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只有兩進院落,嚴陌瑛住在東邊,院內雪松參天,青翠的枝葉有如一層層飄逸的雲霞,正應了他自己所題的落雲軒之景。西邊的棲鳳閣向來都空著,主要是因為嚴陌瑛四年來從沒有訪客,只偶爾顧顯跑來混幾天,到如今,棲鳳閣裡才算真正住進了客人。只是,這位客人跟嚴陌瑛完全沒關係。
淥州人這些天最關心的人物當屬含笑坊的花魁娘子薛羽聲,關於她的下落,大家盡情發揮想像力,其精彩程度簡直要絕了各書鋪那些傳奇的生路。不過可惜,薛大美人的經歷其實簡單得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了——某位名叫顧顯的男子把她扛到某間素淨的宅子裡,然後因為兩人極度的話不投機,顧顯哇哇怪叫著逃走,留下薛羽聲每日過得悠哉游哉。
她不知道東院落雲軒裡住的那名男子是什麼人,一雙眼睛久歷風塵,讓她明白最好不要試圖打聽這個人的消息。他看似溫和,但那對黑色眼眸是精明而莫測的,並且他在初見的那刻毫不掩飾,也只在那刻。
這是示警,這樣的人,在別人和自己之間劃下了一條分明的界線,不容許肆意窺探。
所幸薛羽聲也不是好奇心氾濫的人。既然對方表現得客氣而有禮,沒有不良企圖,而且還幫她找來了她的貼身丫鬟煦兒,那她自然就該尊重主人家的意思,當位優秀的賓客了。
睡睡覺,看看書,散散步,彈彈琴,寫幾筆字,畫幾幅畫,平常女子的生活好像就是這樣的吧。進含笑坊之前的事,薛羽聲不願回想,進含笑坊之後,就是每天在富貴奢華的房間裡學習一切要用來吸引男人的技藝,直到她名動天下。
然而,花魁的架子不是給她恣意推拒客人的,是要給那些有著更大權勢和財富的男人帶來滿足感,他們需要用各種方式證明自己的優越。
林林種種的人,薛羽聲見得太多了,綺麗的故事,她早已忘了幻想。所以,她好像並不討厭呆在青樓。
煦兒每天都會出去打聽情況,含笑坊到底是淥州最大的妓院,這次雖然鬧得過火,初時惹得刺史大人勒令停業半年,但老闆幾番活動下來,大概正月一過,含笑坊就又要開門了,今日已是十五。
薛羽聲決定去看花燈,只要打扮平常些,畫個丑些的妝便可以,再說煦兒武功還不錯。她們兩個,真的是很多年都沒有自在地出遊了。
瞅著互相的裝扮,女孩們嘻嘻笑笑地出了棲鳳閣,卻見落雲軒的主人恰好歸來。薛羽聲微微福身,看似風塵僕僕的男子點頭回禮,雙方才錯身而過,又一個人晃進來,是顧顯。
上次一番攀談下來,顧顯對薛羽聲避之惟恐不及,這下突然撞見,倒是叫他連退兩步。對自詡「愛慕天下美人」的顧顯來說,這種舉動絕不是怕唐突了面前的絕世佳麗,而是怕了佳麗更絕世的毒舌。
薛羽聲原本沒在意顧顯的,但剛才顧顯的那個如避猛虎的表情莫名地叫她起了興趣,不等她出聲,煦兒卻先一步擋在她面前,惡狠狠地瞪著顧顯。
對住在這裡安之若素的當然只有薛羽聲,煦兒絕不那麼想,尤其這座宅第狀況未明,令她更加不信任顧顯。這男人,初八那日一雙桃花眼笑得那麼輕浮,怎麼都讓人覺得他救羽聲小姐,其實是居心叵測!
顧顯看來是只躲薛羽聲,對於煦兒宣告護花使者身份的舉動,他倒覺得頗為可愛,笑道。
「煦兒姑娘,你大可不必把我當採花賊來防,我顧顯雖風liu,卻絕不是那等會辱沒美人的下流坯子。救你家小姐,純是惜花之心。」
「哼,我家小姐我自會救,你若沒有心存歹念,那天為何不是幫我趕走那些傢伙,而是自己直接帶走小姐?」
「那種亂糟糟的陣勢,誰知道會殺出些什麼傢伙來,一個不小心可就會傷到薛小姐了。我看煦兒姑娘你武功很好,當時就想說還是先救薛小姐吧。」
顧顯苦著臉解釋,他現在對當初這個自認英明的決定懊悔萬分。因為從那天開始,他知道了這世上並不是所有被救的美人都會善待英雄的。
看煦兒沒話反駁,薛羽聲嬌笑道。
「煦兒,就叫你別學那什麼武功了嘛,看我這不會武功的弱女子,雖然長得也配稱個絕世佳人,但就像書生最愛在白丁面前掉書袋那樣,大俠當然最希望看到被救的柔弱美女對他滿臉崇拜。這一來除了那身拳腳就別無所長——呃,大概也比較沒銀子的大俠可以白白消受美人恩,二來掙扎多年,終於得人崇拜了,真可謂守得雲開呀。不容易,不容易!哎呀,顧公子,奴家見識淺薄,只閒時看過幾本傳奇,感覺這種人還真多呢,呵呵呵呵!」
「真的嗎,小姐?那麼多以身相許的故事,原來都是大俠揀了便宜。」
「嬌艷如花、知書達理,官家小姐最好,再不濟也要帶上一份家財,你不見那些傳奇裡都是這麼寫的麼?不過呀,實際上哪來那麼多沒腦子的大小姐帶個小丫鬟跑出去亂逛的,所以說嘍,不是男人們藉著傳奇滿足自己的癡心妄想,就是俠匪勾結,先坑人再救人!」
「哦,原來如此。」
煦兒了悟似的點頭,視線不自覺地瞟上顧顯。
「對呀,煦兒,姐姐的話你可要記好喔!呵呵呵呵!」
在薛羽聲好聽得因此更可恨的笑聲中,兩人揚長而去,留下顧顯僵在原地,猶如吃了成精的千年苦黃連。所幸這座宅子中的僕傭都是嚴陌瑛的管家親自挑選出來的,看到平素春風得意的顧顯如此模樣,無一人明目張膽地竊笑,大門關上,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歎口氣,顧顯轉頭看向抱著胳膊靠在落雲軒門邊的好友,沒好氣道。
「幹嘛,你什麼時候喜歡上看熱鬧了?」
「我還以為應該沒有人能在口舌上勝過你的。」
「真難聽,說得人好像只會搬弄口舌似的!是,我沒你腦子那麼好使,不過至少我不會在心上人面前縮頭縮尾。」
嚴陌瑛冷眼掃過來。
「我沒有心上人。」
顧顯白著眼走過他身邊,逕往廳堂而去。
「拜託!『情』之一字,我可見得比你多了。」
「是見到的女人多而已。」
「那也比你好,我說又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做和尚,幹嘛都老大不小了卻連女人的手還沒拉過?」
「是你拉過的手太多了吧,奉勸你小心點,女人怨起來可不簡單!」
「——喝!你這傢伙,竟敢把我的好心當作驢肝肺!嚴陌瑛,你就給我等著眼睜睜看美人結婚生子,自個兒卻抱牆角去單相思一輩子吧!」
看著氣哼哼走遠的老友,嚴陌瑛微微一笑,負手緩步走入院中。
心上人?
顧顯指的,該是蘭塵吧。
那是他懂事以來,唯一在意過的女子。
可惜,也僅此而已。他不是沒想過愛情,可是怎麼都想不出自己會為了某人而癡狂的景象,正如那句「揀盡寒枝不肯棲」。
華燈初上,晴朗的冬夜星光璀璨,薛羽聲和煦兒跟著湧動的人群隨意地觀賞著街景,品嚐那些不會被含笑坊接納的小吃,玩得不亦樂乎。
最後還是薛羽聲走得累了,兩人才彎到稍微寂靜的沿河小街,雙月橋靜靜地拱臥在河上,她們就坐在欄杆上聽遠處傳來的那一片喧嚷。
「……小姐,你真的不趁機離開含笑坊嗎?」
煦兒遲疑良久,問得有點不安,薛羽聲側過頭來,笑道。
「哦,對,煦兒也已經過了及笈的年齡,再不適合呆在青樓那種烏糟的地方了。這樣吧,你等……」
「不是,才不是!小姐,我是擔心你啦,不管怎樣,我一定要跟著你的,你不可以誤會我,不要趕我走。」
聲音已經哽咽起來了,薛羽聲連忙安慰。
「別急,煦兒。我曉得你的意思,青樓不是久留之地,這我也明白的,絕沒有誤會你。」
「真的嗎?」
「真的,真的,煦兒的心思,我都知道。」
煦兒這才俯身撿起剛才丟開的蓮花燈,皺眉道。
「小姐,你明明看得出來,那些捧著花魁的世家子弟都不是真心的,幹什麼要跟他們耗費大好時光呢?倒不如我們離開,去找個清淨的地方好好生活,憑小姐你的才貌,肯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煦兒會永遠保護你們的。」
黑暗中,煦兒看不清薛羽聲的表情,只是好一會兒,才聽她緩聲道。
「謝謝你,煦兒!可是我不想離開,我不可能過上你說的那種生活。」
「為什麼?小姐你其實根本瞧不起那些什麼公子少爺的呀。」
「對啊,我一點都瞧不起他們,但誰又在乎呢?連我自己都不在乎。可是跟他們周旋,總比那些從良後嫁做妾室,還要被人羞辱凌虐,或許最後連一方乾淨的墳墓都得不到的姐妹們要好吧。至少,因為我不是全部倚賴一個男人,所以沒人敢教訓我。」
「我們、我們也不是一定要嫁人啊,我會把武功練好,絕不讓任何人對小姐不敬的。」
「呵呵,煦兒,別把我想像成不幸身陷污泥中的高潔君子,你會很失望的。因為我從來就不是白玉無瑕的女人,否則怎麼會看到那些男人奉承的樣子就想笑呢?事實上,我享受著那種戲弄男人以及他們手中掌握的權勢的感覺。」
「——小姐——」
煦兒有點艱於發聲,她瞭解薛羽聲,她的小姐不是那等癡望富貴的浪蕩女子。但她真的不能理解薛羽聲的選擇,儘管她會無條件支持。
對面有人走攏來,她們於是沉默,薛羽聲淡定地仰望星空,煦兒則暗暗警戒著。來人走近,緩緩步上雙月橋,最後在距離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來。
「請問是薛羽聲小姐嗎?」
聲音沉穩而清朗,明顯是穿著男裝的女人,身材修長,月光下的面容顯得英氣逼人。薛羽聲瞥她一眼,懶洋洋道。
「當然不是,公子你認錯人了。」
女人似乎笑了一下,伸出左手,一塊極普通的玉珮遞過來。
「薛姑娘,我家沈三爺向姑娘問好了。」
煦兒原是要拉著薛羽聲後退的,怎知小姐卻輕輕推開她,上前接過玉珮,細細摩挲了一遍,然後還給那女人,笑道。
「三爺這是換家丁了麼,怎麼沒聽說啊?聲音可真特別哩。」
「抱歉,事起倉促,因為沈玨跟人玩劍時傷了腿,三爺擔心他會誤了姑娘,便派在下來給姑娘問安。這聲音,姑娘可滿意?」
最後一句話,清朗的女性嗓音突然變成低沉的男聲,差點唬了煦兒一跳。薛羽聲挑眉,了然笑道。
「原來如此,畢竟好久不見,還以為三爺忘了我呢。」
「姑娘說笑了,姑娘對三爺情深義重,三爺總感歎難以為報,且地方偏僻,沒什麼物產,這麼多年來竟是只贈給過姑娘一盒夷人的香粉,真是慚愧。上次得空來淥州,三爺本想親自前來拜會的,但因大老爺一向對三爺不放心,故此沒好妄動,還請姑娘見諒。」
「客氣了,請問怎麼稱呼?」
「在下姓沈,單名一個珈字,沈珈。」
「哦,沈公子。那麼,這次收納到高手了嗎?」
「托姑娘的福,三爺又多了好幾位得力下屬。」
薛羽聲點點頭,優雅地站起來,拉著煦兒轉身走下雙月橋,只招手道。
「一切照舊,那就後會有期啦,沈公子。」
「薛姑娘好走。」
沈珈拱手相送,目送兩人悠悠然轉過街巷,這才轉身而去,在臨近街口的黑暗裡,一名髯鬚的中年男子疾步迎上前來。
「珈,怎麼樣?」
「陳先生,她說一切照舊。」
「照舊?」
陳良道捋一捋鬍須,沉吟道:「這只怕不妥了,雖然知道她的人只有三爺、玨和你我,但大老爺底下的人,可都是太爺培養多年的好手,絕不能輕忽。玨出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先生放心,我明白的。」
說話間,沈珈的聲音早已轉換成完全的男聲,與陳先生交談的同時,她的視聽都處於最高警戒狀態。這種接近市集上人流湧動處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也是最不安全的。
夜已經很深了,街面上的熱鬧卻好像會通宵達旦似的難以停止。這樣可以盡情遊玩的佳節,對普通百姓而言,是一年中難得的機會,歡樂因此充滿生氣。薛羽聲拉著煦兒慢慢走在人群中,含笑坊六年,年年如此日,別人把她當精緻的擺設,她把別人當廉價的瓦罐,奢華的宴會是劣質的酒,苦澀卻依然能醉人。
「煦兒。」
薛羽聲輕聲喚著視作妹妹的純潔女孩的名字。
「什麼事啊,小姐?」
「那篇《李娃傳》,你看過了吧?」
「就是講妓女最後被封為國夫人的那個傳奇麼,重瑛書鋪編印的?」
「嗯,就是那個。」
「看過呀,怎麼了嗎?」
煦兒不解地看向薛羽聲,疑惑道:「這傳奇可是很得含笑坊裡的姐姐們喜歡呢,她們都好羨慕李娃既得遇如意郎君,而且即使天下人都知道她出身青樓,可卻依然能得國夫人封誥,從此再無人敢欺。」
「嗯,是啊。」
薛羽聲輕笑著點頭,神色間儘是茫然,煦兒忽然認真道。
「小姐,你也可以成為李娃的,真的,一定可以。」
「哦?」
「我不是瞎說的,小姐你論才貌、行止哪裡比不上那些大家閨秀?而且小姐處變不驚,才不像別的女人遇事就只會哭。」
「呵,是嗎?」
薛羽聲恍如朝霞般笑了出來,半晌,她才略略斂了眉眼,淡然道。
「可是煦兒,我不想成為李娃呢。」
「咦?」
「跟著一個男人,照顧他,督促他博取功名,為他生下子息,操持家業,然後等待封妻蔭子,聽起來很不錯,真的不錯。煦兒,如果十六年前一切都沒有發生,那我原本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的。但是,沒有如果,所以世上不會有那樣的薛羽聲。呵,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卻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賢妻良母的——永遠不能。」
她好聽的聲音如圓潤的珍珠般散落在嘈雜的街市裡,和平時一樣,沒有什麼哀怨的味道,反是帶著若有似無的笑。然而那份笑是如此沉重,令煦兒轉開了頭,卻還是艱於呼吸。
到底是江南,元宵的花燈都顯得更細緻精巧些。
或許會有人抱怨它們比不上京城或淥州的燈華美,但對初次見識這些的楚少夫人紅榴而言,蕪州的元宵夜卻是比遙遠西南邊地的故鄉要熱鬧和美麗得多。看見妻子興奮地舉著好幾隻花燈搶著要幫僕役們掛,楚懷郁難得地笑了出來。
有多久沒看見這樣的快樂了呢?
從他帶紅榴出現在這個家開始,爭吵就不斷,他和他的家人,紅榴和紅榴的父親。好不容易塵埃落定了,立刻又是妹妹懷佩與蕭門少主蕭澤的婚事橫生波瀾。接著,就是對他的要求,對紅榴的指責。
每天都過得如此疲倦,看著時時刻刻都小心翼翼,生怕犯錯惹得母親呵斥的妻子,楚懷郁心痛不已——那個會在南國的陽光下大笑的少女,是不是已經消失了呢?因為他的自私?
楚懷郁甚至忍不住這樣想過。
可是,幸好紅榴依然會笑得如此燦爛,如此讓他迷戀。
在子侄輩的女孩們和姬妾、丫鬟的簇擁下,楚夫人雍容地走進楓露閣,看見正爬在梯子上伸長了胳膊的長媳,臉色頓時變得陰沉。
「你在幹什麼?」
看見婆婆,紅榴急忙從梯子上躍下,楚懷郁也趕緊走過來。
「我,我想幫忙掛一掛燈籠。」
「那是你該做的事嗎?你是誰?你是楚家的少夫人,未來的當家主母,這麼沒規矩,以後怎麼管這個家?怎麼給郁兒分憂?」
「娘,紅榴她沒見過這樣的元宵佈置,一時太高興了而已……」
兒子的解釋反而更激怒了楚夫人,她喝道。
「沒見過?她沒見過的東西多著呢,以後當著客人的面也這麼沒規矩,還跟客人說她是芫族的丫頭,沒見過世面嗎?胡鬧!」
「娘——」
「你又在這裡幹什麼?這麼大個人,還需要你楚大公子整日跟前跟後地照顧?她難道連丫頭們都不會使喚?郁兒,郁兒!你既然已經成家了,就該跟著你爹多出去應酬應酬,蕪州知府、映水樓,哪兒不得你這楚家大公子拜訪接待?不要整天圍著女人轉。」
「娘——外面的事情已經結束了,爹讓我進來看看楓露閣準備的情況,然後和紅榴一起去接祖母。」
「那就快去。」
「——是,娘,孩兒告退。」
看見丈夫轉身,紅榴趕緊跟著要逃出去,才躍起一步,卻想起婆婆平日嚴厲的叮囑,腳步立刻頓住,低著頭,小步地走在楚懷郁的側後面,出了楓露閣。
看見他們夫妻步出門外,楚夫人不由得一陣歎氣。她知道丈夫同意紅榴進門的理由,那確實是沒辦法的事,楚家畢竟是以醫藥立足的,倘若後繼無人,那楚家這麼多年的興盛豈不是要付諸流水了麼?可是,這樣行為粗野的長媳,又叫她怎麼放得下心?
旁邊乖巧的侄女立刻扶著楚夫人坐下,奉上了茶,一干人亦隨之附和著她每日必重複的對紅榴的埋怨。站在最外側的楚懷佩冷冷地看著圍攏在母親身邊的眾人,回頭看看外面燈火璀璨的園子,轉身也走出楓露閣。她的丫鬟小珞要跟上的,被她擺手制止了。
寒冷的空氣總會讓人覺得清醒,而楚家的園子裡當然不會種些凡花俗草,清冽的藥草的香味更能除去屋子裡的躁氣。
沿著走廊,楚懷佩慢慢走著,人群都在往楓露閣聚集,這邊倒顯得十分冷清。月光下,突然傳來的歌聲令楚懷佩一陣心驚。待看清前面欄杆上坐著的人,她便停下了腳步。
是紅榴,她晃著腿坐在亭子的欄杆上,唱著楚懷佩從未聽過的歌。應該是西南芫族的民歌吧,歡快的調子,歡快的聲音,在這月色下,竟帶著傷感。
「你怎麼沒有跟大哥一起去接祖母?」
楚懷佩毫無預兆的發問驚得紅榴一下子從欄杆上跳下來,她急忙規規矩矩地站好了,這才覷眼看看楚懷佩及她身後,然後回答。
「懷郁說他去叫人先準備轎子之類的,弄好了再來叫我一起去接祖母。」
「哦。」
楚懷佩淡淡地應了一聲,緩步走上前去。
「你剛才唱的什麼歌?」
「咦?啊——不——」
「挺好聽的,是你們芫族的民歌嗎?」
「——是的。」
這是紅榴第一次聽到楚家的人讚美她故鄉除醫藥之外的事物,她很高興,可是不敢流露出來,只有一雙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楚懷佩。
「可以再唱給我聽聽麼?我很喜歡。」
「……嗯,可是……」
拉著紅榴在欄杆上坐下,楚懷佩溫柔地笑著。
「放心,沒有別人在。真要有誰聽到了,就說是我讓你唱的。」
這話倒不是楚懷佩托大,自從蕭澤逃婚事件後,楚家的大家長楚茗雖沒對蕭門有什麼舉動,但對楚懷佩卻極盡寵愛。這一點,楚家人都是看在眼裡的。
楚懷佩當然也看在眼裡。
楚家怎麼說也是江湖上鼎盛了百年的世家,蕭門再如何強,那蕭澤逃婚,說到天邊去也是欠了楚家一個「理」字,但為什麼楚銘只是派人送了封信到南陵表示責問,就再沒下文了?
當然不會是因為蕭岳奉上的禮,楚家再不濟,也不至於給珍寶晃花了眼。父親面對她時的愧疚,對敢於羞辱她的那些人的懲處,對蕭門一如從前的友好,足以讓向來聰慧敏銳的楚懷佩猜到些許根由。
這場逃婚鬧劇,是楚家和蕭門的某個協約吧。父親知道,那個蕭澤一定也知道。只有什麼都不知道的她,做了台上的戲子,而且是那插科打諢的醜——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憧憬,原來都不過是做來讓人哄笑的。
張生不是她的張生,那多情只在別人的戲台上悱惻纏mian,她這裡,什麼鑼鼓琴瑟都沒有,連杜十娘也不如……
紅榴終於開心地笑了出來,她抬頭看著天上銀色的月亮,深深地吸一口氣,展開歌喉自由地唱起埋在心底的那些故鄉的歌。
優雅地靠在欄杆邊,楚懷佩帶著柔美的笑安靜地聽著。
別人不知道,她豈會不知?
父親所以會同意大哥和紅榴的婚事,母親如此討厭紅榴卻沒說要大哥休棄她,都是因為紅榴是芫族族長的女兒啊!
因為與大哥成婚,更因為芫族,紅榴的名號在江湖上異軍突起。
江湖,是一個講究資歷,更看重能力的地方。
——那個對醫藥的掌握只可能在「妙手生春」的楚家之上的部族,可以給她提供多少走近蕭門的機會呢?
藥,其實也是一味毒。
蕭澤啊蕭澤,任你武功再高,處事再精明,可知有些東西,只要區區一點,便足以叫你在片刻無知無覺的呼吸間失去一切?
失去蕭少俠、失去蕭門少主、失去身為蕭澤,所能擁有的一切!
紅色的唇彎出更深的弧度,美麗的少女似乎想起了什麼,在寒冷的月色下笑得異常溫柔。
深青色錦袍質地華貴,式樣卻極簡單,穿在那人身上不知道多合適,尤其他明明那麼挺拔卻又像是散散地站在台階上一樣。他淡淡一眼掃過人群,深秋的天很高很遠,他只勾起唇角,睨著眾人般微微地笑,彷彿是剛從踩著的一陣疏朗的秋風上落下,落到她的心裡,從此再不能忘記——那是去年,他們南陵初見時。
那麼,再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
下一個讓人俯首帖耳的禁制?或者,把武功廢去?再或者,乾脆把記憶抹去?不再桀驁脫略的蕭澤啊,又會是什麼模樣?
也許,神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