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十章 世家子
    第十章世家子

    「你放心,我有人保護。」

    薛羽聲倚在欄杆上,夜色如水,螢火的微光飛出點點浪漫。

    顧顯很輕微地動一下眉,隨即笑道。

    「那也好,他們不一定找得到你,但凡事必要小心。煦兒武功雖不錯,只是對敵經驗到底少了些,你可別再只帶著她就到處亂跑。」

    「多謝你提醒。」

    「不敢當,這災禍說來卻是我給你惹上的了。」

    薛羽聲笑笑,轉眸看向他。

    「無妨,我倒覺得沒什麼,很刺激的體驗。」

    「……哦,這樣啊,呵呵呵,薛姑娘還真是無畏!」

    顧顯笑兩聲,直覺此話題不宜深談,忙道。

    「那薛姑娘就請多保重了,在下還有約,先告辭。」

    看顧顯兩步翻出樓外,沒入夜色中,薛羽聲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幾許。她把伏在欄杆上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偏著頭看向身後煦兒終於緩和的神色。

    「煦兒,你說我們到京城去逛逛,可好?

    「好,小姐想什麼時候去?」

    「過幾天吧,得先見見三爺家的那位。」

    「嗯,那我去準備。」

    「去京城的事不保密,但也別張揚出去,只說出去散散心罷。」

    「小姐放心。」

    煦兒說著,已利落地退下了,薛羽聲小小地伸個懶腰,轉身走到榻邊想躺會兒時,身後卻突然傳來異樣的感覺。她側了側眼眸,依然自如地在榻上坐下來,抬頭便正好看見欄杆邊背向月光而立的沈珈,不覺鬆了口氣。

    「你們的消息可真靈通。」

    「剛好而已。姑娘進城的時候,.我正巧在旁邊一家酒樓上。」

    「那適才顧顯過來,你也知道了吧。」

    「是的,在下今晚正是為此而來叨擾姑娘。」

    沈珈拱手施禮,溫然笑道。

    「三爺去年偶然之下得知顧公子.竟去了東月國,此後卻再無消息了,不知薛姑娘可能道出一二來?」

    「他去東月國的理由我不知道,.不過你們應該能猜到的,至於我所知的僅是他好像無意中把東月國的玉璽給偷回來了,結果惹來東月國刺客的追殺。我昨天出城賞花,就是因為這個才遇上他的。」

    「——玉璽?」

    沈珈驚訝,繼而笑了出來。這位顧公子,果然不可以.常理度之!

    「那麼姑娘可知道顧公子在東月國探到了些什麼.消息嗎?」

    「這倒沒有。事實上,看他平常一幅花花公子的樣,.在要緊的事情上卻是一點都不給人揣度打探的機會。我會知道他偷了玉璽,還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那個玉件就是東月國的玉璽。」

    「唔,那麼姑娘覺得顧公子有隱瞞的意思麼?」

    「應該是要隱瞞.的吧,他今晚上來原是想勸我躲一陣子,免得東月國刺客找上門來的。」

    微微點頭,沈珈道。

    「那姑娘決定去京城,是為此麼?」

    「也不完全是這個緣故。日子太無聊了,想去京城轉轉。」

    「也好,那我派人護著姑娘,走水路吧?」

    「這些還是我來安排吧,你們就別出面了。我大致能猜到三爺如今的情況,還是小心為好。」

    「沒關係,姑娘的安全要緊。」

    「不妨事的,我有人保護。」

    沈珈的目光不覺頓了一下,很輕微,若非是薛羽聲,大概也沒人會注意到。

    「這樣的話,那姑娘路上還是多小心,倘若有事,我會派人與姑娘聯繫,還是以上一次那個飾件為信吧。」

    「好。」

    「哦,對了,姑娘此去,打算玩多久?」

    「說不準,要是京城有趣的話,也許就在那兒過完這個夏天了。」

    沈珈低頭略想了想,道。

    「既是如此,三爺的那句話,我想現在告訴姑娘應該合適了。三爺說過,倘若姑娘什麼時候有意歸去,三爺願助姑娘一臂之力。」

    「哦。」

    薛羽聲淡淡應了一聲,她搖了搖手中精巧的玉骨扇,慵然笑道。

    「有勞沈公子替我謝過三爺,不過羽聲已經放縱慣了,就這麼著吧。」

    站在暌違多年的城門前,嚴陌瑛也不禁有瞬間的感慨。

    當年鮮衣怒馬踏花歸去的少年郎早已規規矩矩地坐進品級森嚴的車轎裡,偶爾的風捲簾動,便如當年他們的父兄般淡淡看著又一批年輕的華服公子騎著馬佩著劍抱著滿懷蓮花穿街過巷,嬉笑著逐雕車香塵而去。

    激情與風雅,終於不再是他們的驕傲;錦緞做的朝服、玉石刻的官印,藹藹宮門深處,他們把曾經昂揚的家國壯懷變成一紙紙公文,變成金鑾殿上家族之間自己之間微妙的平衡。很多時候已難於說清他們這樣是否能叫做春風得意,灰色吧,雖模糊些,卻是最好的形容。

    「陸基,你說我回來會不會後悔?」

    跨進城門的那刻,嚴陌瑛喃喃地問著自己其實也未理清順序的話。他並不期待陸基能給予一個切實的答案,因為他知道,陸基絕不會給他任何確定的判斷,陸基只會默默地站在他身後,等他做出選擇。

    「後悔沒有用,公子說過,只要做好取捨就行了。」

    「呵,取捨啊?」

    沒有回應主子那句疑問,陸基依然如沉默的鐵戈般杵在嚴陌瑛身後,聽見他說先回歇腳處,就跟著他往城北而去。

    這時已近傍晚,太陽還很火辣,但街上的行人明顯多了些。嚴陌瑛慢慢走在街頭,易過容的臉看來平凡得緊,就如街頭一抓一把的書生,但若是再留心一眼便會注意到,因為他那從容華貴的氣質還是突出得很,尤其當那雙天空般深遠的湛黑眼眸緩緩流過人群的時候。

    一列車駕迎面緩緩駛來,路人似乎早已認得,艷羨的目光緊緊跟隨著高頭大馬的護衛與嬌俏的侍女,還有當中那輛華貴的馬車。

    「嘿,看,是東靜王妃呢,又是從宮裡邊出來的吧。」

    「肯定的,你沒看這個月王妃幾乎是天天早上從這條道過去,下午從這條道回來,有時還宿在宮裡哪。」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呀,太后寵著唄。」

    「誒?這倒奇了怪了,不是說當初這場婚事太后反對得不得了嗎,怎麼如今這麼寵著?」

    「那誰知道啊。」

    「這還用猜,兒媳婦又漂亮又能幹,說話又好聽,誰不喜歡!要是再給生個大胖小子,可不知道還要怎麼寵呢?」

    「呵呵呵,也是,我那媳婦,現在娘比我還疼。」

    人們的笑鬧在車駕駛近身邊時嘎然而止,青紗飄逸中只能模糊看見一個人影端坐其中,成婚那日的驚鴻一瞥早把東靜王妃的美貌化成了傳奇。

    嚴陌瑛靜靜地看著那車駕駛過、走遠,平淡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波動,但心中頓時湧起的萬般感觸卻著實讓他不禁想歎息。

    沈盈川就是馮綠岫,或許也該稱她為沈綠岫,跟皇帝有著家破人亡之仇的女子,跟蘭塵親若姐妹的女子……她會不會真的就是南安王的女兒,而一年多前馮家莊的那場殺戮也正是為此?可是弘光帝的反應,又不像。

    而在這場婚姻裡,蕭門、蘭塵,又各自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嚴陌瑛當然是不便堂而皇之地回那座典雅軒麗的禮部尚書宅邸裡去的,他不是犯人,只是他的家世他的那份能力,曾讓先帝的神經過度敏感。而雖然這已是新帝登基的第五年,但有些忌諱,是一樣的,他的父親已經證實了這一點。

    「公子,需要我今晚就去告知老爺和夫人麼?」

    「明日再去吧,你也先歇歇。」

    「是。」

    「今晚我想在街上走一走,叫人遠遠跟著就好。」

    「還是讓屬下跟著公子。」

    「不用,我自會注意,你也可回去看看。」

    陸基沉默了片刻,才道。

    「……不必了。」

    嚴陌瑛也不回頭去看他,只輕歎了一聲。該點的話他已點了,這到底是陸基自己的事,他得自己去把握。

    京城最繁華的長街兩邊依舊是酒樓茶肆林立,沒到用膳時候,不過已有許多馬匹繫在樓下的柱子上,樓上的人或對面閒談或以種種神色種種心思俯視著這皇城腳下的人影浮動。

    嚴陌瑛經過雲霧茶莊時,只是慣性地側頭瞅了一眼,這是他少年時期常來的地方,人又總有些懷舊的。不過,他沒想到曹峻的眼睛已如此厲害。

    「公子,曹大人好像跟上我們了。」

    「沒關係,就讓他跟著吧。」

    嚴陌瑛目不斜視,依然步履悠然,他拐入左側一條小街,走到頭,再朝右,不緊不慢,一如街頭那些賞玩京都氣象的外來書生。

    小街也走到了頭,連著京城又一個繁華去處。看見店舖上掛著的牌子,嚴陌瑛笑了笑,重瑛書鋪麼,倒是個見他的好地方。

    「我們去書鋪裡看看。」

    「是。」

    進了書鋪,嚴陌瑛順著展覽書冊的長架緩步踱入後堂,這裡也有書,不過都是些冷門的書籍,這後堂也就基本上沒人進來。

    「曹大人,許久不見了。」

    嚴陌瑛拱手為禮,笑意澹然。曹峻臉上頓時一喜,上前一步亦拱手道。

    「果然是你啊,陌瑛,真是許久不曾見!」

    「沒想到這樣你都能認得出我來,這易容很失敗麼?」

    看嚴陌瑛抬手摸摸臉頰,曹峻將他再度上下打量一眼,笑道。

    「不,易容得倒是很不錯,但是,嚴陌瑛是什麼人物?這一層皮相縱然普通,又如何掩蓋得住嚴陌瑛這個人?」

    「曹大人抬舉了。可是因為這個玉帶鉤?」

    撫掌一笑,曹峻看嚴陌瑛解下腰上繫著的那條打成梅花結的白色絲絛,把上面掛著的雙雁踏雲碧玉鉤收進懷裡。

    「一下子就想到這個上去,可是我抬舉?」

    「是在下疏忽了。」

    嚴陌瑛淡淡一笑,那雙適才讓曹峻認出他來的眼睛此刻平淡如水。果然還是變不回「曹大哥」了麼?曹峻不禁露出一抹苦笑,雖然知道嚴陌瑛是為大家考慮才不再用從前親暱的稱呼,但心中到底有分悵然。

    「……陌瑛,你這是才回來?」

    「對,才到的。」

    「那麼這次,是嚴大人的意思嗎?」

    「不是,只是在外遊歷久了,回來看看而已。家父,呵,怕是還不知道吧。」

    「打算留下來麼?」

    「不了。」

    張了張口,心知緣由的曹峻終是沒說什麼,還是嚴陌瑛先笑道。

    「曹大人今日怎麼有空在雲霧茶莊小坐?若我沒記錯的話,刑部如今應該是很忙的吧?聽說,蕪州那樁案子已經震動聖上了。」

    「是啊,聖上大怒啊!前天下旨將蕪州刺史重重責問了一番,又調派大批刑部官員協助東靜王破案。我正是其中之一,明天就得啟程了,所以今日才有空跟幾個刑部的同僚一坐。」

    沉吟片刻,嚴陌瑛道。

    「蕪州這案子,我也有所耳聞。犯人猖獗多年,到如今才偶然為官府所知,卻又連一點重要的線索都查不出來,恐怕其中糾結的勢力已超乎人們想像。曹大人還請務必小心,在下這幾年四處遊歷,才知多的是不把律法放在眼裡的豪強與草莽。狗逼急了,千萬要防它反噬獵手一口。況且蕪州一案鬧得這麼大,或者,也是有人推波助瀾的緣故。」

    「哦?」

    曹峻皺起眉,嚴陌瑛神色不變,目光卻是陡然變得銳利地直射向他。曹峻猛地一頓,心中瞭然。

    「哦,多謝你提醒,陌瑛。但是,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往蕪州去,我想離這破案擒惡之日,就不遠了吧,」

    曹峻像是說著玩笑話,但眼底的熱切卻是真的。

    有人說,曾經名動京師的嚴陌瑛如今蹤跡杳然,實在是因為少年用過頭,後來才氣已盡了;也有人說,嚴陌瑛太聰明,連天機都能識破,老天爺怕他變了這世間的命數,就把他給封在山裡,要他看破紅塵得道修仙呢……種種傳言越來越荒誕,而嚴陌瑛也真的似要湮沒在人們的記憶裡了,不過,倘若是跟嚴陌瑛一同在玉昆書院裡為學,親眼看著那聰慧孩童是如何變成智計動天下的嚴二公子的師門諸人,便會知道,那只是蛟龍被迫沉埋在了淺灘而已。

    蛟龍的寶珠尚在,蛟龍的鱗依然閃亮如珍珠,蛟龍的爪依然尖利如刀斧,蛟龍的雷電和水波也還在那強韌的肢體裡流動,但是它的雲,被人奪走了。它被困在一彎淺水裡,連那曾輕易撼動天地的陣陣龍吟聲都發不出來。

    「呵,曹大人真是說笑了,在下不過一介書生,如何能理會得刑部大案?別添亂就是好的了。大人也毋需過於擔心,這麼多年,大人辦案之威名早已遠播天下,陌瑛不知聽多少人傳說大人所破奇案。此番蕪州一行,想必大人能為東靜王助一臂之力。」

    聽嚴陌瑛說得如此自然,曹峻苦笑著點一下頭。

    「那我就借陌瑛你這吉言,希望能早日破案歸來吧,也免得聖上再度雷霆大怒了。」

    「你定可以的。」

    嚴陌瑛直視著曹峻,笑意溫然。

    「我得先走了,陌瑛,你多保重,有機會再見罷。」

    「好,那在下就不送了,曹大人慢走,一路,也請多保重。」

    曹峻點頭,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對了,五日後挽霞山莊依然會舉行今年的河燈會。和從前一樣,世家子弟應該都會去的,嚴大哥他們,聽說這幾年每年都必定去放河燈,祈願在外的人平安,你去看看吧,應該能遇上的。」

    「多謝大人提醒。」

    嚴陌瑛笑著拱手再行一禮,曹峻笑一笑,這回便轉身直接出了後堂,走出書鋪外。

    夕陽依然灼熱,這京城,一年年,竟總沒變過,年年夏天都是如此漫長而灼熱,令人不由生厭,多少回都不由得想離開算了。可是真正決定的時候,卻又不捨了起來。別說那春花秋月冬雪的迷人,就是這炎炎夏日裡挽霞山莊的那條各色睡蓮鮮妍盛放的河流,都會讓人留戀。況且天下雖大,哪裡不是一樣?走又能走到什麼聖土去,難道真去山中避世求仙麼?

    呵,算了,曹峻這個人哪,注定了只能相信實實在在的東西,沒法拜那些虛妄鬼神的!

    只是此一去,便不知回來時這京城又該有些什麼變動了。她現在,正處在那即將湧起的風暴的中心,不再是當年淥州城外送別他的那個說期待曹兄再會的扮作少年的白衣少女。

    那年錯過,竟真的已是永遠錯過。

    嚴陌瑛隨手翻著架上的一本《水經》,有人進來,輕輕的「呵嗒」一聲,托盤放在了桌子上,「咕嘟嘟」,茶水倒進杯子裡的聲音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清清的茶香,隨後那人走到自己身邊。

    「公子喝杯茶水吧。」

    「多謝。」

    嚴陌瑛接過茶水,潤了潤嗓子。

    「回去麼?」

    「嗯,回去吧。」

    拿著那本《水經》,嚴陌瑛與陸基走出重瑛書鋪。其實這本書他早看過,但不知是不是遇到曹峻的緣故,當他獨自站在後堂,視線掃過那書架的時候,這本《水經》就入了眼。

    他還記得,幼年在玉昆書院求學的時候,有個四皇子是常常跑來的。他因為是書院院首的兒子,又聰敏過人,極得師長們的寵愛,便常常在特許他出入的書院藏書閣裡遇見這位皇子。這《水經》還是他介紹著看的,那皇子偷偷地,卻是笑得燦爛地說,有一日,他要走遍這天下的山水,寫一本真正的《山水經略》。而顧顯就恰在這時候溜進來,聽見了,也跟著發了通誓願,說是要寫一本記載天下諸國風情的《萬國記》。

    如今,如今,都長大了的他們,一個歸不得京城,一個永無法離開京城,還有一個,在風花雪月裡,恣意地把劍用一壺壺清酒來澆……

    有陸基那番身手,嚴陌瑛很順利地在回京城後的第二個晚上見到了父母兄長。真正是七年未見愛子,嚴夫人卻還得強忍著心中的激動,只是垂淚,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叫人起疑。嚴賡畢竟是做了多年的玉昆書院院首及禮部尚書的人物,心中情緒勉強壓抑著大半,還是嚴陌華見過弟弟,反應才未過度。

    「娘,您放寬心,二弟他就在淥州,以後我們多安排些消暑賞秋的日子去淥州,您就可以常常見到他了。爹跟我也會努力,讓二弟可以早日返家的。」

    知道長子苦心的安慰,嚴夫人握著嚴陌瑛的手哽咽著直點頭。

    「好,好,娘沒事,婦人家,又上了年紀,本來眼淚就多而已。」

    嚴賡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待聲音平靜下來,才道。

    「陌瑛,這次回來可以住幾天?」

    「我是易容進城的,北城裡準備了隱蔽的宅子,可以多住幾日。」

    「那有空就來陪陪你母親吧,她這幾年身子差了很多,你多來看看她。」

    「是,爹,孩兒知道。這些年是孩兒不孝,未能侍奉膝下,家中一切都推給大哥跟嫂嫂操勞,還請爹娘見諒,也多勞大哥和嫂嫂了。」

    「二弟跟哥哥還客氣什麼。」

    嚴陌華寵溺地責怪著嚴陌瑛,蘇寄月一邊給嚴夫人端來茶水平復情緒,一邊也忙道。

    「叔叔說這話倒見外了,侍奉爹娘本就是我們該做的,只是爹娘每常想念叔叔得緊,這次可千萬要在京裡多留些日子。」

    「多謝嫂嫂。」

    嚴賡輕聲歎口氣,整肅了神色道。

    「陌瑛這次突然回京,是不是有了什麼決定?」

    「不,爹,並沒有什麼決定,只是京中情勢越來越模糊,孩兒在淥州,總是不安心。或許,也正是想借回京來做個什麼決定吧。」

    這話讓嚴賡和嚴陌華一愣,父子倆互看一眼,嚴陌華便輕聲道。

    「陌瑛希望回來麼?」

    「……我不知道。」

    「主上那裡,已有些鬆動了,甚至有次還露出召你回來之意。只是,陌瑛,你知道,我們反而擔心。」

    「是的,我明白。他們父子,是一樣的。」

    「那你……如何打算?」

    嚴陌瑛沒有立即回答,他端起桌上細白瓷杯盛著的茶水,啜了幾口,才道。

    「顧顯從東月國回來了,爹,您知道嗎?」

    「嗯,知道了。」

    「東月國求和的意圖是假的,去年送來的安寧公主不過是個幌子。借此讓我國對他們在七星群島剿滅海盜,籍機擴張領土之事不予介入行動。而今七星群島已盡在東月國囊中,如扇形般攏住臨海,對臨海水師而言,著實不利。再者,驍勇善戰的東靜王是東月國一大忌憚,把他推出臨海,甚至推得更遠,應該也是東月國想借和親達到的目的之一,不能說他們是失敗了。本來,他們只需再等待就可以了的,但是顧顯順手帶回來一樣東西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哦?顧顯帶回來什麼?」

    嚴陌華代替父親問出他們的疑問,是什麼東西讓齊國公顧大人竟也對他們瞞著?大概是因為太瞭解顧顯了,嚴陌華突然想到,那小子不會是東月國繼安寧公主後的第一美人給拐回來了吧。

    老天——即使那是異國的緋聞,昭國的貴族們還是知道的。東月國皇帝去年奪了臣妻,將那位美人鎖入後宮,年初更封為皇后。

    大致能猜到大哥想到了什麼,嚴陌瑛臉上有瞬間的黑線。

    「不是,他只是帶回了這麼大一個東西。」

    嚴陌瑛比畫著玉璽的大小,伸手做了個蓋印的動作。

    「是個東月國皇帝不惜派出大批殺手萬里來奪的重要物件,利用得好的話,可以令東月國崩潰。」

    明白過來那是什麼,嚴賡也不禁輕叱道。

    「這小子,真是會給他爹找麻煩!」

    嚴陌瑛輕笑,嚴陌華歎口氣,無奈地看向自家雖不找麻煩,但總跟個麻煩混在一起的寶貝弟弟。倒非覺得會被拖累,而是把麻煩惹來的麻煩變成一個可以把大夥兒全給套進去的超**煩,向來是他這弟弟的專長,雖然最後嚴陌瑛自己總不會吃虧!

    「陌瑛,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打算?」

    「勉強有個雛形。」

    「結果會怎麼樣?」

    「也許只是助顧顯擺脫殺身之禍,也許……會翻天覆地。」

    屋子裡頓時沉默得有些壓抑,他們是站在風浪頂端的人,不是一家的父母兄弟幾個,而是家族。甚至也不只是嚴氏家族而已,姻親總是會把數個或大或小的家族聯繫在一起,或許是互相利用過後便翻臉不認,也或許,是想更多更久地佔有這世間的奢華富貴、尊寵榮耀。總之,他們綁在一起。

    嚴賡從心底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

    「陌瑛,這事,要好好計議。」

    「是。」

    七月流火,戶外節目便多在夜間。

    放河燈雖不是京城特有的習俗,但顯然,京城的河燈發展得最是輝煌。從最初單只是祭奠故人,到如今悼亡、祈願、祝福三者皆具,河燈的形狀與規模也是愈上層樓。於是每年的這一天,人們都攜家帶口地來到水流較平緩的河川處放河燈、看河燈,再到後來,夏夜星空、點點螢火、花香氤氳,這些美景、美食、美人加起來,炎炎夏日便多了一份浪漫。

    而依山傍水建起來的挽霞山莊,無疑已成為這節令裡的最佳去處。

    換了另一張毫不起眼的臉,嚴陌瑛慢慢走在蜿蜒穿過挽霞山莊的那條流光河邊,一盞一盞的河燈從上游漂下來,燈火明滅,像是欲訴未訴的語言,與那天上的星河相映,也許,這河燈的最終歸路,正是要到達那裡吧。

    懷念的話語,思念的話語,祈禱的話語,祝願的話語,這些,要說給神聽。

    父母和兄嫂們就在對面,還有那對乖巧的侄兒,嚴陌瑛知道他們看見了河對岸的自己,而他也只是淡淡地站在桂樹下,看著他們把一盞盞雙雁燈放入河中,順著平緩的水流漂入波濤起伏的淥水。

    「沒想到放河燈在這裡有這麼大規模,真漂亮啊!」

    熟悉的聲音從左邊的草叢裡傳來,嚴陌瑛轉頭看去,唇角不由彎出一道溫柔的弧線。

    他所站的桂樹下已夠偏僻,蘭塵坐的那地方卻更是無人靠近。大叢的紅蓼直高過腰,在這河岸邊猶如屏障般隔開衣著亮麗的男女,紅蓼後的石頭更是離河水有兩丈遠,當然也就沒人想到這兒來放河燈了。

    這裡,是個欣賞河燈的好位置。

    「是啊,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頗為感歎呢。」

    「公子放過河燈嗎?」

    「沒有,南陵那兒並不盛行這個習俗,等我到北方來知道了,卻又覺得只是看著就好。你呢?」

    「我也沒放過,不過我們那兒有些地方也非常盛行放河燈。每次看到那些圖像的時候,總覺得天地之間彷彿有人在唱——魂兮,歸來!東不可去兮……」

    蘭塵的聲音很輕,聽著真的像在吟唱般,餘音縹緲得像要隨著那些閃爍的燈火而去了,蕭澤沉默了片刻。

    「你想回去嗎?」

    「啊?」

    「江山信美,終非吾土,問何日是歸年……你想回去了嗎?」

    蘭塵稍微愣了愣,末了輕笑道。

    「已經快三年了啊,我早說過的,就算能回去,怕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你所有的家人和朋友都在那裡的,不是嗎?」

    「是倒是,可是我這個人啊……呵!」

    他們再沒有說話,蟲鳴聲點綴著那片紅蓼裡的月色。就在嚴陌瑛以為他們也許就會這樣過一個夜晚的時候,蕭澤忽然起身,拉著蘭塵道。

    「走吧,我們也去放一盞河燈。」

    「咦?啊,也不用啦……」

    「走吧走吧,寂筠好像做了很多。」

    「什麼啊,寂筠做的好像是給亡魂用的河燈吧!」

    「那又有何關係?給已經死去和未來將要死去的嘍,再不行,先給自己放一盞也可以,誰知以後有沒人會給咱們放河燈想念一下?」

    「……你還用擔心這個嗎?」

    武藝高強的人果然方便,蕭澤拉起蘭塵,兩步掠出那叢紅蓼,往賣河燈的地方而去。嚴陌瑛目送他們走遠,再轉頭看向對岸,人群已換了一批,禮部尚書的家人,畢竟還是會被許多人注目的。

    嚴陌瑛轉身,逆著人流往挽霞山莊的大門走去。他看見許多人,齊國公家的一眾夫人公子小姐佔了河邊草地笑語如玲地嘩啦啦給某個冤家放了成群的美人燈,而對面佳人正約的俊俏男子則如數家珍;寧遠侯府的家眷們也出來了,錦衣華服飄舞在水榭上,伴著歌吹又是一道別樣風景;連現任刑部尚書曹大人都破例與妻女同至河邊為遠行的長子放下一盞祈願平安的桂月燈;還有放下十三盞據說是親手所製河燈的東靜王妃,那默然立於人群中的美麗身影比一年前更添了份華貴與威儀,雖然這一夜,她沉默得像一尊雕像;還有如今更慣於自言自語的慶王在人來人往的橋上望著天河與燈河念著旁人毫無興趣的星宿的名;還有……

    弘光帝是個對鬼神有著奇怪感覺的人。

    他當然敬天、敬地、敬一切他作為國君應該奉上祭祀之禮的鬼神,並且在那樣的過程中,他毫無褻瀆心思。弘光帝總是以最虔誠的姿態向這個世界的主宰祈願——德澤廣佈,佑我萬民。

    但是他從來不會主動跨入寺廟,更別提會祈求哪一樁事件哪一次權爭完美解決。這大概是因為他自小便是昭國太子,將來必須要做皇帝的緣故吧。皇帝,是天之子,天子豈能向鬼神要權?

    天子的權,就該握在天子手中。

    看批了半晚上奏折的皇帝略顯疲倦地放下硃筆,向後仰靠在龍椅上,跟隨多年的侍從伶俐地奉上茶水。服侍皇帝飲了半盅養身茶後,那侍從看弘光帝仍半閉雙目靠著椅背,想了想,便笑道。

    「聖上批了這麼半天,不如出去走走再回來看這些折子吧。今兒個放河燈,各宮的娘娘皇子公主們也都聚在玉帶河那兒放燈呢,聖上要不也去看看?」

    沉默半晌,弘光帝才微抬眼,問道。

    「全都在?」

    「是,都在。」

    「放了些什麼燈?」

    「這……」

    侍從的神色有些緊張,他躬身道。

    「聖上恕罪,奴才這就叫人去看看。」

    弘光帝再度沉默,連個准許的手勢都沒有,但那侍從自然能明白主子的意思,輕手輕腳地退出御書房,吩咐下面的侍從趕快去清點河燈。倘是有特別的,一定要問到是哪個宮裡的放出去的。

    御書房內,弘光帝已經再度拿起了硃筆,面前攤開的還是剛才那份奏折。

    蕪州刺史顧昱上奏,州內猖狂拐賣少年少女的罪犯疑為世家與江湖某門派勾結作惡,勢力龐大,懇請聖上准許刺史調動蕪州駐軍,協助東靜王查案。

    半晌,硃筆揮下。許是夜晚的燈火到底迷離了些的緣故,那赤紅色的字看著,竟恍如蘸滿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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