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二卷淥州瑣事(TXT全文字手打) 第一章 玉涼亭的協約
    那天的晚飯,蘭塵是跟著蕭澤一起吃的,跟平常和蕭寂筠她們吃的差不多,菜式上都沒什麼特別。一壺酒,蕭澤自斟自飲,吃得悠然,蘭塵則是一貫的埋頭用心吃,蕭澤要是說話了,她就答兩句,絕不無話找話。

    雖然,某人好像撩著她說。

    接下來的日子,就和在蘇府裡過得沒什麼兩樣了,只是雖然減少了打掃和園丁的工作,卻得時不時地應付蕭澤那隨機而起的聊天的興趣。話題麼,則是天南海北、古往今來,到哪兒是哪兒。蕭澤並非那等赳赳武夫,他對人、對國家、對歷史和這個社會的看法,都頗有精絕之處,要不是自己對昭國的歷史還不十分瞭解,蘭塵會更滿意的。

    她其實很喜歡跟人「辯」,何況已憋了一年多。

    蕭澤不在的時候,蘭塵也會在留園裡轉轉。這迷宮,據蕭寂筠說,果然是按陰陽八卦的原理來設計的,貿然闖進去的人,轉瘋了也難得出來,有衛護隨風小築的作用。

    奇歸奇,蘭塵卻還有點不以為然。這個世界是有輕功的呀,除非花木底下設了機關,否則會武功的人倘若從樹上穿行,這迷宮怕也奈何不了。再不然,一排人放棄白石小道,選定方向直直走下去,留園終歸在淥州城內,能有多大?

    聽蘭塵這麼說的時候,蕭澤只淡淡笑道。

    「這個昭國,恐怕還沒有人可以悄無聲息地先越過外面的宅門。」

    對蕭澤的自信,蘭塵想了想,決定暫時還是持相信態度。

    且不說每日用輕功飄來飄去地送飯的蕭寂筠,蘭塵跟著也常往外堂去,看見獨眼的蕭亮在院子裡安的詭異機關,看見廚師蕭遠天和蕭遠山一邊煲湯一邊用手邊現有的各種廚具充當切磋武藝的器物——據說他們兄弟活了四十年就鬥了三十九年,再至於那每日品茶吟詩賞花的瘦弱書生型門衛蕭翼,兩名整理留園的園丁,兩名做些打掃漿洗工作的狀似平凡的中年婦人,還有守著側門的白髮老者,應該都很符合「人不可貌相」的至理名言。

    這樣蘭塵若想逛街,倒真的不用擔心了。有他們陪伴,別說是區區刺史的兒子,就是她沖了聖駕,只怕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打退御林軍,護著她回來這隨風小築,因為她是蕭澤帶來的。

    每日修理枝葉,幫著蕭寂筠打掃房間、露台和迴廊,再就是去留園裡協助園丁,順便折幾枝帶葉的花回來插在廳堂的花瓶裡。

    秋意越來越濃,太陽的感覺已經變成融融的,照得廊下的軟榻十分溫暖。蘭塵偶爾在那裡午睡的時候,陽光下慵然的模樣,像極了一隻貓。

    這樣的日子,悠然得有點不安。

    別的暫且不說,至少生活方面還是有點擔心的。這裡過得太舒適了,倘若吳鴻和東靜王的那些事結束,她跟蕭澤的合約到期,再去蘇府,她還做得來嗎?

    蘭塵繼續考慮著投資的事兒,她先前已經有了些打算,只是心裡始終覺得不大好,所以一直猶豫。現在看來,也只得如此。

    下了決定,蘭塵便著手準備,隔了太久,有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得加以補充,晚上的時間剛好用來回想。

    蕭澤除了開始幾天總不見人影之外,後來的日子似乎也過得很悠閒,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習字、練武。最為此而高興的人是蕭寂筠,因為她說以前蕭澤一個月能有四五天過來隨風小築就是好的了。

    季節倏然已到了晴朗的冬天,陽光和煦。露台上的花草是昨日才整理過的,蘭塵便攜了紙筆走到隨風小築後面,建在留園裡的那片竹林和白色ju花田之間的玉涼亭去工作了。

    竹香、清風微帶寒意、陽光純淨,那些久已淡忘的故事在筆墨間重現,氤氳的情感讓這座玉涼亭、甚至這座留園都恍如置身迷離的紅塵。

    情是何物?人都曾在青春年少神采飛揚而笑容光潔時這樣問,所以即使知道飛蛾撲火的結局,卻還是忍不住被吸引,因為連神仙都免不了眷念人間的「情」字,毀了道行也要下凡來走一遭。

    但可惜,對人來說,「情」又往往沒辦法成為生命的全部。當初拚命伸手抓住的,最後僅是無奈地得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低沉的聲音近在耳畔,把詞中深藏的傷感輕輕帶出,讓人空餘一聲歎息。是誰呢?朗誦得好像低回的簫曲……啊!

    蘭塵猛然驚醒,蕭澤深青色的衣袖就在眼前。

    「公子!」

    「情致深婉,好似一曲只吹給自己聽的簫,樂音直達心底。好句子!但,不像詩啊。」

    低頭看看自己單寫在紙上的納蘭詞,蘭塵怔一下,便手忙腳亂地匆匆把它和旁邊晾著的稿紙一起塞到白紙下面。

    「你不是在練功麼,公子?」

    「早就結束了。」

    蕭澤有點好笑地看著蘭塵,這麼明顯的迴避動作,是一時慌張呢,還是暗示絕對不許他看?

    「我記得你之前誦的那些詩篇裡,也有一些跟剛才這首的感覺很像啊。長長短短的句子,不是詩,格律卻十分嚴謹,並且很有那種抒懷小詩的味道。」

    「……那的確不是詩,人們稱它為詞,也可以叫詩餘。」

    「詩餘?哦,詩之餘,是嗎?」

    「嗯。」

    蘭塵輕輕點了點頭,接過蕭澤帶來的熱茶,道了聲謝。

    此時已近中午,玉涼亭外陽光明媚,留園寧靜得讓人沉醉。蕭澤隨意地在蘭塵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左手支著下頜,斜著身子看竹林灑灑的風景。

    「這些天你好像一直都在寫寫劃劃的,怎麼字還是那麼難看?」

    蘭塵的臉不由得紅了一下。

    「我又不是在練字。」

    「寫了那麼多,好歹有點改進才說得過去啊。可是你的字,跟那張契約上的比起來,一點進步都沒有。」

    「我以前都不用這個的,現在才拿毛筆,能寫這樣已經不錯了。」

    「狡辯!」

    蕭澤笑著搖搖頭。

    「字如其人,你真是毀了這句話。」

    「——有什麼關係!反正能拿出去給昭國人看的,都是男人寫的字,女子的筆墨都是寫給自己看的。」

    「那可不一定。寄寧的姐姐,蘇家大小姐蘇寄月,她的字就流傳極廣,比起『韓李雙傑』來,毫不遜色。」

    蘭塵眨眨眼睛,這她還是頭一回聽說,蘇寄月早已嫁去京城,雨園的丫鬟們很少提起她。「韓李雙傑」的名號倒是在文具店偶然聽到過,韓體、李書,昭國人的首選字帖。

    「蘇大小姐的字是什麼字體的呢?」

    「運筆飄忽快捷,筆跡瘦勁、挺拔而舒展,清勁如鶴。」

    聽起來跟後人評價宋徽宗的瘦金體有點像,蘭塵挺想見識一下的。

    「那公子你這裡有蘇小姐的墨寶嗎?」

    「有幅她早年的字,是題在嚴陌華的一卷《秋夜圖》上的,想看?」

    「想。」

    蘭塵頗有幾分搶答的架勢了。

    因為機會比較難得,嚴陌華是蘇寄月的丈夫,素有「昭國第一才子」的美名,他的畫亦是一絕。這個,蘭塵是早有耳聞的,才子佳人同樣也是這個國家信奉的愛情經典嘛。

    「——那好。」

    蕭澤放下手臂,向後靠著椅子,悠然笑道。

    「去幫我向漣叔要一盆月光草吧。」

    「月光草?」

    蘭塵想了想,不記得翡園裡有這等植物。

    「翡園裡沒有的,只在漣叔住的小院裡有幾盆。月光草,是一劑毒。」

    蕭澤輕描淡寫的語氣讓蘭塵不禁打了個冷戰,看見她驚異的目光,蕭澤笑道。

    「別怕,你該知道,有毒之物若是用對了,也能成為解毒之物。月光草就是這樣,想得到它的人正是要用來配製解藥的。因為月光草非常稀有,我現在一時也弄不到,只好求助於漣叔了。可是漣叔,這個嘛,你也看見過的……」

    打著哈哈笑了兩聲,蕭澤盯住蘭塵。

    「怎麼樣,這個條件你同意嗎?要是你能拿回月光草,我就送你一盆鳳尾蘭和一盆綠玉梅,如何?好像聽說漣叔也在找這兩種花的,但是因為鳳尾蘭跟綠玉梅的產地都不在昭國,所以極為難得呢。」

    「公子急用那什麼月光草麼?」

    「嗯,確實挺急的,所以只好來拜託你。」

    不知道蕭澤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雖說蘭塵極想聲明自己對藝術的興致壓根兒就沒高到願意為他跑腿去向人索取物品的程度,可他畢竟是自個兒的老闆,職場原則蘭塵還沒忘。當然,也絕對不會包攬。

    「好吧,我知道了。但是公子,您知道漣叔的性格,如果他不同意您的條件,那我也沒辦法了。」

    「放心,是你去說的話,我想漣叔多半會同意的。只是你記得,千萬不可主動說出是我想要。」

    「不說清楚,漣叔怎會同意把那麼珍貴的月光草給我?」

    「那就得看你怎麼說了,反正你絕對不是那種口舌笨拙的人。所以啊,要是因為故意說得不好而被漣叔拒絕了,責任就在你!」

    垮下眼睛,蘭塵對蕭澤這樣的強詞奪理實在無語,明明是蕭門少主,柳翠兒口中的厲害人物,怎麼卻覺得他越來越任性了呢?無視蘭塵的「幽怨」,蕭澤一臉輕鬆地端起了茶杯,彷彿此事已底定。

    正在蘭塵表情平靜地腹誹間,突然見蕭翼從留園裡的白石小道上飛身而來。那一臉慎重的神情,是蘭塵這些日子以來在這位整天下棋、品茶、賞菊,悠哉得不得了的門衛大叔身上初次看到的。

    「公子,蘇家有事了。」

    「喔?」蕭澤的臉色微顯沉肅,「哪裡傳來的消息?」

    「京城,您看,這是我們京城的人飛鴿傳回來的。」

    看蕭翼遞上一個拇指般大小的竹筒,蘭塵便立刻捲起那疊稿紙,拿上筆墨硯台轉身走開,她才不想聽到任何秘密。

    可是聲音的速度到底快過她的腳步,一片寂靜中,她清清楚楚地聽見蕭澤極重極重地哼了一聲。

    「果然——是菘陵!」

    蘇家和菘陵,這關係是天下人都知道的。昭國的鹽,十之七八都出自菘陵,而菘陵的鹽,在蘇家囊中。

    若嚴重到說蘇家有事,多數人都會想到是菘陵蘇氏鹽莊有事。

    下午,蘭塵在蕭寂筠的陪同下去了蘇府。這是她自住進隨風小築以來的首次外出。

    翡園裡,漣叔看了看她,冷漠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就問了一句。

    「蕭澤叫你來做什麼?」

    「……他想向您要一盆月光草,說是解毒用。」

    雖然不知道漣叔怎會猜得這樣准,但在那種冷漠的目光面前,掩飾是絕對沒有用的。蘭塵索性坦白,只附帶地提了提蕭澤的用途。

    「他的條件?」

    「給您一盆鳳尾蘭和一盆綠玉梅。還有,他說可以給我看蘇大小姐和嚴大公子的一幅字畫。」

    「你想看?」

    「這個……也不是那麼想啦,只是有一點點的好奇而已。」

    「……跟我來吧。」

    出乎意料之外的乾脆反而讓蘭塵不由得露出奇怪的表情。漣叔瞥她一眼,沒有做聲,以他一貫沒有聲音的腳步冷冷走開,蘭塵趕緊跟上。

    不管怎麼說,能完成任務是好事。

    呃——能被冠以「稀世」之名的事物是不是都該有幅好皮相?

    貌似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如此期待,貌似上帝造物的時候肯定奸笑連連。

    捧著一盆貌似平凡無奇,端出去絕對要被人說是牆角野菜的月光草,蘭塵不禁感歎自個兒真是被幻想小說給荼毒了。那麼詩意的名字,那麼離奇的身世,竟然就長這樣,石破天驚吶!

    看蘭塵一幅要鑽研的樣子,漣叔冷淡地加以告誡。

    「不要碰它,尤其手上有傷口的時候,月光草的毒性遠遠超乎你的想像。」

    「哦,這麼厲害呀。」

    蘭塵認真地點點頭,轉而笑對漣叔道。

    「謝謝您啊,漣叔。鳳尾蘭和綠玉梅我已經帶來了,就在門外的馬車上,我這就叫人去搬。」

    「嗯。」

    漣叔點一下頭,蘭塵便要告辭了。這時漣叔極輕微地垂一垂眼睛,忽然問道。

    「你在蕭澤那裡,做什麼?」

    「跟在翡園裡一樣的。」

    「住得習慣嗎?」

    「還行。」

    「……好了,你回去吧。」

    「喔。那我先走了,漣叔,謝謝您!」

    蘭塵輕輕彎腰,微笑著走出小院。

    在蘭塵心底,曾在她離開蘇府當日冷冷地叮囑她的漣叔屬於那種她會溫暖地想念的人。漣叔的關心,儘管還是冷冷的,她聽著,心情卻會轉好。

    那天直到晚上蘭塵睡下了,蕭澤都沒回來,這種情況只有蘭塵初來隨風小築的時候出現過,看來事情很嚴重。

    蘭塵有點不安,蘇寄寧他們對她是有懷疑的。白鴻希,也就是吳鴻,應該跟他們是敵對關係,蘇家如今出事,不知道是否跟白鴻希有關。只是白天裡去蘇府時,那座富貴典雅的大宅子還是跟從前一樣寧靜,沒看見慌亂的跡象。

    消息還未傳開的緣故嗎?

    總之,富可敵國果然不是什麼好事。

    蕭澤是深夜回來的,留園裡的燈籠零星地亮著幾盞,在寒冷的北風中閃閃地飄忽著,顯得園子更為冷寂。輕輕走進隨風小築,他在門口站了站,還是轉身走進蘭塵的房間。

    房中只有靜靜的月光,一應用具還是收拾得整整齊齊,彷彿主人明日就會離開似的。帳內,被子嚴嚴實實地捂著頭,蘭塵背靠床壁已然熟睡多時。

    這是蕭澤第二次看見,算蘭塵的第幾面呢?平常總是一臉雲淡風清的人,處在沉沉睡眠中時,竟是這等模樣。

    ……真像貓啊!

    一隻獨自臥在高高的屋頂,安然地曬著太陽,淡遠的眼眸帶著些孤傲,彷彿不問世事,卻又隨時警惕著任何一點響動的貓……

    蕭澤輕輕拉開她蓋住頭的被子,把她握得緊緊的拳頭從臉旁推回被子裡去,掖好被角。想要放下帳子離開,卻又遲疑一下,他的手指緩緩撫上蘭塵的額頭,以極輕柔的動作撫平她深深皺起的眉。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