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六章 緣起緣滅
    第六章緣起緣滅

    盛大婚禮的餘波也漸漸要過去了,在婚後第三天,蕭澤帶著蘭塵潛入東靜王府見過綠岫一回。挽起了髮髻的華裝女子有著數月前沒有的尊貴雍容氣質,人前掩起的敏銳目光現在看起來,也越發有凌人之勢了。是因為她自己,還是因為這王府的主人?

    不過,既然已處在這個地位,有這樣一雙眼睛,是好事吧。

    蘭塵沒有問綠岫有何感受,她只是如從前一樣帶著淡遠的笑靜靜地坐在一邊,聽綠岫像從前那樣詢問般說著朝中的事,王府裡的事,和他們在謀劃的一些事,儘管這所有的問題她自己已有足夠的能力去破解,也有更熟悉這一切的同伴共謀計策。所以,蘭塵只是微笑地看著她不再稚如青蓮的臉,沉靜、飛揚、銳利、果斷,這些詞現在無比適合形容面前這個美麗的實際上才十八歲的女孩。

    十八歲,就算在原來的那個世界裡,也終於是成年人,要獨立承擔責任了。那麼,這應該可以算是一種傾向不錯的成長。

    一個下午就要這般過去的時候,綠岫頓了頓,突然道。

    「姐姐,你真的……不要婚姻麼?」

    雖有點突兀,但蘭塵還是自然地點點頭。

    「嗯,不想結婚,我說過的,我沒.耐心承擔一個家庭的責任。」

    綠岫微微皺眉。

    「我知道姐姐跟蕭大哥之間處得.很好,但以蕭大哥的年紀與地位,恐怕不久就必須要考慮婚事了。那時候,姐姐再跟著蕭大哥,只怕……」

    「的確,他要是結婚的話,我在隱.竹軒也沒法像現在這樣自在了。不過那張賣身契他已經還給我了,到時候我直接離開就成。」

    「那姐姐要去哪裡?這王府——不安全,我不想姐姐被捲.進來。單獨給姐姐買棟宅子的話,倘沒有人護著,姐姐一個人,也讓我不放心。」

    「沒什麼不放心的啊?我可不像你,白菜丟進白菜堆.裡絕對找不出來的。」

    綠岫蹙起的眉峰一下展開,有點無奈道。

    「姐姐,聽你這麼說,我就更不放心了,昭國跟你原.來的那個國家是不一樣的。朝廷、商賈、江湖,各種各樣的勢力凌駕於人之上,市井裡多的是無緣無故被牽連而永遠消失的人。」

    想了想,蘭塵歎口氣。

    「那我就跟著韋.夫人好了,請公子幫忙介紹的話,韋夫人或許不會拒絕。」

    「隱居?」

    「嗯,這樣也挺好啊。」

    綠岫看看笑得一臉無謂的蘭塵,也不由得跟著笑了。

    「好吧,姐姐,總之現在時勢不穩,一定要多加小心。有危險絕對要避開,蕭大哥不會說什麼的,他也不希望你出事。」

    「放心吧,我知道的。」

    正說著,蕭澤跟東靜王拐過亭子旁邊的假山過來了。

    蕭澤朝綠岫拱手笑笑,對蘭塵道。

    「我們得走了。」

    「好。」

    轉身對綠岫擺擺手,蘭塵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笑道。

    「那我走了,盈川,你要——保重!」

    「嗯,姐姐也是。」

    對東靜王微微欠身,蘭塵跟蕭澤並肩走出亭子。天已有些熱了,蘭塵的頭髮削得很短,走路時隨著風微微地飄揚得灑脫。反是蕭澤的頭髮更長些,一縷一縷,在風裡揚起,硬是給那挺拔的背影帶出兩分雅致與三分輕柔。

    看他們悠閒遠去,沈燏帶笑的目光放回到綠岫身上。

    「盈川,你這姐姐看似溫和,卻固執得很呢。」

    「她確實溫和,但少有堅持的人一旦堅持起來,便不會輕易改變主意,何況姐姐是個對自己頗淡漠的人。」

    「可是她又好像很健談?哦,說有時候似乎準確些。」

    綠岫不禁笑了,她當然知道沈燏強調「有時候」的緣故。

    「是的,姐姐喜歡歷史傳奇,只有聊起這些,她才會滔滔不絕。」

    「我還真好奇她是在什麼樣的人家長大的!哪有女子這樣熱衷談論史冊、品評人事的?偏偏她的許多意見都犀利得讓人無可辯駁。若是有心,她還真有宰輔之能!可惜,性子淡了,不適合。」

    「這其實也沒什麼可惜的。姐姐雖然熟知國事,卻並不擅處世,能得一方平和樂土,能有人一起指點這千百年風雲流變,笑談往事如許,對她來說,最自在愜意的生活,莫過於此。」

    「呵,這麼說,果然是蕭少主的紅顏知己嗎?」

    「紅顏知己?」

    綠岫轉頭看向沈燏,沉吟片刻,輕笑道。

    「不是,姐姐不會是任何人的紅顏知己,她無法負擔別人的情感。」

    「哦?這樣啊,那蕭少主剛才……」

    撫了撫下巴,沈燏想說有點奇怪,但似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綠岫卻已肅然神情,轉了話題。

    「燏,聖上又召你入宮,還是為了那件事?」

    「今兒倒不是。皇兄絕口未提我官職的封賞之事,他給我看了一本奏折,是蕪州刺史上的,說有人秘密拐賣美貌的少年少女,背後似乎頗有勢力。」

    「這該是刑部的差使。」

    「安上欽差二字,不是刑部的人也能插手了。」

    「聖上說了非要你去的理由了麼?」

    「臨海已定,以後戰事逐漸消弭,也無需再讓你以堂堂東靜王的千金之軀親赴沙場冒險,可朝中事務又不同於邊關,正好借這件案子,三弟早點熟悉朝堂事務,也好繼續輔佐朕——皇兄就是這麼說的。」

    看一眼表情閒散得彷彿在說古人事的沈燏,綠岫對著亭邊的流水蹙緊了好看的眉,又展開,半晌才平靜道。

    「倘是一下子剝奪你手中的兵權,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親兄弟禍起蕭牆,天下人的閒話少不了,更可能讓最驍勇的邊關軍隊跟著你一起反彈。聖上想來是思慮甚久,才終於找到這最妥當的法子。所以這欽差,你不當也得當,當了,陷進案子裡,兵權一點點拿去,直到軍中他的影響也滲透得差不多,那時,他在下重手之後或許就會安心地顧念下兄弟情誼吧。呵,燏,既如此,就只能多小心些。蕪州,必定不簡單。」

    一番話說得十分直接,沈燏聽了只是笑。

    「盈川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查案?這般敏銳,都可做我的軍師了,有你幫忙,定能早早破了那案子,還蕪州一個清淨。」

    「真要我去?」

    綠岫挑眉看他,沈燏走近兩步,望著她生動的眉眼,斂了斂神色,笑容變得淡淡的,湛黑的眼瞳深處是一片冰原。

    「不,你不能隨我去,儘管我很想,但是不能。盈川,你得在這王府裡,做一個優雅、溫和、又有膽識的王妃,讓皇兄放心,也讓我……讓我放心!」

    這京城畢竟是六朝古都,四面山川無一不有故事,天南海北的人或走或留,在這片土地上印下深深淺淺的痕跡,許多年以後,也便成了虛虛實實的傳說。那些真真假假,當事人或許都不在意了,後人唏噓感歎,卻是藉著古人的酒杯去新釀些甘醇與苦澀,好不好都自有他一番堅持。

    京都西面的景山以山勢峭拔為盛,尋常消閒客不會特地跑到這裡來,倒為這景山留下一份幽靜。但樵夫們看見山中偶有莊園竹樓也不稀奇,畢竟放著城中舒適日子不過的那些貴族、書生、俠客的心思,他們猜不著,也不想猜,多打幾捆柴換些銅子才是過日子的正經。

    兩匹馬輕緩地跑在林間小路上,一人技藝嫻熟,自如地控著馬,欣賞山野風光,同時密切注意身邊明顯馬術生疏的旅伴。騎了這麼久,出了京城後又是直奔這山路,初時的興奮過去,她已經露出疲態了。

    「蘭塵,我們歇會兒再走。」

    蕭澤拉住馬,又助蘭塵勒馬,扶她下來。

    雖然不是第一次騎馬,但沒走過這樣長的路,一下馬,蘭塵頓時覺得腿軟,大腿內側更是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唉,果然還是看別人騎馬舒服。」

    「多練習兩遍,習慣了就好。」

    「還是算了,交通不便,我就不想單靠一匹馬去遊歷大好河山了,反正這邊城市裡的空氣跟綠化也好得沒話說。」

    接過蕭澤遞來的水袋,蘭塵道了謝,喝了幾口,甘冽的水滋潤了喉嚨,連身體也舒服了許多。

    看蕭澤也靠著大樹並排坐了下來,蘭塵把水袋遞過去。

    「公子也喝些水吧,天熱,我們還要多久才到?」

    「快了,拐過前面就是。腿上磨得很疼麼?」

    「是有點疼,不過快到了就好。」

    蘭塵輕輕捏著酸軟的腿,皺了皺眉,道。

    「公子,你覺得讓韋夫人跟蕭門主見面,真的好嗎?」

    「不見上一面,恐怕我爹一輩子都得這麼找下去,娘不能老躲著他。」

    「可是蕭門主二十年都這麼執著,能說得通?」

    蕭澤哂笑一聲,自家父親這二十年的堅持在別人看來是對母親情深意重,可惜,母親到底什麼感覺他不好確定,外公反正是一臉不屑的,至於蘭塵麼——「要是韋夫人還愛著蕭門主,其實希望能破鏡重圓,那蕭門主的行為當然值得稱讚,只是說起來,公子可別見怪,我想門主又置那位孟夫人的感情於何地呢?呵,但要是韋夫人已不愛他,或者說雖還愛著,卻也不想與他重圓,那麼很抱歉,蕭門主有騷擾之嫌,恐怕只會惹人煩」——很早以前,他曾問過這個問題,蘭塵聳聳肩,答得迅速且理所當然。

    「公子呢,公子你希望他們怎麼樣?」

    大概是看見他茫然的臉色,那時蘭塵抿了抿唇,問了這麼一句。

    「我?」

    他回過神,想了片刻,輕笑道。

    「我沒有什麼希望,那是他們的事,沒有我多話的餘地,只要這事兒最後能平平靜靜地解決,就好了。」

    或許他是個感情更淡漠的人吧,蘭塵好歹對父母十分看重,而他,連這一層亦無所謂。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他都可以笑著面對他們,蕭澤這個人早已能獨立於世,不需要在父母膝下尋求一方天地。

    看見蕭澤笑一下後沒有說話,似乎想著什麼去了,蘭塵輕蹙眉尖。跟著蕭澤也快兩年,她大概能猜到蕭澤的心思。

    「公子,公子,扶我到那溪邊去行嗎?」

    「怎麼了?你還是好好坐這兒吧,要洗臉的話,我拿巾子打濕了給你就好。」

    蕭澤扶住試圖起身,腿卻直打哆嗦的蘭塵。

    「不妨事,聽那水聲就覺得清澈涼爽,還是我自己洗更舒服些,公子你扶我一把就好,順便也去洗洗吧,太陽曬得人有點沒精神。」

    「呵,也好。」

    沁涼的山溪水果然舒適,洗去浮塵,兩人又在樹下歇了會兒,打算上路。

    「介意坐在我的馬上嗎?」

    蕭澤拍了拍馬鞍,回頭看著蘭塵。瞅瞅前面的山路,不想落得接下來幾天都瘸著腿走路的蘭塵歎口氣。

    「好吧,那就麻煩公子你了。」

    唇角揚起一抹笑,蕭澤翻身上馬,再伸過胳膊把蘭塵攬到身前坐好,扯扯那匹馬的韁繩,便縱馬而去。

    速度快了許多,繞過兩個山頭,他們拐入山澗中,彎過幾塊巨岩,視野霍然開朗。溪水潺湲,綠草如茵,一座簡單的竹樓立在高大的梧桐樹下,修篁挺拔,山花點灑於這谷中,別有番盎然意趣。

    聽見馬蹄聲,樹蔭下那竹榻上斜倚著看書的女子抬起頭看過來,清泠的面容因一個淺淺的笑而變得柔和,那份月亮般高遠的美麗便親切了幾分。

    她坐直了身體,來人下馬,扶著懷中有幾分蹣跚的人走過來。

    「娘,您在這裡住得可好?」

    蕭澤先讓蘭塵在竹榻邊早早放好的椅子上坐下來,許遲已端了一壺香茶,提著另一把椅子飛身而至。韋月城斟了茶水,推給兩人。

    「我很好,倒是你們呢?這段時間,只怕不輕鬆吧。」

    「還過得去,京城雖熱鬧,但說來說去也無非是那些事,目前只需安分些,不給人口實就好。」

    「嗯。」

    韋月城點點頭,她信任兒子的能力,絕不會隨意插手。正想轉頭問問蘭塵傷勢的時候,一個陰沉的聲音倏然飄臨。

    「小子,原來你就是為了這個,到處跟人說來京城是見你母親的呀!」

    韋清的精神看來很好,這憤怒十分有力。

    蕭澤笑了出來,招認道。

    「抱歉啊,外公。時局不太穩,我這蕭門少主這個時候來京城過於敏感了些,有個說法,多少能避開鋒芒。」

    「自討苦吃,早給你說了別去當這什麼蕭門少主,惹來一身腥還連累你母親,像話麼!」

    「是,孩兒不孝,給娘添麻煩了。」

    「無妨,你外公也只是關心你罷了,不必多慮。」

    母子倆一來一回就把韋清的責問給撥開了去,看看氣結的老人家,蘭塵暗笑,蕭澤忙倒了杯茶水奉上。

    「外公放心,我自不會將母親的住處透露給別人知道,一切其實還跟以前一樣的,誰也不能來擾了母親的清淨。」

    「哼,你以為蕭岳那小子是省油的燈麼?」

    蕭澤不好附和這變相的誇讚,想想既然此刻提起,倒不如這時說開了好,便請許遲也留下,道。

    「父親估計明日就會到京城,他就是得知了我要來見母親才趕到的。我想,娘您總這樣避開他也不是辦法,不如見他一面,把話都說清楚吧。」

    幾人的視線立時都集中在了韋月城身上,她卻只微微扇動了一下眼睫,眉峰輕蹙,卻沒說話。許遲移開視線,默默地給她空了的杯子裡又斟滿了茶。蘭塵也轉開了目光,捧著杯子輕啜幾口茶水,蕭澤正想再說,韋清喝道。

    「臭小子,你那爹是個什麼德行你還不知道?什麼把話說清楚,當初你母親說得還不清楚嗎?他還不是去娶了那個孟家的小姐,轉過頭來又追著你母親不放?左擁右抱,他想得美!我告訴你,要敢把他帶進這谷裡,我非打斷他狗腿不可,你小子也不可輕饒!」

    「外公,您先別激動。」

    「我哪裡激動了?我冷靜得很!蕭岳那臭小子,早想揍他一頓了!」

    「外公,這是娘和父親之間的問題,我想您還是先聽聽娘怎麼說為好。要是娘也贊同,那您再去找我父親比試,怎麼樣?」

    勉強安撫好韋清,蕭澤轉向韋月城。

    「娘,您這樣避開父親,只會讓他不放棄尋找,父親畢竟是蕭門門主,以目前不穩的時局,孩兒以為怕是不妥。娘對父親,如今到底怎麼想?是依然有情,還是一切已成前塵往事?娘要想清楚,好做出決斷。」

    韋月城依然沉默,在韋清按捺不住,又要出口為女兒不平時,韋月城抬起眉眼,淡然道。

    「我也說不上來,說有情,或許也有吧,畢竟是他。但我卻是絕不願回去的,比起蕭門,我更喜歡這些年麟趾山隨心的生活。」

    「……娘還會時常想起父親嗎?」

    「剛離開蕭門的時候,倒是想得多,後來,漸漸也淡了,如今連他的相貌,好像都已記不大清了。」

    聽到這略有無奈與絲絲悵然得回答,蕭澤仍是不由微微怔了一瞬,盯住神情散然的母親好一會兒,末了,他瞅一眼蘭塵,笑了笑,道。

    「那娘便聽我安排一次吧,後天,與父親見一次面,明確告訴他您的願望就好。如果父親非要留住您,娘也儘管放心,孩兒定不會讓父親得逞的。」

    飛揚的眉梢,自信勾起的唇角,一雙眼眸明粲如晨星,韋月城看著兒子出眾的面容,心底已模糊的那張臉,似乎也要清晰起來。靨上浮起一朵淡如白蓮的微笑,韋月城輕輕頷首。

    「也好,就由蕭兒你安排吧。」

    「我也要去。」

    韋清虎著張臉擠進來,瞪的那個眼神,活像蕭澤是要把韋月城拐去賣了一般。無奈地看看母親,蕭澤苦笑著勸道。

    「外公,父親他也並非蠻橫無理之人,這次我是想讓娘和他好好地談一談,是聚是散,完全由娘來決定。您定要去的話,就聽我安排,可好?」

    「要是蕭岳那小子膽敢對月城無禮,我一定把他揍趴下!把腳踩在他腦門兒上,再拖著遊街!」

    「……可以,不過必須是父親無禮在先才行。」

    「哼,老夫是江湖前輩,豈會跟那種小兒輩計較?」

    ——您這前輩,好像一點信譽都沒有吧?

    明智地把對「尊敬的外祖父」的懷疑咽進肚裡,蕭澤轉頭問起韋月城這半年的景況,蘭塵則跟著蕭寂筠進屋去抹藥。

    許遲仍是那樣沉默地坐在旁邊,聽那祖孫三人聊天,給他們續上茶水。

    他不會問自己是否能跟去,從韋月城離開蕭門那天起,他就這樣沉默地跟著了。山中的平和與寂靜,山外的熱鬧與喧囂,一切對許遲這個人來說,都只為韋月城而存在罷了。

    吃罷蕭遠山蕭遠海兄弟精心烹製的一頓山珍,蘭塵當天下午就與蕭澤離開了山谷。

    韋月城依舊坐在那竹榻上翻著一本藥典,蕭寂筠從谷口慢慢地走回來,接過許遲端出來的茶點送到榻邊的小桌上。

    「夫人,過兩天,我可以出谷一趟麼?」

    韋月城抬起頭,蕭寂筠跟著他們母子已近三年,從未有過任何要求。這時節上提出來,該是為了三年前一夕間破滅的家族吧。

    「嗯,你去吧,小心些就好。」

    「多謝夫人。」

    蕭岳是在那天晚上趕到京都的,風塵僕僕,一下馬,滿身疲憊尚不及清理就疾步跨進了蕭澤的書房。蘭塵想了想,還是沏了壺茶水送進書房。

    去年在淥州,蘭塵已見識過蕭門門主的威嚴,但這樣緊繃的氣氛,壓得人幾乎要喘不過氣,卻實在出乎蘭塵的預料。這是個看重夫權與父權的社會,有著卓越身份與地位的蕭岳,蘭塵無法不猜測,他到底是為韋月城心憂如焚,還是為蕭澤對他這父親的隱瞞生氣?

    似乎感覺到蘭塵的不安,蕭澤接過她端著的茶盤,溫然笑道。

    「去幫我買兩壇周記酒坊的古酒好嗎?今晚我要陪爹好好地喝一回,我們父子很久沒這樣恣意飲酒了。」

    「……好。」

    那天晚上正好是滿月,蕭岳銳利如刀的眼神變得清遠,他跟蕭澤就坐在小院的屋頂上。人們早已識趣地退開了去,蘭塵站在窗前梳著頭髮。

    提著酒罈,足尖輕點,衣袂獵獵翻捲,蕭岳如鷹一般飛臨屋頂。那種飄灑的姿態,那種斜睨萬物的氣勢,原來這就是名震天下的蕭門門主,是那個桀驁不羈的蕭澤的父親,不由不讓人覺得他是最適合站在韋月城身邊的男子。

    只是對而今的韋月城來說,大概也僅僅是「最適合」而已吧。緣分一詞,從來難解。

    蕭澤定了蘇家雲霧茶莊後園的獨立雅間,蕭岳早早就到了,不多時,帶著一頂風帽的韋月城如約而至。

    白衣勝雪,容顏如玉,那份清淺的氣質愈加出塵,暌違二十餘年,只這一眼,蕭岳卻覺得彷彿時間的隔閡已然抹去。這人,還是他的月城。

    雅間的門輕輕關上,許遲還是那面無表情的模樣,他筆直地站在窗前,好像一棵沉默的柏樹。韋清則自進門起就狠狠地瞪視著蕭岳,卻先是被其忽視,後來又被那扇門阻斷,忿忿之下被蘭塵拉到一邊好茶好水地招待。

    蕭澤退出雅間,走到蘭塵身邊坐下,掂著精緻的茶杯,唇角勾起一抹笑。屋子裡父母的事從來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他至多能提供這樣一個場合,是散是聚,端看那兩人,他的能力僅限於蕭門。

    懸空二十餘年的蕭門正夫人之位是父親的情,還是他人心頭的怨,已經成年的蕭澤如何會還毫無所覺?他珍惜他的生母,但他也珍惜南陵的那個「家」。正好趁著都在京城的這個機會,兩者之間綁著所有人的線是該扯開了。

    而此事一了結,他們的全副精力就得放到朝局中來。

    東靜王的婚禮看似平靜地結束,但弘光帝的疑慮恐怕不會消除,這也不強求,他們本就是要用這場婚禮爭取時間,爭取以退為進的機會。一步一步地照著皇帝的渴望交出東靜王實際控制的兵權,一步一步地在軍中和朝中培養忠誠於東靜王的勢力,這是無形的虎符,以東靜王皇族的身份與戰神的影響力,無形反勝於有形,最終的目的,是兵不血刃地奪取那張帝座。

    這是計劃,是他們最好的選擇,畢竟這是他們的國家,誰也不希望因為爭權奪利而讓這個國家化為鬼域。當然,說來似乎簡單,這中間的過程,自然會有無比的凶險,蕭門雖說只給東靜王提供所有的情報,但倘若處理不當,最容易暴露而引起弘光帝懷疑的,其實正是蕭門。

    危險,但是毫無疑問,它能激起他的興趣。

    她進了屋子,摘下風帽,抬起眼眸,正看見對面的人,那個身影如此醒目,即使已二十多年不見,她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視線對上的瞬間,曾經的江湖風雨,曾經的水鄉煙柳,都立時清晰地浮現在腦中。

    很輕很輕的,彷彿麟趾山飄落的最後一枚雪花般,韋月城歎息了一聲。

    蕭澤斟上兩杯茶水便出去了,她靜靜地坐在窗邊,蕭岳凝望著她,笑容仍像從前般溫柔,一點也不計較她當年僅留下休書的不辭而別。

    韋月城只是看著蕭岳,安靜地聽著。她原本就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又二十多年長居山中潛心研習醫藥,而今更是沉靜。她聽蕭岳說著他的思念,他的情義,那是真的,聽見他說話她就知道,不管怎樣,韋月城總還是相信著蕭岳的,即使是二十多年前再不可能阻止蕭岳娶入側室孟二小姐的那時候,韋月城也依然相信蕭岳並非已移情別戀,時至今日,他仍如二十多年前一樣真摯,這樣的情本該是足以叫人從心底微笑。

    只可惜,她卻不是那等多情的女子。

    蕭岳本也不是個多話的人,二十多年不見,他想自己應該有許多話要說的,但看到那人靜靜地坐在面前,那些話便都化在了溫柔的笑容裡,若不是兒子前天幾次三番地提出要求,他只想像從前那樣,把她擁入懷中。

    雅間裡安靜下來,蕭岳自然而然地為她續上了茶水。韋月城沒有再捧起茶杯,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又收回來,對蕭岳露出一個微笑。

    「岳,我想我還是不跟你回江南了。」

    「……月城,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娶了別人麼?」

    「最初的確是不原諒的,可是過了那麼久,現在認真想想,被背叛的悲哀與憤怒,那些愁思顧忌,還有對你的情,卻是都已淡了。一切果然就像那孩子說的,什麼都抵不過時間的消磨。」

    「可是我沒有!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著你。月城,月城,二十三年,時間什麼都沒磨去,只讓我把你記得更深。你也是一樣的,你沒有變,只一眼我就看出來了,我知道你的,月城。」

    淡淡一笑,韋月城對著當年曾許以生死的人,卻只覺得蕭澤的提議果然是正確的。

    「岳,我們終究是錯過了的。」

    「——那時是我對不住你,你會生氣也是當然的,可我們已錯過了二十三年那麼久。月城,我蕭嶽立誓,往後,我必不會再負你。」

    「你誤會了,岳,這不是賭氣,時至今日,我依然不願與別人共侍一夫,但,岳,假若你現在告訴我要再娶進別的妻妾,我卻已沒有任何感覺,這是真的。你還對我有情,你對她也有情,你或許還對誰有情,可是這些都已與我的感情無關。所以說,我們的緣分已經盡了。」

    輕歎一聲,韋月城站起身,拿上風帽準備離開,手腕卻猛地被人捉住。她回過頭,正望入蕭岳沉痛的眼底。

    「我們的過去,月城,我們那麼多的過去,你就這樣忘記嗎?」

    「不,我沒有忘,只是彼時是彼時,那時的情意既然延續不到今天,你我又何必勉強。」

    「……連一點挽回的可能,都沒有嗎?」

    韋月城素來淡然的眼裡浮現出一絲溫柔,這個握著昭國武林最大權力的男子有多高傲,她自然清楚,他應是從未這樣低下過吧。

    「岳,我想你該知道韋月城是個怎樣的人。過去了便是過去了,既已非我所有之物,我便不會試圖挽留。而且,我知道你這麼多年堅持空著那個位置是扛著蕭門,她,以及孟家多大的壓力,抱歉,我早該對你說清楚的。」

    手腕上的力道輕了些許,卻依然還是緊緊地拉著。

    「……岳。」

    唇角揚起苦澀的笑,蕭岳望著面前清和的女子,這樣的韋月城,他的確是最清楚。手指動了動,慢慢鬆開,那纖細的曾經為他所握住的手臂悠然遠入風中。

    這一世,他知道,自己會擁有更高的武功、財富、聲名與權力,但那人,他已永遠地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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