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暮春時節
昭國的字典裡面沒有「八卦」這個詞,但娛樂精神或許是人的一種本能,平時街頭巷尾閒磕牙已是熱烈,如今逮著昭國最具知名度的東靜王,而且還是微帶禁忌身份的那種,緋色新聞轉眼熱翻了天,直把去年初八那場淥州名ji薛羽聲的風流給比了下去。
桃李的花早謝了,淥水邊的煙柳也過了嫩綠的季節,沒有了盛春的灼灼,暮春卻自有暮春的風姿。天氣不再乍暖還寒,人家的門窗也都敞著,風刷過碧玉般的葉子,簌簌地響得好聽,正好做了笑鬧的背景。
「誒,小三,小三,告訴你個事兒。聽說沒有,太后娘娘真的同意東靜王爺跟那個沈小姐的婚事了。」
「早就知道啦,我告訴你更新的吧,聖上下了旨,賜婚!林家大哥昨兒才從京城回來,嘿,你是不知道,那王爺府打扮得,那叫一個氣派!」
「我說崔嫂,你說那聖上跟太后是咋同意的呀!乖乖,那娶的可是本家的閨女,不怕老祖宗從墳裡跳出來指著鼻子罵?」
「罵啥?那要是我兒子死活非.要娶,天王老子我也不怕,你就讓他娶嘛,又不是自個兒生的親閨女,怕誰罵?誰也沒我兒子重要。」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哎呀呀,這真.跟戲文上演的一個樣了,只願這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真好!」
「是啊是啊,要有人跟我這麼說,.十八層地獄我都跟他去!」
「想什麼玩意兒呢,丫頭,跟你遠哥過好日子就行了,.別擱那兒思春。」
「唉,作孽呀作孽呀,這怎麼能成親?那可都是一家的.兒女,這不是要壞了綱常嗎?」
「老頭子又嚼什麼,人家親娘跟親哥都沒叫了,咱.跟著摻和什麼,吃飯吃飯!」
這是中下層百.姓的熱絡,沒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人們夾兩筷子天家子弟的緋聞拌飯,日子過得自有番滋味。深宅大院裡一樣流言滿天,不過更婉轉了些,年長的琢磨著皇帝太后王爺的意思兀自深思熟慮,年少的歎著英雄美人那般似水流年,而沒幾天,婚期一定下來,該準備賀禮的、該派人親去恭賀的,這光鮮的世界裡,一句話就是一個心思,萬萬馬虎不得。
站在城門口,蘭塵仰頭,瞇著眼打量這個王朝的都城。
沒有特別的激動,來這個世界也快有兩年了,日日接觸的都是古色古香的東西,再大的新奇如今也得淡了。至於氣勢麼,淥州好歹是昭國第二城,這京都比起來嘛,也就是高了些,厚了些,大了些,人也多了點。
「怎麼樣?這京城也是歷經六朝風雨了,每年都會妥善修葺,巍峨之勢不減當年。呵,一千多年,可是把什麼改天換地的事兒都看遍了!」
斜睨一眼負手悠然而立的蕭澤,蘭塵撇撇嘴。
「公子這語氣,怎麼一點不像讚歎!」
「我可沒自大地藐視它,只是讚歎沒那麼多而已,你說過的吧——時空無盡,日月之生死亦是平常,人的歷史就更不過滄海一粟罷了。有了這種意識,當然可以……那個,你說的那個,哦,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不需要聽我說,公子就已經有那等本事了吧。」
「聽你說了,方覺大千世界之廣,我虛懷若谷,本事自然能更見長啊。」
「這話好像說的人多,做的人少喲,公子。」
瞅見蘭塵的眼睛別有意味地亮,蕭澤突然笑瞇了眼。
「呵呵呵,那是當然,要世人都能做到,這話我就不必說了。」
「……算了,早知道公子自信超強的。我們可以進城了麼?」
「嗯,走吧。」
兩人才抬腳走出幾步,忽聽得人群那邊擠過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蕭大哥,蕭大哥。」
兩人一回過頭,就看見一個俊朗的少年從人群裡輕輕巧巧地躍出來,燦爛的笑臉如夏陽。不等蕭澤二人說什麼,少年的薄唇裡已蹦出一串的熱情。
「早幾日就聽說了蕭大哥要來京城轉轉的消息,我有空就來晃晃,沒想到還真的遇到了,哈哈哈,真好運!蕭大哥來京城所為何事呢?要跟人比武麼?還是來看大哥的?哦,對了對了,我記得蕭大哥的二娘曾是京城孟相家的二小姐喔,聽說孟夫人跟東靜王可是堂姐弟呢,難道蕭大哥也是來參加東靜王的婚禮?」
嘰裡呱啦一通說完,許是有些口乾了,少年舔舔唇,笑得無比崇敬的臉終於稍稍偏了方向,看到了站在蕭澤旁邊的熟人。
「啊,蘭塵,你也在呀,好久不見,是跟著蕭大哥一起上京來的嗎?」
雖說對自己站得離蕭澤如此之近卻還會這般忽視有些不滿,但是這個小鬼的話?算了,粉絲本來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何況這隻,絕對骨灰級中的舍利子!
不鹹不淡地點點頭,蘭塵打了個招呼。
「哦,是五公子,好久不見。」
蘇寄丞大剌剌地回以一笑,又轉向蕭澤,遇到許久未見的偶像,少年嘰裡呱啦說得盡興。蕭澤唇角挑著一抹笑聽著,偶爾應兩聲。
這少年不若他父兄,如今竟還是這般性子。雖是將計就計,但寄寧怕也是捨不得吧,帶來京城,也好。
城門前的人更多了,許是東靜王大婚在即引起的「反應」吧,有些擠。他知道蘭塵素不喜這樣夾在人堆裡,於是伸手去拉住了她細瘦的手腕往人少的城門邊移去。平常走路習慣性地脊背挺得筆直的人這會兒正輕微地皺了眉,感覺到蕭澤的意思,便順著他的力道傾斜了纖細的身體,被他護在一邊,稍稍隔開了眾人。
昭國最大的城市一派繁華景象,相比之下,淥州在氣勢上終究輸了這皇都一層。三人順著人流慢慢地走在街上,行李早已叫蕭門的人先帶到了,沒什麼要緊事,他們悠悠閒閒地散著步,順帶接受某些路人「不經意」的打量。
蕭澤是名人,蕭門少主的一舉一動自然不乏人關心,尤其在目前這個大家都不言語的敏感時刻。從淥州出發這一路,這樣高的聚焦度,如今連蘭塵都能把窺探者一眼掃出大半來,實在是煞風景。
不過,卻不能隱藏形跡。
因為愈是遮掩,愈會帶來無盡猜忌。不管是蕭門本身,還是現在與東靜王的合作關係,都容不得差池。
「蕭大哥,你們才到京城,要是乏了的話,到前面那間茶樓去坐坐吧,那可是京城最有名的茶樓,嘿嘿,也是我們蘇家的。」
蘇寄丞儼然一位嚮導,自進了城門以來,就滔滔不絕地介紹著京城的各處名勝。蕭澤笑了笑,看看身邊已有點興味索然的蘭塵,道。
「好吧,我們去坐一坐,歇一會兒就回蕭門去吧。」
「嗯。」
蘭塵點點頭,看向前面那座外觀頗典雅的建築。雲霧茶莊,黑底白字的匾額簡單如山水,在這鬧市裡,似乎能隔出一方寧靜。
說實在的,蘭塵來這昭國已近三年,跟著蕭澤也快兩年了,豪門世家的盛筵見了些,這星級的茶樓酒店倒還從沒進過。當下也有些好奇,京城畢竟人多,王公貴族、文人雅客、江湖遊俠多如過江之鯽,不曉得這最有名的雲霧茶莊裡會有些什麼人物。
踏入大門,三人的打量各有不同,蘇寄丞一邊瞅,一邊招來小二。
「阿七,二樓靠窗的那幾個雅間還有空著的嗎?」
「有,有,還有兩個都空著呢,五公子,您幾位?」
「就三個人,快去,我蕭大哥愛喝南陵的松雨茶,叫裘鑰去制,別人的都不要,再送幾樣精緻點心過來。」
小二一邊答應著一邊引他們上樓。
蕭澤走在後面,唇角勾起,目光平靜地掃過四周,笑得一派散澹。茶莊裡不乏熟面孔,視線對上,他拱手打個招呼便過去了,並不顯得無禮倨傲,只是江湖客不羈的風度罷了,世人眼中的蕭門少主就是這樣。
蘭塵跟著蕭澤走在最後,這茶莊很大,除了外面的這兩層,後面的庭院似乎也待客,倒是很有特色。
二樓的雅間並不是一間間獨立的,半人多高的隔斷,盆栽的植物,半掩的竹簾,竟有點像那個世界的咖啡廳。
他們選了臨街的一間,清香的松雨茶,滿桌精緻的點心,蘭塵捧著茶杯,長長舒口氣。
「蕭大哥,你這次會在京城裡呆多久?」
「唔,一個多月吧,每年都要抽點時間到各分舵看看的,正好,我母親目前在京城,很久沒見了,就多留幾日。」
蘇小弟的眼睛立刻亮閃閃地湊過來。
「誒——蕭夫人在京城?真的嗎?蕭大哥,可不可以帶我也拜見一下,蕭夫人有二十年沒在江湖上露面了,聽說當年就醫術橫絕於世,現在肯定更是出神入化了吧,會不會比那個麟趾神醫更厲害?」
「呵,抱歉,寄丞,我母親性喜清淨,不見外人。」
蘇寄丞失望地坐回去,不過還是點點頭。
「好吧,那我就不打擾夫人了。嗯,但是蕭大哥,要是哪天在路上偶然遇到了,你指給我看看好不好?我絕對不跟著,只看一看。」
「嗯,好。」
蕭澤笑著把茶杯送到嘴邊,卻見蘭塵把頭探出窗外,然後回頭笑道。
「公子你看,真巧啊,蘇大公子正好經過呢。」
「哦?呵,真的很巧。」
瞟到街道對面正說著話的兩人,蕭澤轉了轉手中的茶杯,笑了一笑。那邊的蘇寄丞早把半個身子都伸了出去,眼尖地瞅見人群中那優雅卓立的白衣青年,便揮著手臂叫道。
「大哥,大哥,寄寧大哥,這邊啊!」
歉然地朝正說著話的貴人欠了欠身,蘇寄寧抬頭望去,果然,自家那永遠精力充沛的小弟正掛在茶莊的欄杆上,表情那叫一個飛揚。而坐在他對面的那對男女——哦,是他到了,難怪……
揮了揮手,蘇寄寧轉過視線,向已回過頭來的貴人恭聲道。
「久聞慶王爺熟知天文地理,近來更是想修改《水經》,並為之做注。此為福祉萬民之事,下官深敬王爺,不知可有效力之處?」
「修訂《水經》並做注,的確是項繁瑣事,本王思慮已久,還是有許多麻煩處不好解決。蘇大人這一說,本王倒還真想借力了。」
錦袍玉帶,氣質尊貴而內斂的男子沒有他那些兄弟們凌人的氣魄,就像他說話一樣,溫和儒雅得像博識的學者。
昭國的慶王,誰都知道,那是一個喜歡天空、喜歡山川、喜歡聽人說起大海的甚於喜歡朝堂和美人的奇怪王爺。
「王爺客氣了,有什麼吩咐請儘管說,下官必當盡力。」
見蘇寄寧說得直接,慶王也不多費口舌,笑道。
「蘇家商舖遍佈昭國上下,想來對地理當是極熟悉的,倘若哪日本王派屬下深入河川查探,還請蘇大人讓貴商行帶上一路。」
「此事但憑王爺吩咐,下官一定轉達給祖父知道。」
蘇寄寧拱手為禮,隨即又笑道。
「王爺既是想尋熟知地理的人,那下官的一個朋友應該也能幫上王爺。」
「哦?是哪位高人?」
「高人不敢當,不過蕭門少主蕭澤,或許王爺聽說過,他正是下官的好友。蕭門在漕運中獨佔鰲頭,王爺修注《水經》,這河川,正是蕭門最熟悉的。」
「蕭門?哦,本王知道,不過聽聞江湖人狂放不羈,修注《水經》又是件毫無名利,甚至在有人看來,是無意義可言的事,這蕭澤願意相助?」
慶王微笑地看著蘇寄寧。
「短視之人當然不會知道《水經》的重要處,但首先蕭門做的就是河川的營生,豈會認為修注《水經》毫無意義?更何況蕭澤此人,絕非貪名圖利之輩,王爺若是有空,這會兒蕭澤正跟我弟弟在那茶樓上,王爺可願見見他?」
慶王依然微笑著,他點點頭,道。
「也好。」
加了慶王進來,原本桌上已用了一半的茶點自然就撤了下去,小二忙著換上新的,而這邊五人見禮完畢,位置有了些變動。蘭塵依然跟蕭澤坐在原先的位置上,靠著窗邊,吹著微醺的風,聽他們說話。
慶王——早在去年年初,為了綠岫復仇,蘭塵就打聽過皇室的情況——這慶王,蕭寂筠說,他是弘光帝的四弟,是個喜歡天文地理的閒散王爺;蕭澤說,這王爺博學廣識且能力出眾,不過,更善於明哲保身。
「埋身書堆,兩耳不聞窗外事?」
蘭塵瞭然,蕭澤卻是一笑。
「猜對了一半。」
「怎麼說?」
「慶王任職吏部,又兼工部侍郎,可謂手握重權。」
「咦?弘光帝對他這個四弟完全放心了麼?」
「不,當然沒有。可是手握重權的人,往往更容易承擔上責任,皇帝震怒的時候,這責任便會重上數倍,壓死人也不稀奇。而宮庭裡長大的人,說對權力沒半點野心,這話你覺得可以輕易相信麼?尤其是頗得先帝寵愛的貴妃和她卓越的兒子,以弘光帝多疑的性子,他會因慶王在書堆裡埋上幾年就放心嗎?」
「……呵,原來這重權是帶鉤的魚餌啊!」
「再者,吏部尚書為齊國公顧況,顧家在朝中經營數代,根深蒂固,自然也是弘光帝頗不放心的一族,他把慶王安插在吏部,豈不是一枚好棋子?」
蕭澤語帶嘲諷,弘光帝的算盤撥得很好,但顧家豈是易與之輩?而慶王,又當真會為保命,永遠那麼委曲求全麼?
「倘若慶王站在弘光帝這邊,可分解顧家的權勢;倘若慶王有反心,正好借他把顧家也給扳倒。他打的,就是這麼個主意?」
「不錯。」
「一箭雙鵰?」
「呵,一箭射去,有人可以雙雕,有人,大概只落個折箭沉砂的下場吧。」
那時聽蕭澤這麼說,蘭塵歎息了一陣,對素未謀面的慶王有幾分同情。而今親見了慶王,又聽他們幾人聊了會兒,蘭塵對慶王添了好感,想起那時蕭澤的話來,同情便切近了幾分。
不過也僅此而已,蘭塵聽著他們說話,目光卻放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
笑鬧的、哀傷的、快樂的、煩惱的、恬淡的、孤獨的,這是人的世界,所有的感覺交錯的世界,絕不會讓人單一地只有純淨的笑。所以,從高處看下去,才會覺得紅塵漫天,不知何處始,不知何處止,佛於是說:眾生皆苦。
可惜,佛也給不出最終的解脫。
六道輪迴太虛妄,人能抓住的就是這輩子,人能勉勉強強控制的,也就是自己。而這一生中做的無數個選擇是否正確,或許到死才知道,或許到死了,也無法知道。而她這輩子,關於自身的選擇,蘭塵想她是不會後悔的,早已想清楚的事,又不關涉別人,何來後悔!只是在綠岫的這件事情上,她沒有把握,綠岫不是她自己,而一年前,綠岫還只有17歲,那時聽她勸解所做的選擇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將來是否會後悔?
她不知道,她背不起別人的人生。
「……蘭塵,蘭塵。」
「啊——公子啊,什麼事?」
蘭塵回過神,原來是慶王要走了,她忙站起來。慶王微笑地看了她一眼,對蕭澤他們回了回禮,領著侍從轉身離去。
四人重又坐下,小二送上壺松雨,蕭澤拿起杯子啜了口。
「剛才想什麼那麼入神?我喚了你好幾聲。」
「沒什麼,還不就是那些嘛。沒答案,可還是忍不住一直想。」
明白蘭塵又是泛起了那些思緒,蕭澤笑一笑,有些安撫,有些調侃。
「想想也好,說不定哪天這萬物的來處與去處真給你想出個所以然來,你就可以去當個教主或者賢人了。」
「那我就借公子吉言囉,沒準兒哪天還真能從小丫鬟一舉飛身為大教主呢,哦,不過公子你可別把我當魔教給滅了。」
「呵呵,放心,我絕對是你教中第一個聖徒,倒是教主大人你別忘了讓人給我加個光環頂著啊,不過我不要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形象。」
旁邊兩人聽得滿頭霧水,蘭塵則一臉黑線。
身穿白袍,頭頂光環的聖徒……呃,配上蕭澤那總是微勾唇角,笑得桀驁不羈的臉,實在是——百搭也不是這樣玩的!
不知道是否明白自己的形象其實更適合張開黑色翅膀的某人笑意盈盈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悠然道。
「好了,我們也該回去歇歇了,走吧,蘭塵。」
「哦,好。」
辭別蘇寄寧與蘇寄丞,蕭澤跟蘭塵緩步往蕭門在京城的分舵走去。夜色低垂,倦鳥劃過天際的紅霞,各自歸去。
即位已有四年多,算起來,弘光帝呆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這御書房。
高高的台階,寬闊的宮室,一張大桌,兩堆奏章,硃筆和玉璽,再加一把龍椅,窗外是方磚的空地、繁花和暮春時節已長得十分豐潤的垂柳。一年四季,四季一年,身為這天下之主,弘光帝看到的,就這麼多。
哦,還有這些,在許多個沉沉的夜晚,他摒退了左右後召進來的這些無聲無息的黑色身影。
「回聖上,那蕭澤與慶王、蘇寄寧在蘇家的雲霧茶莊坐了約一個時辰,只談了有關《水經》註解的問題,別的,一概未說。其後,慶王與蕭澤先後離開,蕭澤回了蕭門分舵,再未離開。在這中間,蕭澤與蘇寄丞提過,他此行的一個目的是要拜見正在京城的母親。」
沒有絲毫跳躍的光沉默地把這空曠的書房切分成明暗兩片,陰影投射在坐著與跪著的人們身上,恍如沒有氣息的雕塑一般,這壓抑的寂靜中,毫無起伏的聲音似乎把夜色逼得更沉暗。
弘光帝沒有出聲,他當然聽見了吳鴻的稟告,可是這樣平靜的消息只會讓他皺眉。並非不相信密衛的忠誠與能力,但那蕭門少主選在這個時間,選在沈燏突然要娶一個所謂的南安王之女的時候西來京都,弘光帝就無法把這視為巧合。
因為,他最清楚這個三弟的本事。他知道,戰神一般的三弟在昭國百官、百姓與江湖人物中有著怎樣的威信。
「東靜王近來如何?」
「仍如前幾日一般,上朝,向太后問安,處理婚宴事宜,回王府陪伴沈盈川。」
「他在王府中就只見過這些人?」
弘光帝的目光從跪伏在階前的吳鴻身上移回來,瞥向桌子上放著的一份密折。這是吳鴻呈上來的名單,近日內沈燏見過的人名及身家背景全部羅列得清清楚楚,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可是,他不信。
密衛們查到過沈燏的屬下在京城、在淥州等地的活動痕跡,有那些動向的沈燏,如今真就要為一個女人安靜下來麼?
不愛江山愛美人?
呵,笑話!
「王府外院,微臣著力監控,當無遺漏。但王府內院的護衛是東靜王自臨海帶來的親兵,守衛嚴密,臣等只能探測到部分情況。」
「還是只能看到他們日日賞花、論詩、習字、作畫?」
「是,微臣慚愧。」
「……這句話朕不想再聽到第三次,吳鴻,王府內院,何時能讓朕不再只能知道部分情況?你自己斟酌。」
「是,臣領旨。」
揮揮手,弘光帝沒再說什麼,只是深深皺起眉。
弘光帝習慣皺眉,不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不能說,不能表現出不安,不能一味震怒,不能……不能……有太多的不能,所以他也只能深深地皺緊眉。
「撫育沈盈川的那江湖女俠是什麼人,查到了嗎?」
跪在吳鴻身邊的是吳濛,淡灰色的影子,在吳鴻身邊,更顯得沒有存在感。
「回聖上,微臣查探,那據說精通醫術的女俠可能在這兩人之中。一是蕭門門主蕭岳的夫人韋月城,此女二十多年前在江湖上即是以一身卓絕的輕功和醫術聞名,而至蕭門主娶入孟夫人後,韋月城便消失了,據說是在蕭門別院中休養;二是一個叫做冼容的芫族女子,二十多年前,曾與韋月城在江湖上互別苗頭,但僅只一年,便再無人知其去向。這兩人性格一冷一熱,倘能從沈盈川那裡得知更詳細情況,臣可再深入查探。」
弘光帝抬手端起茶杯,有點涼了,不過,他現在並不在意。
韋月城?他直覺性地注意上了這個名字。二十多年前這人在江湖上如何知名,他當然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不過,在蕭門,這個名字卻是影響深遠得很呢,讓他的表姐幾要陷入瘋狂。
「這麼說,韋月城也出現在京都了。」
「應該是的,蕭澤在茶樓裡直接對蘇寄丞這麼說,其用意,或許也是想讓別人知道。」
「……徹查。」
「是。」
鬆了鬆繃緊的手臂,弘光帝轉向第三名密衛。
「臨海軍中,可有什麼變動?」
「回聖上,臨海一切平靜,沒有任何變動。」
「聊城虎威將軍金昌、雁城武威將軍杜長義,還有淥州、兗州的駐軍呢?」
「都沒有異動。」
「哼!」
弘光帝臉色倏然沉下,他一字一頓道。
「那沈盈川在杜長義軍中女扮男裝任幕僚半年,女扮男裝,什麼樣的理由非要她一個女子混跡到邊疆駐軍中去?這所謂的女俠一句『巾幗當不讓鬚眉』的勉勵,你們信麼?朕能信麼?膽敢自稱是逆賊南安王之女的女人,突然要跟朕最『出色』的三弟成婚,說是今生情之所鍾,誰信?」
玉階下猶如深邃的古潭般死寂,跪伏在沁涼的金磚地上的四人靜得彷彿連呼吸的起伏都沒有。弘光帝冷冷地掃視著,許久,他神情淡淡,聲音卻極是沉厲。
「還有半個月,你們把人給朕看好了,不管是誰,若有絲毫異動,格殺勿論!」
「是,臣領旨。」
「退下。」
「微臣告退。」
四人恭恭敬敬地行禮,後退,當他們的身影完全沒入燈火照不到的暗處時,極輕極輕的一陣風滑過那片幽沉的黑暗,寬闊的御書房裡這才完完全全地安靜下來。弘光帝坐在那華美的帝座上,沉思半晌,收回陰冷的視線。他拿起一本奏章,打開,喚道。
「來人,上茶。」
密衛自然是不會堂而皇之地設立衙署的,皇宮很大,很深,要藏起一群武功絕頂,只為打探與監視而存在的人,著實是件十分容易的事。
從御書房裡出來,吳鴻腳步只非常輕微地一頓,就躍身離去,直到遠遠地離開那森嚴皇宮的中心地段,進入一件荒僻冷寂的宮院,吳鴻才頓住身形。當敏銳的耳力捕捉到背後一聲輕微的腳步聲響後,他轉過身,淡漠道。
「密衛間不該有交集,吳濛,你明知故犯,該當何罪?」
淡灰色的彷彿永遠不會讓人注意到的那身影,即使在這明月香花的夜晚,也始終像一筆不經意掃過的痕跡,模糊不清。
「你不說,我不說,唯有天地知,誰來治罪?」
「空穴必來風。」
吳鴻的冷淡似乎取悅了對方,那向來如灰霧般的男子輕笑了聲。
「呵,吳鴻,你說聖上要是知道未來的東靜王妃到底是誰,會怎樣呢?尤其,那沈盈川竟與蕭門少主那般交好,不得不讓人猜測,對她一見鍾情的東靜王到底想幹什麼呢?什麼樣的罪過,會判誅九族?」
「……你想怎樣?」
站在牆頭,婆娑的梧桐擋去了巡視御林軍的視線,待那腳步聲遠去,吳濛笑道。
「別緊張,我那時既說了『沈綠岫已死』,她就不會活過來。」
「那你來幹什麼?」
「我想,你不做點什麼嗎?」
輕描淡寫般的語氣,卻掩飾不住,或者說,是根本無意掩飾其中的探究。吳鴻的目光倏然凌厲如冰刃。
「吳濛,我從來不知道,你是個好奇心這麼強的人。」
嗤笑一聲,吳濛道。
「好奇心?也許是吧,呵,真的挺強!」
話音才落,便不管吳鴻那似乎要洞穿身體的目光,縱身徑直離去。
四周再沒有一個人,緊繃的神經這時才稍稍鬆懈了一點。吳鴻垂下頭,月光那麼亮,清凌凌得像那湖澄淨的水,不知哪裡的槐花開了,甜香四溢,恍惚間,竟似又回到了那個寧靜的小村落。
可是,那寧靜他已親手斬斷,一切永遠都只能是——竟似……
京城和淥州,說起來也沒什麼不同,大概就是王公貴族看得更多一些,宮廷密聞傳得更快一些。
蕭澤說忙也不那麼忙,閒下來時,有蘇寄丞這麼個送上門來的熱心導遊,他們倒也將京城的幾個知名景點逛了一逛。不過更多的時候,還是像以前在隱竹軒裡一樣,一壺清茶,幾樣點心,午後時光或說笑或安謐地就那麼度過,卻也沒覺著是大老遠辛苦跑來這京城一趟。
不久,東靜王的婚禮如期舉行。
有皇帝親賜無數賞賜,兼且親自主婚,這場皇族的婚禮尤其顯得華美而隆重,加上之前已傳得舉國皆知,婚禮當日幾有萬人空巷來觀禮的氣勢。
亭亭華蓋如雲,滿城錦緞隨人爭艷,恰似移來了盛春百花的鮮妍,而一段段鍾罄敲擊出的雅樂隨著裊裊龍涎香飄散出來,更讓人如癡如醉。英俊挺拔的年輕王侯和優雅端麗中透著英氣的美麗少女並肩走出宗廟,在暮春映著明媚陽光飄揚的花雨裡,這場婚禮彷彿得了上天的祝福。
俯視一眼廣場上恭謹而立的人們,綠岫把手放入沈燏伸過來的有力而溫柔的手掌中,隨他緩緩走下宗廟高高的台階。
不管未來如何,從這一刻開始,這個人就是她的夫婿。在復仇完成之前,她會扮演好東靜王妃的角色,她也會……努力去愛這個人,如果他一直值得的話。
蘭塵沒有跟著蕭澤去東靜王府,她坐在臨街的屋頂上,靜靜地看著那高貴的儀仗在百姓的簇擁中走遠,看著那頂華麗的花轎穿過無數欣羨的目光。
一根紅綢牽過,繫住的便是一生。無論後來怎樣灑脫,無論交換來的東西怎樣地貴重,這一生的印記卻是就此打上了,剜也剜不去。
……綠岫,綠岫,你真的覺得嫁給沈燏是好的麼?
綠岫,綠岫,那樣走下去真的不會後悔麼?
綠岫啊,綠岫,希望——你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