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二卷 疏影橫斜
    第二卷疏影橫斜

    夕山梅影,這是淥州十大景點之一。年年薄雪初降,便俱是不畏風寒,前來踏雪尋梅的訪客。真愛梅也好,附庸風雅也好,反正夕山已盛名在外,山腳山腰上便多了不少別業,白牆黑瓦挑出一角飛簷,映著一山紅紅白白的梅花,倒是更添幾分人文的雅致。

    不過說實在的,今天著實不算賞梅的好時候。昨天一場大雪才停了半晚,就又下個不停,正值大年初一,勉強出門都是為了拜親訪友,哪會有人辛辛苦苦跑來這夕山吹冷風?

    ——除了她們,哦,還有跟著她們倒霉的漣叔和劉若風。

    把斗篷拉得更緊了些,蘭塵呵了呵冰冷的雙手,她素來怕冷,嫌麻煩也不想帶手爐,只好用最環保的摩擦生熱了。倒是綠岫,大概因為習了些內功,兼之在邊境軍營裡呆了半年的緣故,這寒風中,她依然背脊挺直,一身久違的女裝如今穿起來,嬌美而英氣內蘊,竟是別樣地風華萬千。

    雪又停了,滿山瓊琚,松柏的蒼綠壓在白雪下透著墨色,枯枝卻成了玉枝,紅梅一點如硃砂,白梅則掩入雪中看不分明。山勢一邊平緩,一邊峭立,從這亭中望去,映著廣袤的雪原,淥州渾似世外之城。

    「倒也沒白來一趟,江山如此多嬌,這樣的景致,還是人少才得韻味。」

    搓著手,蘭塵淡淡笑著感歎,綠岫轉過頭來。

    「姐姐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看這樣高遠的風景。若有機會,我定要帶姐姐一起去雁城看看,風吹草低,綠茵直連到天邊,長河澄淨如飄落其中的白綢帶。姐姐,那場景,你見過嗎?」

    「沒有,我只看過電——哦,別人的畫,的確很美。」

    「畫不夠的,姐姐,畫肯定沒法展現那種美。你知道嗎,姐姐?驅馬站在山坡上看著那樣的草原,只覺得天真高,地真大,風一過,連心都廣了。江山如此多嬌,不錯,江山如此多嬌!」

    若說半年未見,綠岫的許多轉變讓蘭塵既高興又憂慮的話,那麼綠岫現在這種浩然千里的神情便是蘭塵最欣慰的。

    有著這樣表情的人,堅強、柔韌而心懷寬廣,她想,至少不必擔心綠岫會迷失了自己。

    「……知道這一句接下來是怎麼寫的嗎?」

    「怎麼?」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綠岫挑眉,面露不解。想起這句詞在那個世界裡的家喻戶曉,蘭塵不覺笑得愉悅,道。

    「意思就是說因為這江山如此美麗,引得無數英雄豪傑競相為之傾倒。不過,既是英雄,自然不會看看風景便罷。這江山太美,倘別人不知珍惜,那便由懂得珍惜的英雄來保護吧。」

    蘭塵直視過來的目光讓綠岫不覺一震,從軍雁城的這半年,時常送來的書信裡蘭塵從不問她是否有後悔奪取帝位這選擇,但蘭塵會在信裡寫很多有關為君之道的話。

    她說,假如登上那寶座,就再沒退路了,必須在那上面坐下去,至死方休。

    她說,假如不甘心一生就這麼被套牢,就要發掘做皇帝的樂趣。

    她說,假如記著是這江山的主人,記著可以俯視天下、福澤萬民,而不是做了那帝座的奴才,不是做了爭權奪利的棋盤或棋子,皇帝,也可以做得不悔!

    「……江山如此多嬌?」

    沈盈川喃喃地重複這一句,忽地一笑。

    「——江山如此多嬌?」

    頭頂上突然落下伴著輕笑的男聲,雖無戲謔味,卻太過突兀,以至於蘭塵只來得及愣愣地抬起頭順著樓梯看向這兩層小亭的二樓,卻只見一名白衣男子自二樓欄杆翻身而下,動作無比利落。已養成謹慎習慣的綠岫急忙一把將蘭塵拉到身後,與此同時,守在亭外百米處的漣叔跟劉若風亦飛掠而至。

    小小的亭子頓時擁擠起來,原本三人倒是挺好,這瞬間就多了漣叔跟劉若風擋在綠岫身前,以及兩名不知從何處同時飛進來的黑衣男子擋在那白衣男子面前,並且呈緊張對峙局勢……其實,當事者之一就是說了一句話而已,雙方身份還未明——嗯,也許吧。

    雙方互相觀察著,只有短短幾秒。那俊朗的白衣男子先笑起來,湛黑的眼眸頓時掩了炯然,逸出一派溫和,他語氣平靜地傳下命令。

    「玨、瑄,你們先退下。」

    兩名黑衣男子鷹隼般的目光掃過蘭塵他們四人,沒有多餘的話,沒有多餘的動作,風一般退出亭外,隱入梅林裡,看去恍如兩截枯木。

    毫不在意漣叔和劉若風警戒的眼神,白衣男子依舊笑著道。

    「抱歉,沒想到這時節還會有人來賞雪,家人妄動,驚到了姑娘,沈某萬分歉意。在下也並非有意要偷聽兩位姑娘說話,只是我早已在這亭上賞風景,就剛巧聽了去,還望見諒。」

    示意漣叔和劉若風退到她們身後,綠岫溫雅地回應。

    「不妨事,說來倒是我們擾了公子的雅興,這就離開,不好意思。」

    「……姑娘請留步。」

    果不其然,那白衣男子出聲挽留了。

    「敢問公子還有何事?」

    「江山如畫,沒有讓人獨享的道理,兩位姑娘冒這樣大雪來訪梅,雖說沈某是先到的,又如何能不允別人共賞?更別說這雪又下起來了,天寒地凍,沈某再不濟,也不能那般粗鄙!若不介意,兩位也留在這亭子裡吧。」

    略訝異地看看這白衣男子,綠岫很好地掩藏起心中疑惑,只以極尋常的猶豫表情看向蘭塵。想起蕭澤那句「值得結交的貴客」,蘭塵靜靜地看一眼綠岫,輕笑一下,垂下眼簾。綠岫便轉而朝那男子欠欠身,優雅而得體地致謝。

    「如此,便叨擾公子了。」

    亭中又只剩下他們三人,漣叔和劉若風也隱入了梅林中,四野裡靜悄悄的,只有簌簌的雪落的聲音。

    蘭塵的長相,清秀而已,這樣的女子,當年永清街上又是一面之緣,沈燏初時當自然沒認出來。會挽留她們,一則綠岫容貌氣質著實出眾,饒是沈燏,也心生歎賞;二則她們剛才那番談話也頗有幾分境地,對普通閨閣女子來說,倒是稀少,沈燏經年忙於軍政,不能說不疲憊,聽聽別人說話,也算是種消遣。

    待到這會兒,想起剛才雙方對峙及後來出聲挽留時蘭塵淡然看向他的目光,沈燏才記起了她是誰。

    也是湊巧,沈燏昨天到淥州,談及嚴陌瑛時,蘭塵自是不得不說的一個,從莫名出現在馮家莊,到蘇家的粗使丫鬟,再到蕭門少主身邊唯一的近身女侍,雖來歷至今也沒個所以然,但不可否認她跟嚴陌瑛似乎很談得來。而據陳良道所言,這姑娘正是去年他來淥州時,在永清路上順手救下的那個,沈燏腦中才勉強勾出一個模糊的印象。臉記不清了,但那個淡然看向他的眼神,倒還清晰。

    這個是蘭塵,那另一個,聽適才那番談話,想必就是那女扮男裝,半年前被杜長義相中,帶入軍中的沈盈川了。

    輕輕一笑,沈燏起了幾分攀談的興致。

    「兩位姑娘是淥州人氏?」

    「是。」

    綠岫簡單地回答,她跟蘭塵早已交換過目光。雖不知這氣勢軒昂的男子究竟是何人,但上山也有些時候,何止一人都未遇見,連點兒腳印都沒有。蕭澤所說的貴客,莫不就是此人?如此一思量,她便極守禮地笑問道。

    「聽公子口音,倒像京城那邊的。難道是專門來這夕山看梅賞雪的麼?」

    「不是,我剛好路過。」

    「哦?如此大雪,又正是年關,公子要往哪裡去?」

    「……回京。」

    沈燏微微一笑,雖表情語氣無一不平靜,但心中卻是已翻起了波瀾。戍守邊關已十年,身為保疆衛國,威名赫赫的昭國大將軍,他總是以凱旋的姿態意氣風發地馳騁過這片大地。這回,卻是第一次生死難測地帶著血雨腥風回京。

    他不能不苦澀地感歎!

    「剛才那兩位,可是二位姑娘的隨從?沈某略通武藝,那兩位的身手,雖只匆匆一瞥,卻著實是箇中高手,讓人佩服。」

    「不敢當,公子過獎了。」

    「適才聽二位所言,似乎也是行走四方之人,如此便無需過多謙遜了。沈某這些年東奔西走,算有些見識,所贊所歎,亦是從心而發。」

    綠岫聽罷,倒朗然笑了出來。

    「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如此卓立姿態,世間少有。小女子眼拙,斗膽猜上一猜,公子可是身在江湖?」

    美人如畫,這是沈燏常聽到的讚賞之辭。

    宮廷、北疆、東海、江湖,沈燏見過的美人雖各有風情,不計其數,但想想,也總不過是這「如畫」二字來形容。所以初見沈盈川的時候,固然這般國色讓沈燏亦不禁目光為之停留,卻也僅是停留,沈燏對「傾國」兩字向來笑過,天下美人何其多,一個人再美,又如何能抵天涯芳草?

    至少在那之前,沈燏是這麼想的。

    可綠岫笑了,是那種簡單明淨的笑,沒有羞怯嬌弱,沒有欲拒還迎的刻意,只是那樣朗然地鐫刻在精緻清麗的五官上,眉如遠山,黛色的柔和中隱著稜骨,當它們彎成兩道極美的弧線那刻,墨玉般的眼瞳裡霎時光華流轉……原來美人,真的可以傾國!

    「不,我並非江湖中人,不過日子也算是刀口上舔血,差不多。」

    再度打量沈燏一眼,綠岫道。

    「公子莫非效力軍中?」

    「何以見得?」

    沈燏挑一挑眉,興味地看著面前的兩人。

    綠岫姿容皆卓越,此刻談笑自若,舉手投足間風采內蘊,比之方才更是耀眼。相較下,一直沒開口,只是淡然地站在綠岫身邊,似含著淺淺微笑聽著他們交談的蘭塵著實普通,直如林間一帶溪水般靜靜蜿蜒。

    直視著沈燏的眼簾隨著主人的輕笑微微覆下,綠岫轉眼看向亭外。一枝紅梅在雪中挑出,雪愈潔白,梅愈朱紅,清冷與灼艷配得絕妙。呵,果然像蘭塵說的,這紅梅,非得壓著雪才叫人驚艷。

    「公子氣宇軒昂,威勢十足卻不迫人,舉止爽然而貴氣,當非尋常人物。隨身侍從武藝高強,冷靜自持,卻又十分聽從調遣,這樣人的主子,自然不會是池中物。不是江湖人卻得刀口舔血,二十有餘的年紀,京城人氏且途徑淥州,正要回京,當世青年才俊至公子這般的,能有幾人?適才不敬,還請見諒了——民女沈盈川,見過東靜王爺。」

    看見綠岫微偏頭扯一扯自己的手臂,盈盈地朝白衣男子拜下去,蘭塵這才知道這人為什麼眼熟了。東靜王,沈燏,當年的救命恩人吶,不善記人容貌的她早已忘了這人長相。

    「姑娘多禮了,快請起。」

    沈燏笑著虛手一扶,綠岫與蘭塵便直起身來。

    「沈姑娘如此聰慧過人,真叫本王佩服。」

    「不敢當,實在是王爺龍章鳳姿,昂揚不凡,又肯迂尊降卑與民女閒談,方才叫盈川揣度出了王爺的身份。不妥之處,還請王爺寬宥。」

    「沒關係,沒什麼不妥的。本王只是多年未東行,這般大好景色還是少年輕狂時游賞過,心中每有懷念,且邊關戰事綿延,也很久沒這樣閒看山水了,如今趁著母后壽辰將至,本王也不想驚動地方,安安靜靜地回京去悠然幾日就好。」

    「王爺為國事操勞,而今這片太平全賴王爺與數萬邊關將士維繫,我等小民才得以安享美景,想來萬分慚愧。王爺請放心,盈川絕不肆意宣揚王爺的行蹤,叨擾了王爺的清靜。」

    「呵,那就多謝姑娘了。」

    沈燏笑得氣定神閒。

    綠岫打算走了,這東靜王,怎麼說呢,現在吧,就是一燙手山芋。他的地位、他的權勢、他的名望、他的能力,無不是想掌握權力的人想結交的上好對象,但他同時也是弘光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是昭國軍中戰功卓著、影響力最大的王爺,所謂功高震主的倒霉孩子,說的就是這種人。

    點點頭,沈燏沒有再多加挽留,不過,他笑著說。

    「年節下,兩位既然今日有閒來此遊玩,那想必明天也能得空吧。如斯美景,有妙語如珠之佳友共賞,才不負了這聞名天下的夕山梅影,沈姑娘可同意?」

    「呃,不……」

    「哦,對了,蘭姑娘。」

    依舊笑得華貴的王侯轉向旁邊那淡然的女子,完全不認為這「貴人」還能記住自己的蘭塵安然地抬眼。

    「蘭姑娘可還記得本王?」

    「——啊?」

    「去年秋天,本王曾在淥州城內的永清街上有幸攔下了姑娘那匹狂亂的馬。那時還道是萍水相逢,卻不想今日竟能再見。」

    「……呃,是啊,的確巧極了,不過真沒想到王爺記憶力這麼好。哈哈,慚愧呀,蘭塵眼拙,救命恩人都沒認出來。」

    「無妨。相逢即是緣,本王難得離開軍中,還想在這淥州多看兩天美景。若姑娘不忙,本王在山那邊借了座小院暫住,雖簡單,佈置倒也頗清淨,還請兩位能再來這夕山品梅賞雪。」

    沈燏說這話的時候,視線溜過蘭塵,便直落在綠岫眼裡。他嘴角帶著笑,極隨意地站在她們面前,但那閒適中依然挺拔如青松的姿態,沉穩淡定,給他增添了好幾分魄力。綠岫這一年多,先是接觸了蕭澤等人,後又在雁城軍營中呆了半年,深知有著這等氣魄的人,必定有其卓絕之處,她明白自己涉世尚淺,蘭塵又一再囑她多聽多看多想,所以此刻見赫赫有名的東靜王邀請,她略猶豫了下,便答應了明日再來。

    回到隨風小築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了,蕭澤正坐在廊下看著一封書信,直到蘭塵她們走近,他才把視線從紙上抬起來。

    「回來了。」

    「嗯。」

    「吃過晚風了嗎?」

    「還沒呢,寂筠說等會兒幫我們送過來,正好我們先換身衣服。」

    「這枝梅花不錯,從夕山帶回來的嗎?用那個平窯的玉頸青瓷籐紋花瓶來裝點應該最好,可以放在你床頭的桌子上。」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白梅香清冷,伴著入睡應該挺舒服,綠岫,還是放在你房裡好了。」

    提起濡濕的裙擺踏過門檻,蘭塵回頭又道。

    「趕快進來吧,公子,雖說習武之人不懼寒,可老這樣,對身體也不好吧。」

    笑一笑,蕭澤從善如流地起身,跟著進到廳裡,並關上了門。呼嘯的風聲立刻就被阻隔到了門外,把信收入袖袋中放好了,蕭澤坐到爐火邊閒閒地撥弄著爐中紅熱的炭。

    蘭塵很快就出來了,她倒了杯茶水遞到蕭澤手中,然後自己捧了一杯,也在爐火邊坐下。冬夜,還在隱竹軒裡的時候,他們就總是這樣靠在爐火邊坐著,有時聊聊天,有時各做各的,有時就只是像今晚這樣,安靜地坐著。不過,通常都是她等著蕭澤頂一身寒風洒然歸來的。

    然後,綠岫也過來了,正好寂筠送來了飯菜。

    吃到約五分飽時,蕭澤起身給自己又倒了杯茶,笑道。

    「如何,今天遇到貴客了嗎?」

    蘭塵瞟他一眼,夾了塊糖醋魚到碗裡慢慢啃著。

    「遇到了。貴客,果然是大貴客。」

    蕭澤懶散地斜靠著椅背,不以為意地笑道。

    「我也不是刻意安排你們與東靜王碰面,只是湊巧知道東靜王途經淥州,宿在夕山的別業裡,才想說可以讓你們聊一聊。」

    「我們能聊什麼?平常是因為與公子早已相熟,才能說些從前的見聞與感觸,跟東靜王,卻是不敢說那些話的,更何況我可不是豪爽曠放之人,沒法在面對那等權貴的時候,還能談笑自若。」

    「嗯,你說得也對。」

    點頭附和一聲,蕭澤悠然放下茶杯。

    「不過對綠岫來說,倘能與東靜王有所交集,這應該是個好機會。」

    定定地看了蕭澤好一會兒,蘭塵抿一抿嘴唇,側頭看向綠岫。

    「你覺得如何呢?」

    視線在兩人之間轉了個來回,綠岫輕輕攪動手中的調羹,笑道。

    「東靜王其人卓越不凡,固然值得交集,但身家、地位卻更不凡,實在是尊讓人不好隨意親近的神佛,綠岫只想在這世間有一番作為,縱然慢些也沒關係,總好過惹上觸怒天威的雷霆。」

    「——這樣啊——」

    蕭澤微微傾頭,眉峰隨著嘴角的笑容揚起。這種漫不經心的犀利,蘭塵不常看到,因為他的這幅神情,從不在隱竹軒或隨風小築裡出現。壓住心底那份訝異,蘭塵安靜地啜著碗中滾燙的甜湯。

    「綠岫,你該清楚,東靜王和弘光帝之間是一場未知的博弈。假如你不想將來因東靜王獲罪,那麼現在你就該退出杜長義的陣營,弘光帝是個極度多疑的人,他現在給予杜長義如此信任,是為了消解東靜王對昭國軍隊的直接影響,杜長義曾是東靜王的部下,這一點,沒有人比弘光帝記得更清楚。」

    「……這場博弈,大哥是站在哪邊呢?」

    「蕭門不過是一支江湖勢力,但求自立而已。」

    「我記得姐姐曾說過一句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大哥既知弘光帝生性多疑,難道不擔心這一點嗎?」

    「當然擔心,所以,我這不是在問你嗎?」

    「——呵,大哥,你該知道的,我不可能站在弘光帝這一邊。」

    「是的,我知道。那麼,對綠岫你而言,結識東靜王應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吧。」

    美麗的眼睛裡,目光沉靜如水,綠岫就這樣微笑地看著蕭澤,蘭塵則看著綠岫,滿臉怔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只半年不見,那雙曾澄淨如翦翦秋水的明眸,已蘊蓄成一片不見底的深海。

    而這種轉變是好,還是壞?蘭塵無解。

    「這樣說來,大哥也是站在東靜王這邊的囉?」

    「不,蕭門希望哪邊也不站。」

    「這……依大哥剛才所言,恐怕會難以如願啊。」

    「嗯,的確。」

    蕭澤毫不猶豫地表示贊同,神態間卻依然閒散。這讓綠岫無法弄清他的意思,探詢的目光不禁投向蘭塵。蕭澤這時卻也看向蘭塵,神情、語氣、動作,皆隨意得如同他們平日裡天南海北的閒聊。

    「蘭塵,你說東靜王繼位,是否會比弘光帝要好?」

    聽來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內容卻是要讓人驚駭的,而蘭塵的反應也出乎綠岫意料。在最初的驚訝過後,蘭塵臉色變得平靜,似乎這樣的對話對他們而言也並沒那麼出格。是彼此間有足夠的信任,還是緣於已有什麼層面上的合作?

    「這可說不準,在權力的顛峰孤坐久了,誰也不知道當初的賢能君子會不會變成嗜血的惡魔。更何況,**者本身最痛恨的就是皇權會被強大的勢力分割。這一點,與賢明與否,無關。」

    「都是在碰運氣啊。」

    「對呀,人心最是難測,我都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會變成街邊潑婦,何況是在那些權力漩渦中打滾的政客。」

    撫一撫下巴,蕭澤朗然笑道。

    「可是目前我昭國的諸皇親中,除了東靜王,再無人有那個力量能威脅到弘光帝,人們沒得選擇,東靜王也沒得選擇。」

    蘭塵一時沉默,她跟蕭澤雖已無所不談,卻還從未如此直接地指向昭國目前的權力中心。不善於揣度他人心思,即使已熟悉如蕭澤,她也還是覺著摸不準蕭澤的用意,她總怕自己帶累綠岫。

    「那蕭門又做何選擇?」

    「強大而低調的民間勢力,這就是我對蕭門未來的期望。」

    「具體,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

    看見蘭塵挑眉表示不解,蕭澤坐起身體,倒了杯熱茶過去。

    「強大好說,無非是擁有雄厚的財力與武力,擁有廣闊而精準的消息來源,以及最深層的影響力。但低調,這個可真不好把握。既然強大,那就很難讓別人,尤其是掌控朝政的人不視為眼中釘。」

    「——無冕之王?」

    「嗯,也可以這麼說。」

    「那可難了,身為皇帝,怎麼可能不打探清楚國中的各種勢力?而一旦得知有這等人存在,別說弘光帝了,就算再寬宏的君子,也不可能不防。」

    「說得對呀,所以我才不是沒反對父親的意見嘛。」

    「——啊?」

    不明白蕭澤沒反對什麼,蘭塵疑惑地抬頭望去,卻見一貫瀟灑的蕭大俠這會兒正笑得像只拜年的狐狸,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她趕緊收回目光,初次熱心地往綠岫碗裡夾菜。

    「對弘光帝來說,蕭門的支持不僅不突出,反而會惹來嫌疑,但是對東靜王而言,能否得到蕭門的支持,那就不一樣了。你說是不是呢,蘭塵?」

    稍愣之後,蘭塵收回筷子,歎了口氣,很乾脆地回答。

    「抱歉,這種內政之事,我不知道。公子,你明白的,我又不是昭國人,翻了天都與我無關啊。」

    「你說過的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但我可是稀里糊塗地從天上掉下來的那麼小小、小小一隻,天不收,地不管,根本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只是既然你是剛好掉進了我們這只巢裡,好歹總得考慮下它的安全度吧,難道你想被幾隻雀兒的內訌連累,跟著摔死麼?」

    「他們是鷹,我是鵪鶉,這架要勸起來,豈不死得更快?」

    「話雖這麼說,不過人們好像更喜歡稱這種做法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很壯烈啊,所謂波瀾壯闊的人生,總是這麼開端的吧。」

    蘭塵點頭,以七分的認真道。

    「的確,就是這樣,生活中才有故事可以展開嘛。不過,我就算了,本人的審美觀雖雜,但人生觀還是偏向於秋葉般靜美的。」

    蕭澤會心一笑,快有一年半了,從蘇府到隨風小築,到蕭門,蘭塵的生活極簡單,確實有秋葉的靜美之意。但相處這麼久,他對她的印象仍如那年那日於錦繡街上得來那般,蘭塵這個人,並非只有單一的色彩,她不是水晶,倒像初秋時節站在枝頭的那片葉子,綠意濃淡暈染,隨風輕舞得那麼真實。

    「有那麼幾次生如夏花,不也挺好的嗎?人生應該是如四季的吧,可是沒有說這四季只能輪迴一次啊,也沒說不能由人挑選一二。」

    無言以對,蕭澤這話半數來自蘭塵,這讓她沒法反駁,而心底,似乎也不想反駁。

    在這個世界裡,獨自一人的她極度自由,可她終究不是骨子裡刻著某種執著的那類特別的人,安寧而不匱乏的生活,平靜無傷的心,蘭塵很享受這樣的美好,所以那份「自由」於她而言,實在創造不了什麼功成名就的先決條件。

    只是,有時候,蘭塵卻還是希望自己能獲得某些成功。

    因為單純的對生命抱有激情,還是因為希望能籍此展現能力,表明自己多多少少是特別的?

    或許都有吧,否則,她怎麼會那麼輕易地就脫口而出說讓綠岫去奪皇位,並且還真的為此而謀劃行動呢?

    蕭澤的聲音靜靜地傳入耳中,蘭塵略茫然地側頭看著蕭澤,似聽,似未聽,甚至沒有注意到綠岫緊盯過來的視線。蕭澤也不在意,只管和往常蘭塵最樂於看到的一樣,如秋風般俊爽地笑著,道。

    「別想得那麼麻煩,你不必特別做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打算。你畢竟是我帶回來的人,不管你願不願意,在別人眼中,你都是屬於蕭門的,蕭門的決定對你或多或少都會有影響,我想你也該有個準備。至於東靜王麼——戰場上真刀真劍拼出來的威名,又頗有用人的氣度,倒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而且對綠岫來說,多瞭解下東靜王這人的能力與魄力也挺不錯,畢竟杜長義就是站在東靜王這邊的嘛,咱們這也算是加深合作了。」

    頓一頓,蕭澤又補充道。

    「哦,對了,這個可是蕭門的機密,只有我父親與我,以及楊珖、洛渠兩位總持才知道,連二弟都瞞著的,蘭塵你可要保密。」

    要吐血是什麼感覺?

    蘭塵現在知道了,她緊緊攥著筷子,瞪向那閒閒的傢伙。

    「……你——#&◎¥×@※#×$……」

    「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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