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抉擇
一件事出來,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悲愁的。
蕪州大案破解,地方百姓得獲安寧,東靜王沈燏、蕭門二公子蕭澈、楚家楚懷郁夫婦等人得獲盛名,映水樓惡名昭彰,而百年世族的齊國公府則搖搖欲墜。
「聖上,顧顯、顧凌明顯與蕪州大案有關,望聖上速速將此二人下旨系獄,查明真相,還蕪州受害百姓一個公道!」
「聖上,那顧昱乃是齊國公長子,身為蕪州父母官,卻做下如此大孽,國公教養失職,選官失當,豈曰無過?」
「顧昱在招認同夥時被毒殺,這定是有人殺之滅口,聖上,那顧顯、顧凌嫌疑最大,不可放任啊!」
「聖上……」
「聖上……」
「……」
牆倒眾人推,經由東靜王及蕪州長史呈上來的奏章,蕪州案真相頓時大白於天下。皇帝在金鑾殿上拍案震怒後,臣子們不止就蕪州案件彈劾顧家,曾被人漠視的那些前塵往事亦被翻新。言辭愈加激烈,態度愈加懇切,倒有不責罰則不以平天下的味道,齊國公府頓時成為這場風暴的中心——四周無比狂亂,暴風眼裡反倒一片平靜,死寂般的平靜。
弘光帝沒有下令把顧顯、顧.凌立刻下獄,甚至未撤去顧凌的官職,但是連顧況在內,所有顧家人,包括奴僕都禁足於國公府中,不過是等著處治下達而已。
兩天後,顧況把顧家男女聚集到.宗祠裡。上首坐著顧老夫人,往下依次是顧況的叔伯兄弟子侄及各房女眷,除了臥病多日,此刻更是重病不起的顧凌,黑壓壓幾十人或坐或站,連聲咳嗽也沒有。
恭恭敬敬地上過香,拜過母親,.顧況轉身面對顧家子弟。這在朝堂上叱吒風雲了大半生的齊國公、吏部尚書,半百之際遭此劇變,歲月的滄桑立刻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痕跡,但處在權力顛峰生涯中積澱出的那份威儀與沉肅卻是更盛了。
目光緩緩掃過眾人,顧況點出幾人的名字,命他們.跪在堂前。這莫名的命令讓那幾人既驚且懼且虛,顧況的二弟看看左右,站起來。
「大哥是有什麼事要讓我們跪在祖宗面前?」
顧況抬眼,淡淡道。
「勾結顧昱,為禍地方,此第一大罪;嫁禍顧凌、顧顯,此.第二大罪;陷家族於困境,此第三大罪——跪下!」
猛然轉厲的聲音如鞭子一般甩過祠堂的牆壁,.吏部尚書凌厲的氣勢如海濤般壓來,心虛的幾人忍不住腿腳一陣哆嗦。
「……你,你這是誣陷!.娘,你看大哥,他自己沒保住顧家,反倒怪罪我們。娘,你可要為我們做主……」
話音才落,就見顧況一個轉身,撩衣袍端端正正跪下。
「顧家列祖列宗在上,顧況掌理顧家失責,教子無方,致此困境,罪不可恕!今日族人聚集於此,顧況請天地為證,為我顧家逐不肖子孫!」
此話一出,除顧老夫人外,眾人皆大驚失色,那顧二更是衝上來,大聲道。
「大哥你憑什麼驅逐我們?娘,你要為我們做主啊,娘,大哥如此專橫,我顧家再由他掌理,豈不是會落到更糟境地!」
略有混亂的場面被一聲沉重的枴杖跺擊地板的聲音打破,宗祠裡霎時寂靜下來,一直沉默的顧老夫人緩緩站起來。
「身為顧家子孫,必須嚴遵族長之令,你們——跪下!」
在顧家所有祖宗與子孫的注視下,顧況對面前跪著的自己這列背叛了的親族宣佈——他們將要共同承擔皇帝降給顧家的所有罪責,但懲處過後,將與顧家再無干係!
而不管將來顧家將要淪落到何種地步,顧氏族人必須協力共濟,不得拋妻棄子,不得糟踐顧氏女子。
沉默,壓抑的沉默,不知誰先發出了一聲嗚咽,祠堂裡頓時啜泣聲一片。顧況揮揮手,未加斥責,只道。
「好了,你們出去罷。各回各的院子裡去,不要妄自走動,天還沒有塌下來,回去後就不許再哭得人心惶惶。」
有人扶著妻女姊妹起來,有人卻還無措地站著、坐著,顧老夫人看看長媳,歎口氣,正想站起來帶著眾人回去,那顧夫人卻緩緩地抬起頭,臉色倒是一片冷徹的平靜,她喚了幾個平素伶俐的女兒侄兒侄女來攙著各房妻妾有序離開。沒一會兒,宗祠裡就只剩下顧況和顧老夫人了。
半晌,顧老夫人長長歎息一聲。
「你也別太自責了,這都是命啊!有兒孫如此,都是命!」
「……娘,顯兒不能回來。」
「嗯?」
顧老夫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看向兒子,皺了皺眉,道。
「捲入這種事裡,他回來自是可能無比凶險,但若不回來,不就坐實了昱兒的誣陷了嗎?」
「娘,昱兒的誣陷事小,顯兒不能露面是有更大的原因,也許那就是我顧家重振的關鍵。您知道,朝中早已波濤洶湧,未來如何,實難預料。娘只要記住,不要讓顯兒回來,不要讓他有絲毫的擔心。」
「……好,娘知道了,這把老骨頭就為我那孫兒好好守著吧。不過要說擔心,你媳婦,我倒著實放心不下,出了這種事,叫人勸也無從勸哪!」
顧老夫人握著枴杖的手捏緊又鬆開,她也是做娘的。顧昱、顧顯,兩個兒子雖然別人都疼顧顯多些,但在為娘的心裡,手心手背俱是自己的肉,如今卻突然得知,大兒子犯案死於非命,臨死前竟又誣陷小兒子作奸犯科!
這種事,任何一個母親都會無法忍受!
而那顧夫人在來宗祠前還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這會兒又似乎恢復了往常治家的氣度,如何讓人不擔心?
負手面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無人所見處,顧況疲累地闔上眼睛——都是自己的兒子,這種事,母親無法忍受,他這個當父親的,又真能受得了麼?
昭國弘光五年,炎熱的夏日終於要結束了的時候,一張薄薄的聖旨由金甲侍衛護送到齊國公府上。
「朕應天順命,主有四方,特昭曰:蕪州刺史顧昱勾結地方匪徒,為害百姓,雖已身死,然齊國公府教養失當,致子孫不仁不義,此亦一罪也。念其先祖德昭後世,特予抄查全部家產,封國公府,以抵罪愆。吏部尚書顧況舉官失察,考核失准,又曾挾家族子弟私怨報於朝中官員,故削其齊國公之爵,貶任桂州長史,無旨不得回京,家中一應封誥,撤。又,顧凌、顧顯等,涉嫌蕪州要案,雖未確證,但既有此嫌,命留居京中,隨時候審,一應官職,撤——欽此!佈告天下,鹹使聞之!」
在顧況字字清晰的謝恩聲中,泱泱百年華族,就這麼塵歸塵,土歸土。繁華過後,寂寂橫生。再過百多年,誰還會知道當年這京城裡曾有戶姓顧的人家,曾有個泱泱齊國公府?
負責抄家的官員辦事效率總是最高的,人們隔著遠遠的街道看著一個個紅木箱子從朱漆大門裡抬出來,竊竊猜測著那裡面該有多少驚天財富。然後,看著顧府那些曾無比嬌貴的老爺公子扶著夫人小姐們狼狽地出來,拋了奴僕,拋了富貴,蕭索地登上押送他們的最簡素的馬車,搖搖晃晃地奉著旨意出了長居百年的帝京。謝絕了嚴家的幫助,連故土上那些祖產也蕩然無存的他們依照聖旨,現在就只有一個去處——城外那片未被查抄的家族宗廟旁可供棲身的簡陋宅子與可供生存的那點土地。
但這落魄不過是可見的,那不可見的還在後頭。
世家多有聯姻,嫁出去的和待嫁的女兒,娶進來的和才訂了親的閨秀,沒了「齊國公」這三個字,親厚皆成空,結局如何,史書中自有記載,但顧家的長輩們甚至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能避開往昔恩怨者的落井下石,便是眼下顧家最要緊的。
三日後,脫下華服的顧老夫人由白了雙鬢的長媳攙扶著送顧況赴遙遠南邊的桂州就任,禮部尚書嚴賡父子亦趕來送行。
一杯清酒半數灑落泥土,半數滾入腹中,明明是嚴賡帶來的好酒,以後怕是再喝不到了,但喝慣了絕世佳釀的嘴,只覺得數這半杯最為苦澀。向老友托付了家人,顧況最後看一眼晨光中那巍巍峨峨的京城城樓,便轉身上馬,帶著寥寥兩名家僕往未知的南方而去。
虎落平陽為犬欺,縱然是明知要為犬、為豺狼所欺,他卻不得不留下顧家幾十口在這京畿掙扎著生存下去。
而要去的那潮瘴之地,想他年屆半百,這一路,或許連生死亦難以預料。但是,顧況不能拒絕。只有支開了他,皇帝才能安心,他的兒子也才能做出抉擇。
更何況如今的他,又哪裡能夠拒絕!
數里外的河口,一個年輕人站在河川分界處那高高的山石上等著。良久,幾匹馬拖著紅塵從京城那邊過來,即將上任的桂州長史顧況在這片已染上了微微一點秋意的原野中走得頗有三分蒼涼。
走近、走過、走遠,從來笑談風月的貴公子沒了往昔的風流多情,他赤紅著眼盯著山下那幾騎在原野中忽隱忽現的身影漸漸遠去。再也壓不住心中翻騰的氣血,顧顯狠狠一掌擊碎身邊的石頭,卻終是未奔下山去送老父親一程。
他不能,皇帝是個多心的人,不一定沒有派人尾隨父親。甚至有可能,那皇帝,等的就是這能完全摧毀顧家的一刻,而不必忌諱其他世家為此寒心。
父親,無需再抱持希望了吧!
人還在,或許他們該說幸運,該叩首跪謝皇恩浩蕩,可是親子攻伐的心痛、從雲端摔下來的淒惶、尊嚴頓失的憤怒,以及難以面對的生活的艱難,這一切無不啃噬著人的心。同在權力高峰博弈,誰都不是乾淨的,或許他們真的無權指責那人的目的和手段,可是這結果真的就是他們理當要默默承受的麼?
終於什麼也看不到了,顧顯沉默地站在山尖,彷彿要凝固成天地間一尊肅穆的雕像,但他的目光太凌厲,他看著西方那座棋盤般整齊巍峨的京城的頭昂得太高——顧顯這個人哪,百年世家的血脈、百年世家的榮耀正是在他身上積澱成骨子裡至深的驕傲,這樣的人,絕不會盲目獻上自己的忠誠與服從!
所以,他能做的、該做的,就是努力去獲取重振顧家的機會,努力獲得洗清自己名譽的機會。這是他唯一的選擇,他必須向世人證明,顧昱,不能代表顧家,更不能代表他顧顯!
人這一生,總是不斷地要做出選擇,不管結局如何;人這一生,總是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結局如何,都必須承受。
這就是人的一生……
到燈火萬家的時候,顧顯才悄然返回借宿的地方。
一壺酒,幾碟精緻小菜,房主拈著酒杯單手撐著下頜慵然坐在石桌邊,看他拉開院門,進來,視線對上了,抬眼一個微笑。沒有雕樑畫棟錦繡如茵的背景,也沒有香霧霓裳羅扇瑤琴的陪襯,墨黑的頭髮簡簡單單地挽著,月光下她只一笑,就是萬種風情,而這才真正是淥州名ji,是薛羽聲!
「用過晚膳了嗎?」
「還沒有。」
薛羽聲揚揚酒杯,笑道。
「那就請賞臉坐下來,陪我一起吧。」
「……好。」
顧顯笑一笑,依言在她對面坐下。煦兒送了杯盞出來,顧顯執起酒壺,給薛羽聲空了的酒杯裡斟滿了,再給自己倒了一杯,敬道。
「這幾日有勞薛姑娘出手相助,顧顯感激不盡,大恩不言謝,請容顧顯日後再為報。」
薛羽聲舉杯回應了一下,放到唇邊,卻沒喝。她看著顧顯一口飲盡,忽然拿開杯子,笑道。
「顧公子要離開了麼?」
瞟一眼薛羽聲未動的那杯酒,顧顯不動聲色地放下自己的酒杯,暗暗運氣,卻沒發現什麼異樣,這時,他嘴上已笑回道。
「是啊,打擾姑娘多日,也該走了。」
「公子要去哪裡?」
「不知道,我還沒定。」
薛羽聲點點頭,嫣然笑道。
「公子不說,羽聲也能猜到,不管是哪兒,總歸是個讓公子可以為顧家獲得可比昔日功名的去處才好,對嗎?」
拱拱手,顧顯輕笑。
「姑娘聰慧過人,令顧顯佩服。時候不早,姑娘也請早些歇息,顧顯今日有些倦怠,先告辭了,抱歉!」
「等一等。」
薛羽聲蹙起眉尖,起身欲叫住顧顯。顧顯卻是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前堂,也不理會薛羽聲在後面跟進來。
「喂,你等一等啊!」
「抱歉,薛姑娘,我想先休息了,明日顧顯再跟薛姑娘細談,好嗎?」
「……顧顯,再不聽我說,你就要後悔嘍!」
薛羽聲在門口止住腳步,說話間,他們已穿過花廳,顧顯走下台階,正要往後院的廂房去。
這棟宅子不大,但十分精緻秀雅,廊閣間俱是輕紗委地,夜風吹得一陣陣飄舞,顧顯沒管薛羽聲的警告,撩開那一層層紗簾,大步走過……這紗簾,濕漉漉的……有點不對,敏銳的反射神經立刻帶起顧顯的動作,他縱身躍出走廊。
「你幹了什麼?」
顧顯厲聲喝問悠悠然站在花廳門口的薛羽聲,身體已控制不住地開始發軟,內息一片散亂,別說擒住她了,片刻功夫,他連站都站不住。
薛羽聲走出花廳,在台階上坐下來,閒閒道。
「我說了你要後悔的,偏不聽,忠言逆耳啊!」
「……你想怎樣?」
顧顯勉力撐著不讓自己躺倒在地上,壓抑著怒氣思索薛羽聲抓自己的理由。薛羽聲不答話,卻依然悠閒地「指導」顧顯。
「你啊,還是太大意了,早知道就直接在酒中下藥了,哪裡還需要那麼麻煩讓煦兒把藥水塗在紗簾上!我說你這樣,真的能人放心把事情交給你嗎?」
指甲劃破了掌心,疼痛稍稍緩解了一點身體的虛軟,但藥效仍遠未過去,顧顯索性不說話,只沉默地看著坐在對面的薛羽聲。
這樣的顧顯,倒是薛羽聲第一次看見,前幾天,親眼從人群裡看著顧家人蕭瑟地走出齊國公府的時候,顧顯也沉默,卻是極冷靜的沉默。不像現在,那沉默在凌厲的視線之下,如即將捲起狂濤的深潭。
薛羽聲不覺笑了出來,顧顯,原來是這樣危險的一個人!
「顧公子,羽聲不過是想問問,公子要去哪裡而已。」
「……」
「因為有個人,一直很想見見公子,可是因為之前公子總是避而不見,如今局勢又已大不相同,所以我自作主張先來問問公子。」
「……你說的是誰?」
顧顯皺一下眉,心中已有所瞭然。
「七年前的故人。」
「他已經回京城了麼?」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並不是他的下屬,只是他的夫人正好我也認識,是她想先與公子聊一聊。不然公子肯定今晚就離開,恐怕再難找到了吧。」
「就用這種方式跟顧某聊?」
「不,她只是托我轉告,至於這個**,只是我想試試『顧顯』罷了。可惜,真讓人失望啊!」
薛羽聲聳起肩膀,攤開兩手直搖頭,不知是打哪兒學來的這種怪異姿勢,但那表情、那動作,配合起來就是十足十的一個不屑啊……
煦兒坐在屋頂上望風,薛羽聲的表情她當然看不清楚,但那個學自蘭塵的動作,她知道自家小姐做起來順得不得了,效果更是不知比蘭塵強了幾倍!顧顯隔那麼近——呃,小姐會不會刺激過頭呀?
「……呵!」
一聲低低的輕笑打破了這夏末夜晚的寧靜,薛羽聲挑眉,看著面前的男子越笑越大聲,終於笑得不可抑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顧顯再也不強制支撐虛軟的身體,他任自己躺到在地上,對著清輝朗照的夜空放聲大笑。
顧顯、顧顯、顧顯……哈哈哈,「顧顯」啊——他曾多以這個名字為傲呢!可原來,這個顧顯也不過如此。沒了顯赫的顧家,沒了身為齊國公的父親,他顧顯,真的不過如此!
**的關係,顧顯的笑聲其實不大,但對他這個人來說,會這樣笑,也實在有幾分詭異。薛羽聲收起最初的驚詫,冷眼看著。顧顯還在笑,薛羽聲臉色越來越黑,她開始在心中從十起倒數——要是到「一」,顧顯還不停止,她就決定讓煦兒點了他的啞穴,直接丟到沈盈川面前去。
陰沉沉地默數到「二」的時候,顧顯的笑聲終於停止了。他依舊仰躺在那裡,不想動,也無法動。
薛羽聲走過去,抬腳踢踢他的腿。
「喂,別裝死!我下的是**,可不是毒藥。」
「……放心,我還活著的,笑累了歇一下。」
顧顯側過臉來看著薛羽聲笑了笑,聲調和往常一樣自然,不過似乎又有點不同了。不去想這不同在哪兒,薛羽聲用好聽的聲音實實在在地恐嚇著。
「深更半夜的,再敢這樣擾民,我就叫人把你吊到城門上去,讓你笑個夠!」
「呵,可不敢了,我還不想裝瘋。」
「剛才不是裝瘋是什麼?」
「發洩呀!被人這麼瞧不起,我當然要發洩一下。發洩完了,就有勞你引薦一下吧,我希望可以拜見東靜王妃。」
「——哼!」
薛羽聲倏地轉身離開。
「你以為她是可以說見就見的麼!有那個心意,給我等到明天再說!」
「啊?喂,別急著走,至少把解藥留下啊!」
「沒解藥!你既然愛躺就躺個夠好了!」
「——我說,這時節蚊蟲還很多呀!」
「薛姑娘,要是有人來襲可該怎麼辦?」
「喂喂喂,我今天總共可就只喝了一杯酒……」
再叫也沒用了,薛羽聲已經火大地關上了後院的門。
砰——好大一聲響!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顧顯無奈地側過頭,空著肚皮在一群同樣飢餓的蚊子的環繞下對著夜空,再美也沒詩情畫意了。
果然哪,女人是不能得罪的。不過今天明明被得罪的應該是他吧,為什麼被下藥、被諷刺後,躺在這兒喂蚊子的還是他啊!
唉——
第二天下午,一身蚊蟲叮咬的紅斑終於消退的顧顯見到了昭國最具知名度的女性之一,東靜王妃沈盈川。
經由秘道,顧顯直接進入了東靜王的書房,當抬頭看見那位端坐在書桌後的王妃時,儘管已有所猜測,顧顯還是不由得驚詫。馮家莊墓園裡那個沉默的仍有著脂粉氣的男裝少女、淥州城牆上那個侃侃而談的英氣少年,和面前這位衣飾簡單卻自有一番雍容貴氣、威儀內蘊的美麗女子,她們都是同一個人,但相差已遠。人的改變,竟能有如此之大!
沈盈川放下手中劉若風自聊城虎威將軍金昌處送來的密信,站起來,任由顧顯暗暗打量,她只笑道。
「原來是顧公子,有失遠迎了,請坐!」
「不敢當,顧顯謝王妃賜座。」
丫鬟奉上一等香茶,沈盈川敬道。
「顧公子,既是舊識,我們便無需虛禮客套了吧。」
「哦?王妃還認得顧顯?」
微微露出訝異之色,是需要,也是顧顯未料到沈盈川竟如此乾脆地承認。
「當然認得,去年淥州,曹大人引見過,我便一直期望可再見顧公子一面,今日得償,實在令人高興!」
「王妃抬舉了,顧顯聲色犬馬多年,怎當得起王妃如此期許?」
「呵,公子多情,亦是人之常態。若果要如此說,想那嚴二公子不問世事,沉埋書鋪亦是這許多年,難道也不再值得公子期許?」
顧顯拱手一笑。這沈盈川,說話圓融而又能切中要點,氣質也比一年前更沉穩了,不愧是東靜王執意要娶回的王妃。
「多謝王妃寬慰。」
「公子無需這般客氣,早年公子與嚴二公子隨王爺爭戰西北邊疆之種種逸事,我不僅常聽王爺提起,連我姐姐,她也時時與嚴二公子聊起呢!公子武藝高強、辯才無礙,奇兵之計令人叫絕,倘能重回王爺麾下,想必公子定能建起不世之功業!顧大人,想來也會欣慰吧!如此,盈川以為,才不枉顧大人那般費盡心力,要公子特地往東月國走一趟!」
沈盈川言辭懇切,蘭塵從前曾告訴過她,有人德高,有人才深,用人者絕不可強求德才兼備,如何識其才,如何識其德,又如何用,這便是用人者該做的事。而要籠絡顧顯這樣疏狂的人,便只能以「家國天下」動之。
世間紈褲子弟不少,然如顧顯者,卻是榮華富貴已見得多,只待濟滄海。
顧顯有點無禮地直視著沈盈川,忽然輕笑了一聲。
「王妃明鑒,顧顯確實青雲之心不死,但如今顧家敗落,再無能力襄助王爺大事,顧顯甚至還是戴罪之身,王爺當真不在意麼?」
「蕪州一案為王爺親自所破,公子有罪與否,王爺心中自是明瞭。況且顧家此劫,王爺他……亦是心有慼慼。而先有蘇府,後有顧家,再過後又是誰?這且不論,我昭國素來強敵環伺,百姓安於本土之樂,我不欲犯人,奈何人妒我水土豐美,時以刀兵壓境。世家本多才俊,但長此以往,誰卻能保國泰民安!」
說罷,沈盈川輕歎了一聲,她的聲音本就圓潤動聽,兼之情義真切,語氣柔中帶骨,剛而似訴,就是顧顯聽了,也不禁心中激盪。
他起身朝沈盈川一揖,半是出於禮儀,半是出於期待。
「敢問王妃,王爺既有此心,可想過,以後又當如何處理這類事件?請恕顧顯斗膽,蘇家也好,顧家也罷,真要說起來,也不冤,歷朝歷代,這樣的事何其多?王爺將來怕是也不得不如此吧!」
這問題真是尖銳,說實了,多數人大概會覺得沒奔頭;說虛了,別說顧顯不信,但凡是那樣家族裡出來的,幾歲孩童也會嗤之以鼻。沈盈川抬頭看著顧顯,垂眸一笑,會這麼問,就表示他已經同意歸順沈燏了。
「公子問得實在絕妙,可惜,這問題,我給不出答案。王爺不是心量狹小之人,但一坐上那位子,就是騎虎難下了,他的權力太弱,同樣會帶來這個國家的不幸,而他自己,更可能死無葬身之地。你說是嗎,顧公子?」
顧顯略有遲疑,但仍是點頭道。
「王妃說的有理,可是至少也有中和之道吧,難道王爺就沒個準備麼?」
「——當然有。」
沈盈川微笑著起身,緩緩走到窗邊。
「國之根本,在於萬民。民定,則國定,則君安;民富,則國富,則君強;民忠,則國忠,則君穩。倘若要定了那個盤繞著荊棘,偏又光華萬丈的位置,那麼首先,就要把這基石打結實了,不是錢財填滿庫房就代表國富,也不是百姓只知耕作生養就代表安定,唯藏富於國於民,藏學識亦於國於民,則民心所向,無可擋也!既得如此基石,又何懼分權?且臣子之權,源出於君,分之得宜,衡之在理,權責明確。功必賞以勳爵榮耀,賞以黃金良田美宅。君義至於此,倘臣心不足,莫怪逐之!至於何種手段,但以需要而定。」
一席話說完,沈盈川側頭,看顧顯愣在那裡,她也不理會,只彎唇置之一笑。這些想法來自於蘭塵,她跟蕭澤初聽到時,也是如此反應。沈燏聽到她這麼轉述,更是直摸下巴。也難怪,男子倘能做這樣發言,已是十分之不易,何況是聽到一個女子侃侃而談,那種衝擊,誰都難以倖免!
顧顯不覺抿了抿唇,自幼見慣了或溫雅、或精明、或嬌俏的女子,反正不管有多少種情狀,即使是宮中母儀天下的皇后,也總是可以用「柔」這個字來形容的,包括那個舌頭毒辣的薛羽聲。可是面前的這女子……沈盈川確實很美,容色可謂傾國傾城,但她的頭總是微微昂起的,直視著他人的目光沉靜、深邃且睿智,神色間的從容自信更是給她的美麗鍍上了層光輝,令她彷彿被明麗的日光照拂著一般耀眼,而那股尊貴的威儀,就這樣由眉宇間,由舉手抬足間展現出來,自然而然,如雲華流動。
世上唯一能與皇帝站在一起祭拜天地、俯視江山的人麼?
顧顯低下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會坐在這書房裡,就表示東靜王離京的這段日子裡,事務有相當一部分是由她主持的吧。如此能耐,就算那番話她只是重複著說出來而已,她就已有足夠的資格戴上那頂鳳冠!至於東靜王,呵,其實以他如今的境況,又哪裡有那麼多選擇?
不說父親遠赴瘴癘之地為官會如何,不說一夕間失去富貴護佑的家人會如何,也不說至今仍蒙冤困鎖刑部的病中的叔父,單他自己就還半是戴罪之身,除了隱著臉無益地奔走,他什麼也做不了。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大概就會聽到謫居城外宗廟那點薄地的家人們遭欺凌的消息了。
不稀奇,這世上最多的永遠不是雪中送炭,而是虎落平陽為犬欺。
「顧顯不才,但若能為王爺王妃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
以半蹲跪方式俯首在面前的男子握緊了雙拳,手背上繃直的筋脈如山脊般顯示了他卓絕的力量。
沈盈川含笑扶起他,有此人相助,至少嚴家與曹家當可歸攏,並且,這京城的御林軍,也可放心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