以各自的方式行過禮。
沈燏走到書桌邊,先扶著沈盈川坐下,然後才問道。
「怎麼樣,那封詔書制好了嗎?」
「已經制好了,請王爺過目。若無問題,我們現在就可以蓋上這玉璽,送到東月國去。」
嚴陌瑛說著,遞過來一卷帛.書。沈燏接過,象徵性地看了看,東月國的文字他認得一些,卻不像嚴陌瑛這樣能仿寫出一份詔書來。
把詔書攤開在桌上,沈盈川取過.早已備好的東月國玉璽來。方方的一枚玉印,什麼話都不會說,更認不出誰是主人,卻代表著一個國家最高的指令。想起目前正握在皇兄手中的那枚,沈燏笑笑,拿起玉璽,照著嚴陌瑛所指的地方,穩穩地蓋了下去。
「蕭少主,接下來就有勞了。」
「王爺客氣。下面的事就不用諸.位費心了,蕭澤自會照嚴公子所計劃的把它完美地送到東月國皇帝御前,諸位靜候佳音便是。」
蕭澤接過沈盈川以小巧錦盒封裝好的偽詔書收.好,嚴陌瑛轉向沈燏道。
「王爺,還有一事。」
「嚴公子請講。」
「前些天翻閱沈護衛等人呈上的文書,發現他們曾.提到有北燕人潛伏淥州一事。當時陌瑛即想起一個人來,便請沈護衛著力調查了此人,事有湊巧,蕭少主的屬下亦從北燕帶回來一個消息——北燕大皇子燕南舊疾之事有假。而燕南的長相描述下來,頗似此人。王爺此次行事頗有險招,倘北燕有意從中作梗,我們不得不嚴加防範。」
沈燏皺緊眉,他對這件事略有些印象。
「確定那人就是燕南?」
「十之七成。」
「他在淥州,到底做了些什麼?」
嚴陌瑛的眉峰頓一頓,緩緩道。
「看起來是什麼也沒做,而若與蕭門查得的另一.些消息綜合起來,則又未免讓人不解。」
「怎麼說?」
「這兩年來,北燕.人先後調查了淥州的糧食、牲畜交易,水陸交通及淥州地方世家的情況,但是並無他們與淥州地方結交攀好的行動。至於『燕南』,如王爺所知,他頂著茶商的身份,卻更似流連於淥州風情的異鄉人,雖有意與我昭國人結交,又並未過於熱絡,看來倒是沒有異常。」
沈燏看一眼沈盈川,發現她的視線落在靜靜站在角落的蘭塵身上,記起屬下先前呈上的消息中關於這「燕南」的,就有他和蘭塵頗有交集的幾行記述。想了想,他笑道。
「蘭姑娘對此人似乎有些看法?不妨說一說,集思廣益。」
審慎地看看東靜王,又瞅瞅嚴陌瑛,蘭塵微微瞇一下眼睛。
「我跟你們說的這個晏——燕南倒是見過好幾次,恕我眼拙,他有什麼目的我瞧不出來,不過,他對昭國人的生活狀況和文化思維很感興趣。」
這個結論連蕭澤也似有些明白,又一時摸不著點,他看一眼同樣不知所以然的幾人,問道。
「什麼意思?」
「以農耕為最重要生活方式的昭國人,有什麼樣的生活條件,什麼樣的生活目的,又是借由什麼來維繫這片廣闊土地長期的統一,同樣一件事,昭國人會選擇的方法與希望的結果跟北燕會有什麼不同——燕南雖沒直接這麼問,不過總結概括出來,就是這麼個意思。」
「……他問這個,難道是想打探昭國的弱點麼?」
沈盈川想起蘭塵提過「文化決定國家未來命運」的話,不禁皺緊了眉頭猜測著,嚴陌瑛冷冷道。
「若是打著這個主意,那倒不必擔心。我昭國土地廣闊,人戶眾多,這本身就是一個障礙,即使北燕想從內部打散我們,也沒有那個能力同時滲透到京城、淥州、南陵、蕪州等幾大州郡。再者,我朝國力正盛。內外夾擊這辦法,至少對目前的昭國沒用!」
看了看凝思的眾人,蘭塵動了動嘴唇,想說又未說,蕭澤轉過頭來。
「怎麼,你覺得不對嗎?」
「……也不是不對,而是我想,也許,這個理由還不值得派出燕南這樣身份與能力的人來淥州一年多吧?況且假如他們的目的這麼明確,應該會打探更詳細的商業情況,更積極地與地方華族結交,可是,至少燕南沒有這樣做。」
「那他冒如此風險潛入我昭國,到底有何目的?」
顧顯若有所思,再看其他人,除了蕭澤,面色都頗有些凝重。
「這是我自己的感覺,是否正確我不知道。但是從燕南給我的感覺,包括你們的調查來看,應該是他們在向昭國靠攏。」
「靠攏?」
「對。昭國是相對穩定的農耕國家,而北燕則是半農耕半遊牧。不管是整體生活水平,還是商業的繁榮程度,包括國家的統治方式,可以說除了軍隊戰鬥力,北燕都不如昭國。那麼,北燕君主有意更深入地模仿昭國,以期獲得更強盛的國力,這種想法,並非不可能。」
諸人皆是一震,嚴陌瑛看一眼蘭塵,兀自沉思著,沈燏則皺眉與沈盈川交換了視線,疑惑道。
「若為這種目的,那到底是何人派出了燕南?太子,還是燕帝?或者就是燕南自己?北燕倘有如此長遠之計,我們斷不可小覷!」
蘭塵遲疑了下,還是開口道。
「農耕與遊牧的衝突,多半會以遊牧武力上的成功和農耕文化上的同化而結束,但是也並非沒有農耕民族揮軍北上,取得軍事與文化上雙重勝利的例子。事實上,北燕目前已經傾向昭國,倘若昭國能給予北燕百姓穩定而富足的生活前景,而不是高高在上地以驅逐蠻夷心態來統治北燕、擴充土地,就同樣有可能解決兩國之間的百年紛爭。那時,北燕廣闊的國土,就是昭國最堅固的邊防。而西梁,同樣也可以這樣。不過,反過來的情況也很多。南方王朝在統治中後期陷入內部各種勢力的糾結中,以致邊防鬆弛,令武力強大的北方民族獲得南下機會而一舉覆滅南方王朝,此種可能似乎還更大些。」
書房裡一片沉寂,除了蕭澤,所有人都不禁繃直了脊背。
這樣的話,連沈盈川也是第一次聽蘭塵如此說。她早已知道蘭塵的許多想法有多麼不同凡響,但這樣如預言般的內容,她是怎麼……
嚴陌瑛抬起頭,沉靜的視線掃過眾人,道。
「此事需從長計議,蘭姑娘所言,必須是在王爺榮登大寶之後才可以付諸實際的。目前,我們就還是全力與聖上周旋吧。但倘若那人真是燕南,我們在擬定計劃時便不可不防,接下來我昭國必會有所動盪,切不能讓北燕鑽了空子。王爺,可否傳令杜長義將軍,讓他調動駐軍,切斷北燕有所動作的任何一絲妄想?」
「嗯,陌瑛說的有理。」
沈燏點點頭,表示同意。蕭澤看他們已商定,便道。
「北燕動向若需要我蕭門雁城分舵協助,王爺儘管吩咐,蕭門上下必定全力協助。當前東月國一事緊急,王爺王妃,二位公子,蕭某先走一步了。」
笑著抱一抱拳,蕭澤攜蘭塵轉身離去。嚴陌瑛看一眼,收回視線,對沈燏道。
「王爺,東月國最快也得在兩個月之後才會有所動作,那之前,王爺需把京中的一切都打點好,只待時機一到,便迅速控制京城,不給密衛和各州刺史反擊的時間。」
「嗯,接下來的半年,就是最後的決戰了。」
「……恕陌瑛斗膽問一聲,王爺,可會後悔?」
對上嚴陌瑛炯炯的目光,沈燏慨然一笑,絲毫不以為忤。
「沈燏只承擔後果,從不後悔!」
嚴陌瑛的視線垂下來,他低聲道。
「有王爺這句話,陌瑛就放手一搏了。千秋功過,但與後人評說!」
弘光五年,秋將末,昭國與東月國突然而來的和平在歷經一年後又以東月國出兵天龍海峽突然地結束。
烽火傳至京都,弘光帝大怒,當即下令將和親的安寧公主及一應女婢囚入冷宮。只是多數陪嫁而來的人似乎都已得到消息,早兩日便竄逃出宮,京中的東月國人也隨即失去蹤跡。如此看來,東月國和親果然別有所圖。
十日後,一直賦閒家中陪伴王妃的東靜王受命出征。
這場戰役在天龍海峽綿延千百年的戰爭史上是非凡的一筆。歷代史家皆以為昭國水軍後來的強大,正是因為這一役打開了昭國東北國界,讓東月國之外的那片廣闊海域和海那邊的國家真正進入了昭國人的視線,讓昭國人不再僅僅圈足於那片豐饒的大地。
「昭國之外,別有洞天!」
人的眼睛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向外看的,新奇的事物對人類來說,總有著巨大的吸引力。而隨著那新奇事物而來的更廣闊的天地,便會讓人跳出那口大井,跳出惟我獨尊的窠臼。
星漢燦爛,不是一方圓圓的井口可以包括的。
「走得遠,思想便會遠;思想遠,便會走得更遠。良性循環嘍!」
某人抱著自家漂亮兒子這麼說。
清楚記得此某人曾尖刻地批評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人的思想有多麼容易被原始動物本能驅使因而總是繞著圈打轉的那漂亮小孩的真正撫養者失笑道。
「那這種『良性循環』又是否有所謂的盡頭呢?」
「誰知道!反正我覺著不可能有!」
「這麼渺茫的前程?」
「說渺茫……呃,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某人拋出「萬能膏藥」,不管怎麼說,這句話足以概括人類社會理當存在的多樣性。
摸著兒子柔軟的小爪,想起上次被打斷的話題,她轉向明明悠然得要命,偏偏只那眉梢一飛,就自然而然地顯出灑脫風度的自家主子。
「公子你覺著呢?難道我這兩種觀點你都贊成?那就太沒立場了!」
「——說我啊!」
大人無大量地瞥一眼不知道在挑釁什麼的傢伙,他笑瞇瞇地一針見血。
「你自己還不是牆頭草一樣擺來擺去!」
比較起來,由東靜王沈燏一手建立起來的臨海水師可以說是整個昭國最崇敬他的軍隊。有沈燏刻意培養出來的結果,但這個年僅29歲卻得到有如戰神之影響力的年輕王侯,真的就好像是天生來統領這一群血氣剛勇的士兵在戰場上氣吞萬里風雲般傑出,也就莫怪士兵們把他當作信仰了。
曾敗於沈燏陣前的西梁前大將軍,那個彷彿黑雲般多次壓向昭國邊境的可怕將領,在戰敗後被本國國君處死之時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不會為自己敗給沈燏而羞愧,我只期待可以再有一次機會與他作戰,即使結果仍是輸!」
所以,在頂住了東月國又一次的進攻後,臨海水師簡直是以迎接海神般的熱烈陣仗歡迎他們這位離開了僅只半年的統帥。
早有士兵一路縱馬飛奔,放聲大喊:「沈將軍到!」
隨著那面在海風中獵獵招展的帥旗,大大的一個「沈」字如陽光般抖開,帶出歡騰的人潮。
「將軍回來了!」
「將軍——」
「東靜王!」
「趕走東月國!」
「驅逐東夷!」
……
夾岸的歡呼如雷鳴潮湧,似乎可以穿透那一道廣闊的天龍海峽,震碎東月國士兵的刀槍與盔甲。
沈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樣的地方,才是他最感愜意之處。
下了馬,進入曾進駐了四年的東北道水師都督府,沈燏顧不得休息,命下屬將官迅速將最新軍情稟報。
「稟王爺,東月國這次好像真是發狠了,傾全國半數兵力不說,還押著七星群島的漁民全上了,形成半包圍之勢,臨海這兒,確實有點吃力。」
沈燏的目光落定在左側那張巨大的地圖上,與臨海醒目地遙遙相對的新月半島中央,正是東月國國都月都。半晌,他笑道。
「好啊,來得好。等把這半數兵力壓進天龍海峽裡,我們就直接登上月都的城樓去看東月國的曇花吧。」
在場諸將無人質疑沈燏,這番話帶給他們的只是必勝的信念和戰場上絕對的服從與奮勇。
「傳令下去,臨海四萬水師撤出海岸佈防,由本王帶來的三萬禁軍接任。除非敵人登陸,否則這三萬禁軍不許登船作戰。」
「遵命!」
「水師兩百艘戰船全部待命金沙港,無本王將令,任何人不得調動水師任何一名士兵及戰船。」
「遵命!」
「封閉天龍海峽,若有船隻通過,不管什麼用途,一律扣押。」
「遵命。」
一連串的命令下達後,書房裡就只剩下沈燏和正在認真翻看軍情的陳良道。沈燏走到窗前,他深吸口氣,觸目所及正是那一片碧濤翻湧的大海。
「敵軍作戰水師共計八萬人,陸上另有可參戰士兵八萬,哼,聲勢是浩大!不過東月國的軍隊也就拿得出這麼多了,且北燕亦是東月國不得不防的對象,這一戰,東月國比我們要急。正好,我們趁此機會擊潰東月,把七星群島正式收入我昭國治下,封住東月國的觸手,讓它再不敢覬覦臨海。」
陳良道抬起頭,看著那映在海天裡的挺拔身影,笑道。
「我相信!因為戰場上,沒有東靜王要不到的結果!」
已聽多了人們誇讚他「用兵如神」的沈燏瞧著碧海盡頭,目光銳利如箭,嘴角卻逸出輕鬆的微笑。
戰爭從沈燏一到臨海就進入白熱化階段。
東月國依然主動進攻,四百多艘戰船如暴風雪般從新月半島撲過來,沈燏命令水師封鎖金沙港,以此為中心,百里海防線拉開,當敵人的船隊如一張拉滿了的弓逼近時,沉寂的海岸上赫然出現數十張巨大弓弩。
今日的風是從海上吹過來的,吃過昭國人火攻之虧的東月水軍特地選取了這樣一天來攻擊,想是料準了火箭無用。但在昭國北方,敵人是北燕和西梁驍勇無比的鐵騎的昭國人,早已發現強勁的弓弩能輕易洞穿震天動地般奔襲而來的騎兵。假如把這弓弩改造得更有力,那麼這猛烈的海風,也並非不可穿透。
合幾人之力,長達三十尺的塗滿油料的箭矢破風而去,雄雄燃燒的火焰像一顆顆不祥的彗星砸向海上乘風疾速駛來的船隊。
打頭陣的一排船當然無可倖免。
有序的船陣登時亂了,昭國可怕的火箭仍在一排接一排地射來,沒有人敢冒著船體被洞穿且迅速燃燒起來的危險再往前衝,況且已失去行動力的那批船還擋在前面,後方的船能努力避開前後相撞的危險就很不錯了。但到底是東月國最精銳的水師,訓練有素,在主船的指揮下,沒多久,東月國船隊有序後撤。
這時,沈燏已帶領水師從側面攻了過來。
如狡猾的狐狸一樣,昭國水師並沒有大舉進攻,他們只是很磨人。
瞄準了在剛才的弓弩襲擊中受傷的戰船,昭國水師把兵力集中起來,從東月國船陣的側腰處撕開一道缺口,但一見東月國船陣要形成合圍之勢,他們就迅速退開,在東月國氣惱之下欲滅之而後快時,昭國水師後退的速度簡直驚人,眼看又要重回臨海海岸了,東月國哪還敢靠近?只得再回撤,而昭國水師偏又趕上來,再次進攻,再次後退,如是者三,東月國士兵已經被磨得想跳海了。
為了不使軍心更混亂,東月國統帥親自殿後,攔成一條海上長城直面昭國水師,才算了結了這場令人幾欲吐血的戰鬥。
然勝負是已經分出來了的,東月國損失戰船五艘,傷亡近千人,而昭國,僅有五十人受傷,無一死亡。
戰爭似乎就這樣膠著在天龍海峽了。
東月國幾次欲乘夜色或大霧天氣來襲,無奈昭國戒備森嚴,始終未能登岸。而不取臨海,他們便無法攻入昭國本土。另一方面,昭國水師在數量和整體戰鬥力上終究差了精通海戰的東月國一籌,不可能冒冒失失地主動跨海向新月半島攻擊,他們只是慢慢地擴張著昭國在七星群島的勢力範圍。
在戰爭中,這樣的情況應該是正常的,但是戰爭畢竟不只是雙方將士在戰場上交鋒而已。每一場戰爭都牽繫著雙方朝廷裡敏感的神經,決定戰爭勝負的,甚至,指揮著戰爭的,很多時候,都不是最前線的將領。
昭國如是,東月國亦如是。
鮮少有人知道東月國突然發動此戰爭的理由,雖然這是免不了的,但知情的東月國人原以為他們的皇帝至少該等昭國皇帝處決了那個迅速建立起一支強大水師的東靜王后,再聯合京都裡埋伏的人手,猝然發兵臨海,橫掃昭國廣闊的東方國土。可是目前,指揮著昭國水師的沈燏知道東月國不再等待的緣由。
因為那方代表皇帝指令的玉璽,在他們手中,千真萬確的玉璽,蓋在偽造、內容也並不誇張的詔書上,一點點細微的暗示,足以在東月國王侯中產生海嘯般的影響。
而丟了玉璽這種事,東月國皇帝要是想說、能說,不早派人遣書予昭國皇帝,要他們交出顧顯了?當然他沒說,這事兒換了是誰,也說不出口。
至於遠在京都的皇兄,沈燏不再費心想下去。這場戰爭必須在明年春天到來前結束,乘著東風,昭國的許多事,也該有個結果了。
京都裡最不會引人注目的當然是一戶挨一戶的民宅,偌大一座都城,幾十萬戶人家,就算皇帝的密衛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也沒法兼顧每一個看起來都差不多的小院兒,只要這做事的千萬謹慎著點。
沈燏最心腹的部下,當然是足夠謹慎的,淥州在明,京城在暗,這是陳良道定下的鐵則,給了嚴陌瑛極大的便利。現在,東月國的局已經布好,而這京城,就是嚴陌瑛指揮的戰場。
輕輕叩門後,沈瑄推門進來,稟道。
「嚴公子,王妃已經啟程,由蕭門少主親自挑出的高手護送,預計一個月之後將到達臨海。假王妃在府中接待了來訪的容太妃,應付得很好,沒引起懷疑。」
「蕭少主也走了麼?」
「是的,他先於王妃離開京城,直接回淥州去了。」
嚴陌瑛沒什麼表情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等顧顯回來,叫他來找我。還有,把沈珞也請來。」
「是。」
恭敬地行禮後,沈瑄退出這間書房,正好與端來午膳的陸基錯身而過,兩人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陸基把午膳放到桌上,見嚴陌瑛正在窗前看著庭院裡一株黃葉燦爛的銀杏,便輕聲道。
「公子,該用膳了。」
「嗯。」
嚴陌瑛淡淡應了一聲,過了會兒,才轉身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
「她是易過容跟著東靜王妃走的嗎?」
「是的。」
「她說過什麼沒有?」
「沒有。」
嚴陌瑛不再說話,只安靜地吃飯。
午後的陽光靜靜地溫暖地灑落在小小的庭院裡,那棵銀杏樹像是掛滿了柔和的黃金小扇,秋風中輕輕飄揚得動人。在這片刻的餘暇裡,嚴陌瑛不禁想像那人此刻在做些什麼。
才出京城,是坐馬車一直走下去,還是會轉乘船?那麼漫長的旅程,她好像其實並不善於照顧人,尤其對方還是孕婦,結果就只能擔心吧?一路上,看看風景,閉目沉思,或者跟東靜王妃聊一聊,把她關於國家關於治世關於歷史的那些犀利的想法現實的考量說出來?
應該就是這樣,她是不會嫌悶的,她的心思放得太多、太空,更不會捨得把自己丟在狹窄牆院裡的。這樣的人,永遠可以笑得悠然自在,如空谷幽蘭,如山中清塵。
一頓飯快吃完的時候,顧顯瀟灑地翻進院子裡,沈珞隨後推門進來。
「顧公子,怎麼你每次都是逃難一樣從前院飛進來呢?不用這麼趕哪,嚴公子把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周密,也不在乎這點時間!」
沈珞面帶微笑,神色間卻完全不是疑惑。顧顯這樣飛奔著是要躲誰,這院子裡沒兩天大夥兒就全知道了,所以他只是希望顧顯可以知道,這樣匆忙,很容易造成部分同伴警覺性的疲乏,到了關鍵時刻,這可不是個好現象。不過私心來說,看顧顯跟薛羽聲鬥嘴,似乎可以當作一種調劑!
「呵呵呵,這裡的都是自己人,大家忙著,用輕功不會擾到豈非更好?」
不愧是顧顯,一句話就給擋回去了。沈珞摸摸鼻子,不大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個善於說話的人怎麼在面對薛羽聲的時候就只有挨打的份兒,呃,不過,那薛羽聲的口才也當真是——毒得很!
彷彿沒聽到剛才這番小小的交鋒,嚴陌瑛淡然放下碗筷,喝了幾口茶,回到書桌前。
「怎麼樣?」
他問瀟灑坐下,轉眼貴公子風度盡現的顧顯。
「呵,放心,比預期的艱難了點兒,不過順利完成。」
嚴陌瑛點點頭,禁軍是駐紮在京都的直屬皇帝的軍隊,戰鬥力絕不可小覷,顧顯的成功開了個好頭,若能牽制住這支力量,到時候就會減少許多不必要的損失。兵不血刃,她的這個願望是不可能完成的,但盡量降低雙方的折耗,這他倒是可以辦到,再者說了,這樣對東靜王登基後的穩定也會有好處。
他轉向旁邊有著另一番悠閒意態的沈珞。
「聖上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沒什麼,跟我們不一樣,他現在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臨海。畢竟三萬禁軍都跟著王爺呢,而且王爺的心腹也『全都』跟去了。」
「密衛呢?有沒有發現密衛的行蹤?」
「京中沒有密衛的大幅活動,據蕭門的消息,冀州、淥州、菘陵的刺史府,雁城、聊城的將軍府,全由密衛嚴密監視著。」
嚴陌瑛露出一個微笑,優雅而危險,像一柄插在書房裡的劍。鞘已去,放在哪裡,都是危險的。
「很好!」
顧顯笑容閃亮,他輕聲道。
「接下來,就等王爺在臨海給東月國最後一擊了吧?」
「嗯,時間上要嚴密配合好。另外,我們在京中的行動要更隱秘,叮囑所有人,一律單線聯繫;盯住皇宮一切動靜,包括朝中有背景的宮妃之間的情況,任何變動都不許錯過。還有,監視孟栩,派最精幹的人去,把他的行蹤全部報給我,尤其注意他進皇宮的時候,但是絕不要跟得過緊,千萬不能暴露我們的行蹤。」
聽到最後一句,顧顯猛地抬頭。
「怎麼?孟栩……」
「今早的消息,聖上朝後在御書房秘密接見孟僖、孟栩一個半時辰,隨後,孟栩升任內閣學士。」
內閣學士,這是個權力很微妙的官職。
它離皇帝很近,所以幾乎可以直接對百官發號施令,但這份權力又極不穩定,因為它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基礎。內閣學士是孤立的,通常只在非常時期任命,而一旦穩定,內閣學士就總是空缺著。
「這麼說,孟家就是選擇聖上了?」
「不奇怪。」
「孟栩……很難對付!」
「我知道。」
「蕭門會不會被孟家牽進去?」
沈珞偏頭看看嚴陌瑛,見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道。
「不會,蕭門在蕭岳和蕭澤父子手中,別人起不了作用。」
半晌,忽又聽見嚴陌瑛沉肅的聲音。
「通知臨海,要他們嚴密注意東靜王的安全,若是孟栩的話,極可能直接毀掉我們的根本。」
「……你是指刺殺王爺?」
「這是最有效的方法,沒有王爺,我們就什麼都沒有。」
「好,我知道了,我會讓他們更嚴密注意的。公子放心,王爺身邊的人,都是早已跟刺客周旋慣了的。」
「千萬不要忽視了孟栩,這個人,狠起來比誰都冷!」
「是!」
京城的天氣很好,一直到初冬,都還沒有寒氣的跡象。
這個冬天看來真的會跟以往不一樣,就連街頭的御林軍都比以往多了些,而城外的禁軍,聽說操練得也比平常積極。大概,是天氣暖和的緣故吧。
今年,真是暖和得異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