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的談話,以蕭寂筠來詢問晚餐的菜式而終止。
晚上臨睡前,蘭塵睜著眼睛把紗帳呆呆地看了好久才漸漸沉入夢鄉。
蕭澤的過去沒有秘密可言,但這個二十三歲的男子,顯然不是那種愛跟人家回憶從前來話家常打發日子的類型,他會跟她講,是認為她算個特別的麼?
蘭塵絲毫不覺得榮幸,對她而言,蕭澤屬於麻煩人物,不管是他那個少主的身份,還是目前跟皇帝的過節。
可以這麼說吧,蘭塵其實很懶。
不是那種四體不勤的手腳懶,否則她也不會滿意蘇家那份灑掃庭院的工作,她懶的是心。不願計劃什麼豐功偉業,不願成就什麼千古芳名,蘭塵只想安安寧寧地做些沒那麼吃力、工時最好也別太長的活兒,能一夜好眠,能興致來了就對春花秋月品一品漁樵閒話。
這樣的人,一言以蔽之,就是「胸無大志」。
也許,她該讓蕭澤切實地認識到自己有多無趣了。
但接下來的七天,蘭塵很少遇到蕭澤。
蘭塵所不知道的是,某個眾生早已安眠的夜晚,蕭澤曾站在她新換的紫羅蘭色紗帳外,露出淺淺的笑容。倘若蘭塵此刻醒著,她一定會覺得這蕭澤大概剛看完電影的上半場,那笑容是正對「下」報以期待吧。
蕭澤再次停駐在蘭塵面前,卻是要帶她去蕭門的淥州分部。簡單的行李過後將由綠岫一起拿過去,現在,她得跟蕭澤一道在眾人面前表現出風塵僕僕的樣子,儘管有心的人們知道那是假的。
傍晚的街道上人煙稀少,這種寒冬天氣,一般人都會選擇窩在家裡的,除了極少數為生計所迫的可憐人,比如說自己。
把斗篷拉得更緊了些,蘭塵忍不住提醒她那不畏冷風的主子。
「潛逃在外的江湖人物身邊卻跟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小丫鬟,公子,你不覺得這樣太奇怪了嗎?」
「我隱居山野,帶一個丫鬟照顧起居,哪裡奇怪?」
蕭澤呵呵笑著,蘭塵直想翻白眼。
「公子,你大概忘記了啊,我除了幫你掃掃地,什麼都不會。真是隱居山野的話,絕對是公子你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反正回到蕭門,也不需要你煮飯做衣,沒人會知道的。」
「是哦,貼身大丫鬟嘛!」
蘭塵咕噥著,伸手搓一搓快僵掉的臉,蕭澤側過頭來。
「是這麼個稱呼,但你無須像別人那樣,和在隨風小築裡一樣就好了。我的院子,別人是不能亂闖入的。」
「——哦。」
說著,兩人拐過街角,就不再如此交談。
前方高深的圍牆那頭,兩扇朱漆大門靜靜地敞開在隆冬的夜風裡,這樣寒冷的時候,也只有這個地方,進進出出的人才多些。當他們兩人走近,看見他們的人們露出驚喜的表情,大聲地招呼起來。
「少主!」
「是少主!」
「少主他回來了!」
聽那些激動的聲音,蘭塵不由得斜眼瞟向身邊高俊的男子。
他的脊背一向挺得筆直,俊帥的臉龐通常是溫和的,唇邊那抹笑容常常帶著戲謔,而在沉思時又總給人桀驁不羈的感覺。
但此刻,被眾人迎入的蕭澤面帶沉穩的微笑,眉宇間更有種內蘊的威儀。就像這淥州分部的大門,並沒有刻意地用那些威猛的雄獅、高高的基座、聳立的廊柱營造江湖第一大派的奪人氣勢,它只是站在三級台階之上,軒敞的門庭簡單利落,卻又在不遠處用影壁擋住視線,讓人感覺到距離。
不斷有人丟下手中的工作圍攏過來,恭恭敬敬地向蕭澤行禮,然後走開,繼續忙自己的事。整個前院熱鬧而有序,笑聲一直持續到大堂前,嘎然而止。
大堂的門口站著一名男子,要是天色再暗一點,以他那身黑衣大概就要全部融入夜色中去了。他臉部的輪廓很深,有著刀刻般的冷峻,劍目含冰,而那週身瀰漫的冷漠氣質,更是足以叫堂上的溫度和院子裡差上半座喜馬拉雅山。
跟漣叔不一樣,漣叔的冷漠是偏向於隱藏存在的那種,這個人卻有點廣而告之的感覺。
蕭澤在台階前站定,抬首看著男子,笑道。
「二弟,好久不見了。」
「是,大哥。」
男子面無表情地略欠了欠身,讓開路,目光在蘭塵身上梭巡過一遍,冷冷地跟在蕭澤身後走進大堂。
原來他就是蕭澈啊,一聞不如一見。
兄弟兩個在堂內的椅子上分主次坐下,蘭塵中規中矩地站在蕭澤身後,丫鬟們送上熱茶,自然,不會有蘭塵的份兒。蕭澤瞟了眼斗篷仍蓋得嚴嚴實實,絲毫沒有因為進屋而打算拉下來的蘭塵一眼,淡淡地讓她接了那杯茶水去端著。不明白這是什麼習俗,蘭塵瞥一眼蕭澤,捧住了熱乎乎的杯子。
蕭澈冷然地看著他們,沉聲道。
「大哥是否用過晚膳?若是沒有,我這就叫膳房準備,房間已經有丫鬟去收拾。她,要住在哪裡?」
「蘭塵,我的丫鬟。」蕭澤笑著介紹,「當然是住在我的院子裡。哦,對了,二弟,待會兒,有輛馬車會送我的義妹馮姑娘和行李過來,煩你接待一下吧,晚膳就不必準備了。」
誒,義妹——馮姑娘?那是誰呀?
蘭塵驚訝之下,非常不雅地抽搐了一下嘴角。蕭澈冷漠地把她的動作收進眼底,對蕭澤淡然道。
「知道了,我會叫人清理蕉雨樓,需要派丫鬟過去麼?」
「派幾名吧,義妹是一個人來的。」
「是。」
「還有,義妹容貌卓絕,麻煩二弟多加注意,不要叫人騷擾了她。」
「是。」
一個隨意,一個冷漠,看這兩兄弟的相處,想不讓人懷疑蕭澈都難,他對蕭澤的冰冷態度太明顯了。
不過,好像有點奇怪哩。據蕭澤說他這個二弟是非常優秀的,那麼假如他是想得到蕭門的話:一,他可以冷眼旁觀大哥做錯事,而自己努力表現好,甚至打扮成笑面虎,暗地裡將兩人的差距顯示出來,何必那麼明顯地挑刺兒,給人留下不佳印象呢;二,他可以自傲地告訴眾人自己並不比大哥差,要求公平競爭,這樣雖說不合古代長子繼承的規則,有可能會被人斥責,但總比得個陰陽怪氣的名聲要好吧。
難以理解,這蕭澈明明不是個不懂權謀的人啊!
蘭塵在心中做著旁觀者的評斷,一時忘了神,舉起手中那杯屬於蕭澤的茶就送到嘴邊。待到想起這是在蕭門大堂上時,茶水已經滑下咽喉了,索性,她無視蕭澈掃過來的冰凌,慢條斯理地再喝一口。
這時,就聽見一陣張揚的笑語聲傳過來,堂上頓時多了好幾個人。
蕭澤站起來,那群服飾各異的男女各自抱拳為禮,跟蕭澤、蕭澈打著招呼。其中一名虯髯男子朗聲道。
「少主,您這趟回來,是打算請弟兄們喝喜酒的麼?」
「哦?不是喜酒,洪舵主就不喝了嗎?」蕭澤大笑,回頭對蘭塵道,「明兒給門中諸位舵主送我帶來的那些月池酒的時候,記得把其中貼了『洪琨』這個名字的那壇留下,去酒鋪換成花彫,等我結婚,就全部送給洪舵主。」
酒和刀,是洪琨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標誌。蘭塵雖不知道他的嗜酒如命,但看他眼睛瞪得越來越似金魚的有趣模樣,便積極配合道。
「是,公子,把給洪舵主的月池酒換成來日婚宴上的花彫,我記……」
「不行不行!」
洪琨趕緊出聲,再不行動,蕭澤真的會把月池酒給賣了。
「少主,酒給我,您儘管放心。在門主那兒,我洪琨絕對支持少主您自己選少夫人。」
「這樣啊——」
蕭澤笑容燦爛,回答卻故意模糊,旁邊蘭塵曾見過一面的那位美艷的紅衣女子笑道。
「少主,您可別急著為那兩句漂亮的醉話高興,江湖上誰不知道洪琨好酒!他這會兒能為一壇月池酒支持少主,那要是明兒門主給他兩壇月池酒,少主啊,您大概就會立刻被某人用刀架著脖子去娶新娘了。」
「你瞎說什麼?」
洪琨為自己的名譽奮戰,「花棘,我洪琨好歹也是江湖上橫刀立馬的人物,怎麼會為了一兩罈酒出爾反爾?」
「那,三罈酒呢?」
「不會!」
「四壇?」
「不——會!」
「那麼,七壇月無影親釀的月池酒?」
「咄!少瞧不起人!我洪琨是什麼人?咱就是不喝酒,也不幹那種事兒!」
瞥一眼驕傲地放出此話,頗有江湖豪傑氣勢的洪琨,花棘轉而抬頭欣賞正堂上掛著的對聯,只輕聲擲出一句。
「誰知道!」
洪琨青筋暴起。
「大丈夫一言頂天立地,絕不反悔。」
「此話當真?」
「少主和眾位舵主都可為證。」
「哦,你要戒酒了呀?真可惜,少主,洪琨看來要辜負您的美意了,索性就把那壇月池酒給我好了。」
「——喂喂,你這是打哪兒推出來的?」
「你那裡呀。」
「胡扯!我什麼時候說過了?」
「你說『就是不喝酒』——因為洪琨不可能不喝酒,所以你一定會為了酒出賣少主的,然後你又要把老天爺和大夥兒搬來作證自己絕不反悔,那不就表明你自此再『不喝酒』了嗎?既然已經不喝酒,幹嘛還給你?」
「你,你……」
某千零一次,花棘再次成功地將自詡,也確實不拘小節的洪琨氣得幾欲吐血。為了明天不用重新調度洪琨所管轄的東北邊境要地雁城蕭門分舵的工作,蕭澤出語安撫已全然失了江湖威名的前輩屬下。
「冷靜一點,洪舵主,你該知道,花舵主從來不喝酒,所以,她要你的月池酒完全沒用。」
「不對,少主,我還可以拿來賣。聞名天下的月池酒,每年卻只釀一百壇,絕對能賣到十分可觀的價錢。最近發現把銅錢往水裡丟的聲音非常好聽呢,可惜我沒那個閒錢玩這個。」
「你,花棘,你這個女人——」
洪琨真的快倒了,笑得正開心的眾人根本無意上前解救,還是淥州分舵的副舵主蕭嵐上前熟練地摀住花棘的嘴,對蕭澤道。
「少主,您才回來,就請先去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好,嵐叔,交給您了。」
蕭澤乾脆地托予重任,便和蘭塵先行離去,蕭澈也冷漠地起身走了。餘下一干閒雜人等繼續觀賞這鬥了十幾年的戲。
西側的隱竹軒是蕭澤在淥州分舵內的居所,有千百竿翠竹相映,格外清幽。當中三間房舍,作為近身女侍,蘭塵被安排在蕭澤臥房下手的一間小屋內。丫鬟們送上熱水後就退下了,蘭塵脫下斗篷,直接問。
「公子,您的義妹是怎麼回事?」
「你先去沐浴吧,等洗完暖和些,我再告訴你。」
蕭澤打開浴室的門,沒有隨風小築那麼豪華,但也非常好了。不知是誰吩咐的,知道這兩人什麼行李都沒帶,她們還送來了衣服。
再度回到房間裡的蘭塵,心情因為身體的暖和與清潔而好了許多。房裡燃著火盆,蕭澤正靠在椅子上,示意蘭塵坐他對面那張軟榻。
「認綠岫為義妹是在下午你進去收拾東西的時候,因為不可能讓她也以丫鬟的名義住進來,綠岫又容貌出眾,我卻是才鬧出了一場逃婚的風波,為免旁人胡亂猜測,只得如此。」
蘭塵點點頭,謝過蕭澤周到的考慮,但卻總覺得蕭澤這麼做有些奇怪。他未免太好心了吧,還是她有色眼鏡過度?
當初蘭塵想讓綠岫住進隨風小築是為了她的安全,現在希望綠岫可以同到蕭門來,則是為了她的今後著想。這時代的昭國女子想逃過惡霸的荼毒,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嫁個好夫婿,二是成為武功高強的女俠。
「不要這樣看著我,話還沒說完呢,認綠岫為義妹還有另外一個理由。」蕭澤有點無奈地笑著,他把手爐遞給蘭塵,「你不覺得綠岫和馮家人長得不像嗎?她實在太漂亮。不過這一點,我只是存疑,因為把它和吳鴻的態度聯繫起來,更讓人覺得不簡單。」
「男人維護美女,這有什麼奇怪的嗎?就算吳鴻是皇帝身邊不得了的密衛,但綠岫溫柔聰敏,而且她喜歡吳鴻,那麼吳鴻的態度有點特別,這不算什麼吧。」
蕭澤搖搖頭,「蘭塵,你不瞭解吳鴻,他是那種自小就被挑選出來訓練的密衛,在辦事時,絕對不會去處理私事,而實際上,為皇帝賣命的他們也基本沒有私人事務。再有,吳鴻現在人在臨海,也就是說,東靜王應該是吳鴻此番離京的理由,如此重要的事,為什麼他會中途突然出現在馮家莊呢?」
「……真的那麼難以理解?」
「弘光帝非常倚重密衛,不止依靠他們獲取監控昭國臣民的動向,還用他們直接打擊境內過大的勢力,菘陵鹽礦之事就是如此。所以,對我來說,吳鴻的出沒,至關重要。」
輕描淡寫的語氣掩不住蕭澤目光的銳利,蘭塵靜默半晌,問道。
「綠岫,會跟東靜王扯上什麼關係麼?」
「我不知道。」
「那麼,倘若綠岫果然不尋常,對你來說,是個麻煩吧?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認這樣身份不明的人為義妹?」
看著蘭塵深深皺起的眉頭,蕭澤笑了出來。
「機遇總是站在危機身後的,假如我的考慮只在於怎樣避開危險,那我永遠也得不到命運的垂青。況且,我也不是滿足於僅保得日子風平浪靜的人。在這個位置上,如果抱著那樣的希望,只有被風浪吞沒的下場。」
閃爍的燭光在蕭澤臉上投下了不定的陰影,卻無損於他笑容的和煦與眉眼間的張力。蘭塵沒有再說話,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掌管」這個詞所能賦予人的特質——沉靜、自信,以及廣闊的視野。
先天與後天的爭辯有無數個版本,到底哪個是結論?
相同的經歷,不同的人,不同的結局;相同的人,不同的經歷,不同的結局;相同的人,相同的經歷,不同的結局。
歷史的黑色幽默精彩又拙劣,卻總會讓人無言以對。
或許,在笑的,只有命運而已……
撥了撥炭火,蕭澤正要轉移話題,丫鬟領著綠岫過來了。
「姐姐。」
綠岫拉住蘭塵,叫得十分順口,看見蕭澤,卻猶豫著。
蕭澤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笑道。
「以後就叫我大哥吧,習慣了才不至於情急之下露出破綻。何況你已經答應做我的義妹了,那也就跟我家裡的妹妹一樣,不必見外。」
「……是,大哥。」
瞅著蕭澤臉上那溫和的笑容,蘭塵不覺微微皺眉,卻沒說什麼,只拉著綠岫在軟榻上坐下,並替她倒了杯熱茶。
問了綠岫幾句是否喜歡蕉雨樓裡佈置的閒話,蕭澤轉而告訴蘭塵她們,蘇寄寧遠嫁京城的姐姐蘇寄月最近要跟丈夫一起回娘家省親了,她們若想見見這位書法名媛,可以跟自己同去,這樣也能看望漣叔。
夜色在寧靜的笑談聲中積澱得濃重起來,再一個時辰後,除了警醒的護衛,整座蕭門都已經沉入酣然的夢中。隱竹軒的燈火也早就熄滅了,從這裡望去,建築物的輪廓在一彎細月下朦朧如蹲伏在地的獸。
蕭門最高之處是蕭澤從前所用的書房,現在,它還歸蕭澈使用。能在這樣的深夜裡還呆在書房的,自然也只有蕭澈了。
靠著冰涼的柱子,蕭澈無視寒冬凜冽的北風,冷冷投向隱竹軒的目光比寒風更沒有溫度。
今天,他回來了。十分意外,從來連小廝也不用的他,竟然帶回一個平凡的侍女做近身丫鬟,接著,又來了一個極為美麗的義妹。
很奇怪,他對外人向來是不會關注的,更別說還讓人如此親近了。
帶笑的唇角依舊是那樣的溫和又灑脫,二十年來什麼都變了,他的那幅神情卻總沒有改變。
那個人,是他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