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四章 京都會
    第四章京都會

    東靜王的車駕不久便啟程往西而去,蘭塵沒有去送別綠岫,她向來不習慣送別,綠岫走的那個時辰,她正在打掃蕭澤的書房。偶爾抬頭看向窗外,只見晴空萬里,是個遠行的好天氣。

    就不知那已不算遙遠的西方的國都裡,此刻是否暗雲密佈,或者,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後,陰霾的天空正待放晴。

    蕭澤也忙了起來,本身蕭門的事務已繁雜,如今他們又與東靜王合作,雖只提供情報給東靜王,不過畢竟是協助謀反,自是要萬分謹慎。

    二十多日後,真正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京城裡傳來了消息。不是蕭門與東靜王之間早早交換的密約,而是透過商旅、行人這樣廣泛的民間渠道傳來的——東靜王要娶正妃了,據說這位正妃是王爺回京途中偶遇的,美得那叫一個傾國傾城絕世無雙,不過,身份就頗尷尬了,她是當年南安王的庶女。

    同姓的族人之間不可通婚,這在重視血緣lun理的社會裡是種常識,何況是皇族,何況東靜王跟那位姑娘是如此切近的同族兄妹?也難怪素以仁厚稱的孟太后勃然大怒,直罵孽障,連皇帝精心準備的壽筵都沒讓王爺出席!

    不過皇帝的反應倒是還沒.那麼激烈,否則啊,這會兒只怕早給東靜王另外指婚以堵天下悠悠之口了。

    但傳言那位昭國百姓心中戰神.化身的東靜王,從沒有任何花邊新聞洩出來,反是英俊爽朗、寬厚待人、體恤將士之名遠播的王爺這回卻是深陷情網了,揚言非那沈盈川不娶,此情生死不移,引來全國上下一片唏噓。

    輿論嘛,一方面可以說人的口.水能淹死人,否則那些幹壞事兒的大多就不會還要謀個「師出有名」了;所以另一方面,倘有人能從中加以引導的話,就是一個巨大的力量。

    東靜王自身頗有影響,又佈置多年,他的屬下自會.給他造勢;蕭門身為武林泰斗,又在漕運、馬市等方面影響頗廣,當然能不動聲色地給予聲援;薛羽聲雖在青樓,結交的人群中名流墨客倒也不少,且她本身就是個頗有個性的女子,公然擊掌反讓人附和。這般下來,東靜王已由最初人們印象中的至剛男子,一轉而為柔情萬千的癡心種子。

    想必消息反饋到弘光帝那裡,那位多疑帝王又得.百般琢磨了。

    身為孟太后的親生子,皇帝的同胞兄弟,昭國威.名赫赫的戰將,沈燏在京城裡當然有一座與他身份相匹配的豪華王府。雖說因為沈燏經年在外,那王府根本是門可羅雀,但東靜王的架子畢竟在那,孟太后又頗喜愛這個小兒子,也常差人來打點。所以當綠岫下了轎的時候,所見的便是華麗富貴的皇家宅邸,絲毫沒有主人五年不在的蕭索。

    他們住在內宅,.為了避開緊密的監視與可能的傷害,由沈燏從臨海帶回來的心腹護衛警戒,服侍的侍從婢女自然也少了許多。但饒是如此,種種規矩、禮儀還是繁瑣得很,皇家的那些講究更是多得不可計數,綠岫也只能耐著性子學,並日日聽忠實的管家匯報這王府裡的一切,空閒下來了,還要請沈燏早幾年娶入的三位側妃來聊天。一是籠絡,她們的父兄親族多是中層官吏,掌握著京城裡最直接的權力;二則這京城各家族間虛虛假假的關係,從她們口中能有意外的收穫。

    垂柳新綠,碧桃半掩,早春的風還帶著薄薄的涼意,沒有微熏的醉,卻是清新怡人,更為舒適。而六角小亭下,輕柔的白紗飛舞如精靈的翅膀,而那撫琴的女子,鴉黑髮髻,一根碧玉釵,一襲簡單的紫衣,絕美的容顏不施粉黛,更顯得雅麗脫俗,美得直叫人驚歎,渾然忘了那琴聲的平常。

    沈燏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美景。

    綠岫在學琴,這是涵養上的要求,雖說琴談得好的人,不一定就素質高。長在馮家莊,綠岫自然不可能有學琴的機會,只是在隨風小築和蕭門裡,跟著蕭寂筠他們學了一點,眼下,只能加緊練習。

    亭外只有漣叔在守著,劉若風遠去了北疆的軍中。雁城杜長義是沈燏舊部,早已歸順了的,駐守北疆聊城的虎威將軍金昌則沒有那麼堅定。但實際的情況則是杜長義的軍隊絕不能調動,否則虎視眈眈的北燕不會坐失良機,而金昌的軍隊是為了防西梁。雖然西梁已從多年前沈燏那場戰爭中恢復過來,但心理上的影響不可謂不深,西梁不會貿然發兵。再者,聊城距昭國京師並不算遠,以精銳騎兵的速度,它可以成為一支令沈燏獲取皇位的出其不意的伏兵,也可以成為讓沈燏功虧一簣的力量。

    「王爺。」

    綠岫停下彈奏,優雅地站起來。沈燏笑著走近,拉著終於適應了他牽手的綠岫在亭中小圓桌邊的繡凳上坐下,揮退服侍的婢女,道。

    「盈川的琴藝一日比一日精湛了,又如此勤奮,是想將來成其中聖手嗎?」

    「比最初好了些是沒錯,可是聖手的話,盈川還是不做此夢了,會被人笑不自量力的。」

    「呵,好,不做就不做,比起彈琴,我更想看盈川處事決斷的模樣。」

    這個……算是情話嗎?

    王公貴族,還真是喜歡跟常人反著來!

    不過跟蘭塵偶爾說出的那些話相比,這已算正常了。動了動唇角,忽略掉心中怪異的感覺,綠岫伸手為沈燏制了杯茶水。

    「王爺退朝後是去探望容太妃了麼?」

    「嗯,剛從那兒回來。」

    「怎麼樣?」

    「還好,照你說的動之以情,太妃頗受感動。容太妃與母后的關係素來不錯,現在就看她什麼時候在母后面前說上幾句了。」

    「果然還是姐姐說的心理戰更有用!哦,對了,姐姐昨日梢來口信,說有新出的一部《惜花亭》排得極好,有機會的話,可以讓人演給幾位太妃們看,一則讓她們更感動,二則可籍機送到太后面前。女人家,尤其是深宮裡鎖去了一輩子,如今又無寵可爭的女人,『情』字最有效。」

    「好,太妃那邊我來安排,這些日子逐一拜見過,初時她們一徑勸阻,後來卻是感歎,想來都好籠絡。至於戲班的事,就交給盈川你來負責吧。皇后並非出身世家大族,但辦事周到精明,進退十分得當,深得母后賞識,這是母后支持她的一個重要原因。」

    「王爺儘管放心。」

    聽到這回答,沈燏忍不住大笑了出來。

    「盈川,雖說我更愛看你處事決斷的模樣,可是你也是我要娶作王妃陪伴終生的人,我跟你之間,可否不要這麼疏離?」

    「呃——嗯,王爺說的是。」

    「……好吧,首先,在不是特別場合的時候,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這不是什麼逾矩之事,而且倒也確實顯出親密,符合他們的設定,所以雖說不習慣,綠岫也還是點點頭答應了。

    沈燏很高興。

    「近日天氣不錯,你來這京城也有些日子了,我忙於四處打點,也沒空陪你。正好今日閒下來,我們出去轉轉吧。」

    「嗯,也好。」

    綠岫想起蘭塵說過的賺取眼球之類的話,加上也確實在王府裡呆得乏了,便欣然同意。看她眼波一動,想起什麼讓人快樂的事情後那全然輕鬆下來的笑容,沈燏心中不由怦然,傾身湊近綠岫。

    「怎麼了?」

    太近的距離令綠岫不禁後退一步,卻反被沈燏伸臂圈住。

    「王爺——呃,沈……燏?」

    「呵,盈川,你叫得還是很生疏啊!」

    沈燏愉悅的笑聲就迴響在耳邊,從未與人如此親近的綠岫渾身不自在,但偏偏這人是她的未婚夫。蘭塵曾經說她得適應跟這人的親暱相處,所以綠岫這會兒只能僵硬地被笑得愈加開心的沈燏抱在懷裡。

    「盈川,能告訴我,你那雙翅膀想飛得多高嗎?」

    略遲疑了一刻,綠岫答道。

    「聽說天有九重,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

    「……你會看到的。」

    耳邊的聲音變得溫柔,像初夏的風吹入心底般帶來些熏意,驀然間竟似抹去了這一年多來獨活在世間面對沉重過去與未知的種種酸澀。

    「盈川,你會看到的,我保證。」

    那人輕聲呢喃,溫暖的胳膊,溫暖的手,溫暖的嘴唇,這是……吻——咦?

    轟——

    美人氣血上湧,一張傾國傾城的臉頓時暈成一朵俏生生的紅蓮花。

    這是早春,還未到繁花時節,踏青的人並不多,不過在京都最有名的挽霞山莊裡,悶了一個冬天,來散心的人相對還是多些。

    英俊不凡的東靜王輕易就被認了出來,清麗無雙的佳人雖不識,但見王爺呵護的模樣,再聽他一聲溫柔的「盈川」,大家便都曉得了。

    如此絕色,如此飄逸優雅的風致,站在那氣宇軒昂的東靜王身邊,兩人看起來真正是珠玉在側,寶劍流光。這京都裡風言風語了好些時日,如今得見傳說,倒是讓人覺得以那沈盈川的身世……似乎,好像,也能接受了。

    在挽霞山莊裡遇到認識的人絕不是件稀奇事,沈燏帶盈川出遊不是為了與人結交,但能有這樣的機會,當然也沒有錯過的意思,尤其,對方還是嚴陌瑛的兄嫂嚴陌華和蘇寄月夫婦。

    曲觴流水,繞架蘅蕪,自然地彎出一處寧靜,卻也不會隱蔽得招來嫌疑。四人分別見禮後便在亭中坐下,嚴陌華的一雙兒女侍立在旁邊,謹守禮儀卻又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著那昭國名聲響亮的王爺。

    「多年未見,王爺的風采,愈加讓人不敢逼視了。」

    「哈哈哈,果然這話只有出自陌華之口,本王才敢真正相信。」

    沈燏笑得很爽朗,自身處境兼之在外輾轉征戰,他已多年未與從前至交有坐下相敘的雅興,今日意外得見,又是各攜家眷來賞春,自是興致高昂。

    這預料之外的碰面,讓嚴陌華心底也是一陣感歎。他深知沈燏這些年的處境,而以嚴家的影響,得知沈燏回京了也不便上門拜訪,此時意外遇見,又見沈燏身邊終於有人相伴,便有暢談之意,忙命夫人準備茶具。

    世人皆知嚴家少夫人,昔日的蘇家大小姐蘇寄月才情橫溢,於書法頗有造詣,卻不知她亦烹得一手好茶,嚴陌華深愛她茶藝,夫妻二人出行時都常備一套茶具。聽了丈夫的吩咐,蘇寄月優雅地起身,命婢女取來茶具。一套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下來,四盞香茗奉上,那色澤與氤氳的香氣直沁肺腑,果然好茶!

    「這才幾年,你的孩子們都長這麼大了,還真讓人一陣恍惚。」

    「物換星移,也是人間常理,不過小兒輩雖已要長成,如王爺這般人物,卻定是還有大好英年的,王爺倒不必如此感慨。」

    「唔,多謝你吉言了,我也還想多縱馬幾年,長嘯西風,閒來則品茶、賞四時之景,這才叫愜意之至!」

    「這麼多年風霜,王爺這生活樂趣也還沒變哪。」

    「該變的變,不該變的自然不變,陌華,你何嘗不是如此?否則這朝堂上怎麼立得了足?不過幸好咱們沒一個變成酸文士,一個變成莽武夫,否則就是再也談不到一起了。可喜可賀!」

    戲謔似的舉起茶杯輕輕一碰,嚴陌華掩去眸底的沉思,笑道。

    「那可是同喜了,得,我們今日便不盡興不歸。」

    微笑地看著一雙兒女走入*光中,蘇寄月囑咐了丫鬟嬤嬤們跟好之後,便轉回亭子裡,嚴陌華正與沈燏相談甚歡,往日那份沉穩的儒雅此刻生動起來,勾畫出昭國才子內蘊的風流。而那位叫沈盈川的美貌女子,未來的東靜王妃則安靜地坐在一邊,優雅嫻靜。

    蘇寄月看不出來沈盈川到底是專心地聽著男人們天高海闊的對話,還是百無聊賴,只因良好的教養才依舊端坐在那裡。應該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吧,在那對話間展現的恰到好處的神情既使人覺著她的聰敏,卻又不會鋒芒過露。要成為東靜王妃的人,自不能只管整日閨房內繡花,園子裡賞景。

    隨口聊了幾句,蘇寄月笑道。

    「聽這口音,沈姑娘可是淥州人麼?」

    「哦,不,不是,只我義母生於淥州,我便跟著她染了一口淥州音。說來蘇夫人是淥州人,但聽您說話,倒頗有幾分京城這邊的音呢。」

    「是啊,畢竟在京城這麼些年,多多少少都會變。」

    語氣中微微帶出幾分感歎,蘇寄月眸光輕閃,轉了話題,關切地問盈川是否適應這京都的氣候與飲食,又介紹了城內外各處勝景,兩人倒也談得和樂。忽聽得亭外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

    「難得難得,今日出門果然大吉,竟能在這裡遇見王爺和嚴大人、嚴夫人。」

    回頭看去,來者一襲白衣緩緩走來,在早春的嫩綠裡自自然然地搖出一片飄逸。原來是孟栩,孟家四公子,丞相孟僖最疼愛的嫡孫,亦是小了沈燏四歲的表外甥。

    揮手讓小童候在亭外,孟栩拱手為禮。

    「這位,可是讓三叔立誓非卿不娶的沈盈川沈姑娘?幸會幸會,在下孟栩,過些日子,大概就可以尊稱姑娘一聲表嬸了。」

    盈川落落大方地回了禮。孟栩又與嚴氏夫婦見過,去年冬末,蘇寄月最小的妹妹蘇寄辰嫁給了孟栩的弟弟,這三人也算是姻親了,自是不陌生。五人敘了幾句便各自就座,蘇寄月又給孟栩烹了杯茶,令孟栩大為歎賞。

    「昨日遇到舅父,聽說栩你病了,怎麼今日又跑出來遊玩?雖說已是春天,到底還是有些冷,你也不多當心著點,平白讓大家擔心!」

    「偶感個風寒而已,我雖不像王爺那樣好體魄,卻也不是紙糊的,哪能風吹吹就壞了?」

    看著孟栩滿不在乎的樣子,沈燏不禁好笑。孟家上上下下對這自幼才思敏捷的孟栩從來就愛護有加,偏是他本人似乎對此煩不勝煩,有機會就躲進京郊的別院裡吟賞風月,結果至今都未致仕。

    「就算是鐵打的,也犯不著這麼大老遠跑來吹冷風,何況看你這樣子,風寒根本就還沒好,你是偷跑出來的吧?早些回去,這會兒指不定府裡鬧成什麼樣呢?栩可比我這當叔叔快,都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不可再那麼任性。」

    「王爺饒了我吧,平日府裡都已經悶得不行了,這一病就給拘在屋子裡,更是受罪。我可不像王爺、嚴大人那般自在,有佳人相陪,有知己做伴,還有香茗與這大好*光可享受。」

    輕搖了下頭,沈燏笑著把目光從這個任性的外甥身上收回來,側身關切地對在桌下拉了拉袖子,微微縮了縮身子的盈川道。

    「起風了,這早春天還有些冷,你把斗篷披上吧。」

    「嗯。」

    侍從送上從府裡帶出來的白色斗篷,沈燏自然地伸手接過,體貼地幫盈川披上,繫好綢帶,又給她拉攏了些,這才轉回身。

    且不提嚴氏夫婦怎麼想,孟栩看了,輕啜口茶,笑道。

    「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如今可應在王爺身上了。王爺功成名就,如今又得遇佳人,若能得太后伸手,大好姻緣指日可成,呵,孟栩就在此先恭賀王爺一聲罷,不成敬意!」

    沈燏微微露出苦笑,轉頭溫柔地看一眼蘭塵,道。

    「母后那邊,恐怕沒那麼容易應允。」

    「隔了幾層的妹妹,有些什麼要緊?只要王爺拉緊了沈姑娘誓同生死,還怕太后不同意麼?這件事雖多少不合禮,但事關王爺終生,太后終究要妥協的,王爺儘管放心。」

    孟栩兩指掂著茶杯,意態閒閒。沈燏舉起手中的杯子作勢敬了敬他,欣然道。

    「呵呵,那就借栩你這番吉言了。」

    「不敢當,是王爺天生富貴,自然心想事成。」

    這話聽來似是奉承,但以孟栩那般不在意的神情說出來,眾人只覺到孟栩那份貴公子的閒散適意。

    百年世族,又貴為國戚,一生都在官場踏足風雲的孟僖無疑是個極端現實的人。風雅是貴族彰顯身份的標誌,孟僖自不會鄙視,那也是他所熟悉的,但像孟栩這樣已成年卻仍然整日流連於琴棋書畫,不理俗世的孫兒,卻依然不減孟僖歡心,倒著實讓熟知這孟家的人有所不解。

    可是孟僖什麼也不說,孟栩半點也不急,祖孫兩個對旁人的提點勸誡以各自的方式付以一笑,大家就只能繼續雲裡霧裡地看這對祖孫矛盾而和諧。

    「王爺娶了沈姑娘以後,還打算出征麼?」

    側目瞥了發問的孟栩一眼,沈燏歎口氣,淡淡道。

    「半生戎馬,如今得盈川相伴,自然是想離沙場多遠就多遠。但目前西梁實力還未回復,大概暫無禍患,東月國雖有所平靜,北燕卻始終沒安生過,倘若戰禍一起,誰知明日會不會就落個天人永隔的下場?」

    「呵,功成名就,王爺確實該盡享榮華了。」

    孟栩一如平常地笑得雲淡風輕,沈燏看一看盈川,笑容坦然而溫柔,嚴陌華與妻子對視一眼,笑得優雅而客氣。

    「聽聞聖上已下旨讓嚴大人編纂《五國史鑒》,此等大事,孟栩恭賀得遲了,還請大人見諒。」

    「孟公子客氣,嚴某不才,僥倖擔此大任,倒讓孟公子見笑了。」

    「嚴大人不必謙虛,昭國第一才子豈是隨便什麼人都敢當的麼?大人學貫諸子,見識廣博,通曉古今政略,《五國史鑒》著實令人期待。孟栩自認淺薄,但嚴大人若有用得著的地方,孟栩任憑差遣。」

    雖然嚴陌華盛名在外,又已在朝為官,然孟、嚴兩家俱是昭國顯貴,所謂家族榮耀也不外是氣派與氣質,場面上打哈哈的讚譽通常不過擦邊而已,所以孟栩這般讚美倒著實出乎嚴陌華的意料。不過他只是眼眸微動,神色卻依舊平常,拱拱手,嚴陌華溫和笑道。

    「孟公子過謙了,嚴某一屆書生,能得聖上如此信任,此大幸。但想那五國交錯,四百年歷史風雲變幻,書寫起來實非易事,嚴某深感一人之力未免單薄,雖已招攬了頗多博學之士,但以孟公子之才,倘有意,嚴某將掃榻以待,歡迎孟公子助我等一臂之力。」

    孟栩笑一笑,還沒說話,沈燏插進來。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別再謙虛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五國史鑒》,就看你們這些才子的啦!」

    「唔,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孟栩抬頭衝著沈燏笑,「這話說得有味道,王爺果然出口不凡哪!」

    「過獎了,不過這不是我說的,是聽別人說的,民間俗語,一向多有精妙之處,你們讀書人只看聖賢書,怕是很少聽到吧。」

    沈燏轉開話題,孟栩平常不會特別在意什麼,不過一旦在意起來……跟他說話,會很累,他可不想到最後把告訴這句話給他的盈川和蘭塵供出來。

    這外甥,是個厲害人物。雖然孟栩從未像嚴陌瑛那樣有什麼驚人表現,不過,做了這麼多年的親戚,沈燏相信自己的直覺。

    接下來的聊天,幾人就閒扯些自己的見聞罷了。沈燏行軍遠至四方,那些異族風情自然見得比京城裡更多,跟嚴、孟兩人從書上看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記述一比較,倒是笑人。

    「大千世界,果真是什麼奇事都有,能領略這些,才深知大地之廣啊!」

    「說得是,不過嚴大人只怕沒那等機會去領略了,家國繫於兩肩,如何走得開?孟栩卻是困於家人親愛,也沒得指望。王爺以後要在京城享福,亦不可能再如從前那般開眼界了。」

    「哈,本王倒不一定,倘若得逞所願,我與盈川就一陣子在京城享享榮華富貴,一陣子信馬由韁,天南海北,給它好好逛一逛。」

    沈燏侃侃說得自在,盈川淡淡笑得滿足,孟栩挑眉道。

    「哦?王爺不想在朝為官了麼?」

    「嗯,本王跟你們不一樣,不打仗,本王也就沒啥事兒了,做什麼官?只要聖上給本王留足了家財就行。」

    「王爺可真是一如既往地直接呢,要錢都要得這麼乾脆!」

    孟栩抬手支頤,笑得宛如一片浮動的水光。

    「不過信馬由韁雖自在,但大概不可取,王爺還是跟人結伴吧,比如說商旅。哦,這樣說起來,嚴夫人的娘家正是淥州蘇府呢,蘇府產業遍天下,王爺跟著他們走,至少有了群極好的嚮導。」

    「蘇府的商隊雖到的地方多,不過安全起見,通常不會偏離東西公路,而且通常都要趕路,嚮導是極好的,但有趣的話,恐怕還要王爺多包涵了。」

    蘇寄月溫雅地笑著回答,語氣中有著隱隱約約的提點。蘇家畢竟是商家,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遠赴千里的,商旅們奔走的路只會枯燥,或者是因為滿載貨物而另有一番刺激。

    「夫人客氣,本王豈是那種貪心不足之人?」

    沈燏心內瞭然,笑著一句話就帶過去了,孟栩卻是自然地轉了話題。

    「說起來倒是巧,前些天跟幾個朋友去聚遠樓小酌,遇到蘇大公子,哦,如今也該說是在下的哥哥了,他正好也在那裡用膳,似是要送別他夫人。不過在座的卻還有蕭門的什麼舵主,想是要請這些武林高手一路護送蘇夫人回淥州。孟栩久未出京城,只聽說去年過年,淥州出了一樁土匪滅門的慘禍,聖上大為震怒,還下令各州郡著力剿匪來著,可是怎麼,如今這官道上還是這般不太平麼?」

    平平常常的一番問話,聽入各人耳朵裡,自然能析出不同的味兒來。蘇寄月臉色微變,這話說簡單也簡單,但若叫有心人得知了去,卻不曉得會繞出些什麼道兒來。前年菘陵鹽礦一事其實已大傷蘇家,今年的這時節,可更容不得差池。雖蘇家如今與孟家結成了姻親,但輕輕一笑,蘇寄月溫聲道。

    「公子多慮了。經去年各州郡一番努力,那官道上現在可太平得很,舍弟之所以會宴請蕭門舵主,一則蕭門經營漕運,蘇家起運貨物經常都會與蕭門合作,雖然舍弟如今不管事,但從前都是認得的,朋友之間,怎好不打聲招呼?二來,弟妹有了身孕,水路雖平穩些,到底還是讓人不太放心,故此要勞煩蕭門的朋友在路上多關照些了。」

    「哦,是這樣啊,倒讓孟栩虛驚了一場。」

    「也不算虛驚。倘能讓栩改了你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賞風和月的性子,這場驚嚇應該會深得舅父歡心。」

    「算了吧,聞多了窗外事,只是徒增慨歎而已,在下避之惟恐不及。畢竟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沈燏笑了出來,這個孟栩,仗著不是嫡長孫,又得到孟老爺子默許,竟從未管過那些「俗事」,日子過得可謂如意之極,哪裡肯自惹麻煩?

    正想好好諷他一頓,忽見自己府中的侍從疾步趕來,上前稟道。

    「王爺,太后懿旨,著王爺即刻進宮敘話。」

    不管心中如何想,盈川等四人的目光在一瞬間集中於沈燏身上後,又以各自的方式移開了去。

    這是自沈燏帶盈川回京後第三次被他的母親孟太后召見。第一次,母子的久別重逢因盈川的身份引起軒然大*;第二次,太后強塞的三十多幅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的美圖惹得沈燏使出輕功逃離大內;這第三次,又當如何?

    孟栩輕瞥一眼沈盈川,目光投向手中那杯香霧裊裊的麟趾滴翠,這是麟趾山特產的名茶,清雅淡遠,猶如遠水青煙。耳邊,傳來沈燏的聲音,那個總是神采飛揚,熠熠如拂曉晨星的東靜王,此刻的聲音依然俊爽,俊爽而溫柔。

    「盈川,那我去母后那裡一趟,你先回府,等我回來。」

    「好,我等你。」

    女子的聲音平緩悠揚,若流水。

    二人匆匆別過嚴氏夫婦與孟栩,帶著亭外的侍衛遠去。亭中一時靜下來,孟栩突然輕笑了聲,道。

    「這世間禍福果真是無法預料啊!當年沈姑娘的母親不知道是怎生淒苦地拋棄了親生的孩兒,哪知反而留了性命在,時至今日但得東靜王如此愛戀!呵,反是當年那南安王妃集萬千寵愛誕下的千金,卻是轉眼命喪黃泉。這般對比,如何不叫人歎一聲無常!」

    蘇寄月聽他末尾這句悵惘聲調,心中亦不覺歎息。蘇家這一年如履薄冰的境況,令她總覺不踏實。雖說嫁入百年望族的嚴府讓眾人欣羨,妹妹與相府結成婚姻更添貴氣,但素來貴家亦多紛擾,朝堂上的事哪裡有個準兒,「牽連」二字就像懸在頭頂的劍,這午夜驚夢,也不是一兩次的事了。而偏偏剛才看到的跟在沈燏他們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雖做侍衛打扮,不過蘇寄月還是認出來了。

    獨自一人把那麼大的翡園打理得那麼好,偏又脾氣古怪得很的園丁,能有幾個?更何況她是蘇家的大小姐,那園子、那園丁,她見了十幾年,怎會認不出來?

    可是漣叔怎麼會跟在東靜王身邊?聽說他前年冬末就離開蘇府了,此後再無消息,難道說這一年來,他就跟在東靜王身邊麼?

    蘇寄月知道祖父前些年為了生意上的事情去過一趟邊關,當時先帝還在,東靜王正戍守與西梁交界的國境,兩人偶然認識,並結為忘年交。後來雖沒見有什麼特別來往,但祖父對東靜王的褒獎,蘇寄月卻是清楚的。

    那麼,蘇府跟東靜王,有沒有聯繫?

    瞧見妻子眉峰微顰,嚴陌華就猜到是什麼緣故,但有孟栩在場,他不便說什麼,只笑道。

    「天色晚了,我們也回去吧。孟公子,你要同我們一起走麼?」

    「唔,不了,嚴大人請先回吧,在下還想再坐坐。」

    「也好,那就先告辭了,孟公子,《五國史鑒》之事,我們改日再敘。」

    「呵,孟栩必掃榻以待。嚴大人嚴夫人慢走,在那下就不送了。」

    目送嚴氏夫婦並肩離去,孟栩唇角的笑漸漸淡下來,終至消失不見。那個形容飄逸散漫中微微帶著一絲邪魅的貴公子,此刻看起來,冷面冷心,好似陌然於這滾滾紅塵。

    有人恭恭謹謹地過來,垂著眉眼,低聲道。

    「公子,相爺已在別院等著了。」

    馬車轔轔地駛向京城,一雙兒女今日游夠了*光,此刻已倒伏在父母懷中,輕輕淺淺地入了夢鄉。摟著女兒,蘇寄月倚著車壁,窗上的紗簾被風一陣陣地捲起,露出外面無限美好的原野春色來,她卻已無心觀賞。

    挪了挪兒子的頭,嚴陌華看向妻子,輕歎了口氣道。

    「別多想了,寄月,樹大招風,這在歷朝歷代都是免不了的,不管是蘇府,還是嚴家,甚至是孟府,只要那個寶座上坐著皇帝,就無可逃避。」

    「……明白,妾身明白。只是想著若有那一日,這些孩子,我們的孩子,從雲端打落泥潭,無人呵護不說,更可能受人**——妾身想起來,就覺得心痛!」

    「這你放心,嚴家這麼多年,怎麼說也備了條後路,斷不至於讓孩子們受人侮辱,淒慘度日。想開些,寄月,我們會盡了所能保護他們,但果有那麼一天的話,我們就只能求神佛保佑他們更堅強些,再往後,就是兒孫自有而兒孫福了,你我管不到。」

    感歎地說完,嚴陌華淡淡一笑,「蘇府也繁盛了百年,這些事,想必也有安排,你不必過於擔心。雖說主上前年動了蘇府,但散些家財博取主上安心,他又有了銀兩擴充國力,應是頗為歡心的,兩相衡量起來,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唉,你說得是。」輕撫著女兒墨黑的長髮,蘇寄月歎道,「但我只怕引得那人貪心,怕是不吞下蘇府就不肯罷手了。況且這兄弟間的光景,你比我更清楚,你跟爹他們日日憂心的不就是這個嗎?」

    嚴陌華聽罷,苦笑一聲。

    「這棋局有沒有法子可解,現在誰也說不清楚,只看他堅持的那場婚姻能不能帶出個好結果吧。我跟爹自會慎重,寄寧也知道,否則不會請蕭門的人護送宛青回淥州去,你還是放寬心吧,孩子們也大了,看到你憂心忡忡,他們也會不安的,這卻是徒增煩惱。」

    「嗯,是妾身疏忽了。」

    從一雙兒女身上收回愛憐的目光,這蘇府裡往日曾協助母親任夫人管家的大小姐,如今打理著偌大嚴家事務的少夫人看著丈夫,露出了平素那溫婉寧和的笑容,美麗的眸子裡有著身為妻子和母親的堅毅。

    「你也不要太擔心我們,專心朝中的事務就可以了,我會照顧好娘和弟妹們的。夫君,不管將來怎樣,妾身,總是要陪在你身邊的。」

    山盟海誓說得天花亂墜,也抵不過這實實在在一句話的份量。嚴陌華心中柔情激盪,卻只笑一笑,伸手輕柔而緊地握住了妻子纖白柔荑。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