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蘭塵很早就醒了,外面風聲呼嘯,房間裡卻很溫暖。她穿好衣服起來,掛起屋子中間銀紅色的幃幕,才發現外間裡放了只小火爐,蕭寂筠正好捧著一件衣服進來。
「真早啊,蘭姑娘,怎麼不多睡一會兒?今天很冷呢,把這件衣服換上吧,公子吩咐說今兒就請姑娘在房間裡用膳。」
「謝謝。」
蘭塵接過衣服,走兩步又側身問道。
「寂筠,那個……公子回來了嗎?」
「昨天很晚才回來的,剛剛起來就到後院練劍去了。」
「喔,謝謝!」
笑一笑,蘭塵拉下幃幕。
蕭寂筠送來的衣服是高級產品,那種布料,就是蘇府,也只有那些等級僅次於蘇府主人的管家們能穿一穿。不過蕭寂筠平時穿的好像也是這類的,蕭翼他們也完全沒有一絲奴氣。
這韋府真的不一樣!
草草吃完早餐,蘭塵走到後院。這樣冷的天氣,蕭澤只穿了件薄薄的外衣,手中一柄墨色長劍寒氣凜冽。
武術,尤其是劍術,在現代多是用於表演的,西洋劍更因成為奧林匹克的比賽項目而成為了推向世界的藝術。至於東方傳統劍法的風姿,就只能在武俠片裡讓人幻想一二了。
劍這種武器,在實戰中的殺傷力其實比不上刀槍,但大劍的沉厚,細劍的輕逸,軟劍的靈活,至少在文人心目中,劍是一種銳利、剛勁卻又消抹了暴戾之氣的兵刃。正所謂「三十未封侯,顛狂遍九州。平生鏌琊劍,不報小人仇」,他們把對劍的憧憬和喜愛寫進那些風神俊逸的詩篇裡,諸如龍泉、魚腸、太阿一類的上古名劍更成為永久的傳說。
從小浸淫在這東方文化圈裡,蘭塵自然屬於同類審美觀,素來對「劍俠」一詞情有獨鍾,所以此刻真切地看到武林高手展露的劍法,一時間,蘭塵連三生有幸的感覺都有了。
啊!雖然,可能,不會持續太久。
蕭澤一套劍法練罷,看蘭塵依舊是呆呆地盯著,不覺笑出來。
「你在看什麼?我的劍都已經收起來了。」
「好漂亮!」
蘭塵回過神來,不由感歎:「古人說『一劍霜寒四十州』,果然絕妙。」
「那麼,是詩絕妙,還是劍絕妙?」
蕭澤立在冷風裡,身姿蒼健。蘭塵看著他,婉然笑道。
「雙絕。」
笑容在蕭澤眼裡綻開,獨步天下的蕭門劍法當然得過無數的稱讚,但純粹地因為它劍式的美麗而入迷的,大概只有蘭塵了。
「這把劍有名字嗎?」
「有,它叫黑曜。」
「黑曜?就是寶石的名字?」
「對。」
「唔,很好聽,我也喜歡黑曜。」
接過蘭塵遞來的厚斗篷,蕭澤偏頭道。
「真難得啊,我還以為你對珠寶那一類都沒什麼興趣的。」
「為什麼會這樣想?我當然會喜歡珠圓玉潤的東西,雕工精細的金銀飾品,琉璃、水晶之類的,我也喜歡啊。不過,我不會把錢胡亂用在這方面就是了。」
看看一臉坦然的蘭塵,蕭澤愣了愣,隨即笑道。
「也對,是應該這樣。」
接下來的時間裡,蕭澤依然是多數時候都神情自若地呆在隨風小築,日子過得悠悠閒閒的,除了蕭翼一天幾遍地送來那種小竹筒裝著的情報外,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當然,這是表面上的。蘭塵知道蘇府一定是出了大事的,可是她不會問蕭澤的,也不能問。
午後,蘭塵在嫣然池對面幫著園丁打理那幾株西府海棠。拿著一本昭國地圖,蕭澤靠在軟榻上散散地看著。
蕭翼今天第三遍地飛身而來。
「公子,剛傳來的消息,蘇大公子已經到了菘陵;夫人,也到了。」
「寄寧做了什麼?」
「將蘇府鹽莊上身家清白的人分為三批,一天十二個時辰輪班值守,同時嚴密監視那些可疑之人,並詳細調查鹽莊內部平日的分管情況,重查經手那些宣稱蘇府往售賣官鹽中摻雜土灰的鹽鋪所有買賣的管事。至於鹽礦,因為菘陵刺史早已派兵封鎖了,如今內外隔絕,蘇大公子正想辦法與刺史商談。」
「嗯。」蕭澤點點頭,對蘇家來說,目前最要緊的是重整因為蘇粲被逮捕而陷入混亂的鹽莊,否則,亂子只會越鬧越大,對蘇家也就更不利,而鹽礦那裡,既然菘陵刺史如此公然介入,恐怕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他頓了頓,然後又問道:「那……母親呢?她,做了什麼?」
「我們在菘陵的人並沒有見到夫人,他們說一個老婦人幫忙遞來了封信,是夫人寫的,說她已經到了菘陵,將按公子所說調查菘陵疫病之事。」
蕭澤的眉頭微微皺了皺。
「確定是母親寫的?」
「是,信上的筆跡確實是夫人的,而且有您定的那套暗語。」
「……唔,好了,我知道了。傳句話過去,讓他們監視菘陵的動靜就好,切忌輕舉妄動。菘陵之事,我們不便參與。」
「是,公子,那麼我就先回前堂去了。」
「好,辛苦了。」
待蕭翼的身影消失在園子的花木深處,蕭澤才放下手中已翻閱過不知多少遍的地圖,深呼吸一下,然後站起來,慢慢走到露台的欄杆邊。
對面,蘭塵正忙得不亦樂乎!
她知道了些什麼呢?蕭澤不能確定。可是她的不安,蕭澤感覺到了。
但在事情未結束之前,蕭澤不會安撫蘭塵的,她現在依然是未知的人。未知,就意味著風險,而不管是蕭門,還是蘇府,都容不得他有半點輕忽。
世上從來不乏疑心過重的握有權力的人。
況且蘇家的亂子,如今已是天下皆知,接下來會怎麼樣,得看下一步的棋,那人會怎麼走。因為主動權,不在蘇家手裡。
菘陵,是昭國最大的鹽產地,也是蘇府龐大商業網絡的主線之一,他在淥州的西南面,位於淥水最大的支流漓水的東岸。昭國當然不止菘陵這麼一個鹽礦,但菘陵同時兼具優良的地理位置和便利的交通條件,所以菘陵鹽礦是昭國鹽產業中最主要的。
雖然鹽的開採和運營名義上由昭國朝廷主導,實際上卻幾乎是完全交給蘇府負責的。近百年的經營,已經使菘陵鹽礦儼然有成為蘇府封地的架勢,在菘陵,蘇府的權威絲毫不下於官府,近年來主管鹽礦的蘇家子弟甚至得到菘陵地方官員禮遇王侯的奉承。
而這,其實正是菘陵鹽礦出事的重要原因。
蘇寄寧的三叔蘇粲是菘陵鹽礦最後一任主事者。他是個善於守成的人,從參與家族生意以來,他都嚴格按照蘇府的規矩和蘇老爺子的意思來辦理,絕不自以為是地要開拓什麼業績,好籍此在權責分明的家族中獲得地位。因此,蘇老爺子才放心地把業已成熟的菘陵鹽礦交給蘇粲來管理。
官府自不消說,即使是與普通鹽民間的關係,蘇府也一向都處得極好,他們不會做竭澤而漁的蠢事。小股鹽梟雖不能絕對禁止,但素來都在蘇府的嚴密監視之下,根本沒有擴大的機會,所以半年前,當那些鹽梟逐漸銷聲匿跡的時候,負責監管的蘇粲就放鬆了警惕。結果在這個初冬,菘陵鹽礦突發疫病,導致礦工大量匱乏,產量銳減之際,鹽梟猛然出動,散佈謠言、哄抬鹽價,甚至有盜匪膽敢劫掠官鹽。同時,鹽礦內因為疫病蔓延,礦工們心緒不定,紛爭競起,乃至演變為毆鬥,令整個鹽礦一片混亂。到蘇粲想壓下此事時,已經是欲蓋彌彰了,反被幾位御史聯名參了一本。與此同時,又出現許多商舖售賣的官鹽中摻入土灰一事,當然,店主們是眾口一詞地表示從蘇府那裡進貨時就有土灰。接下來,就是蘇粲被迅速趕來的刑部侍中以「合謀鹽梟,中飽私囊」的犯罪嫌疑逮捕。
當蘇寄寧日夜兼程地趕到菘陵鹽礦的時候,蘇粲已經被帶入京城。同時入獄的還有來探望父親的蘇粲的幼子蘇寄丞,幸而他的長子蘇寄峰提前兩天離開了菘陵,否則只怕父子三人都得被押入天牢了。
雖然蘇家勢力頗大,但到底不能掌控這個朝堂,彈劾的官員不鬆口,事情也是直白地攤開在弘光帝面前,把這件事消解已經不可能了。不然就不會連蘇老爺子也進京多日,菘陵鹽礦之事卻還是沒有轉機出現的。
無論怎麼看,蘇府至少都要背上「管理失責」的罪名,而蘇粲,即使他把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其實也並不能為蘇家擔去多少。
這是個三岔口,是菘陵市街最繁華的地方,酒樓就在往東去的那條街上,它最西邊的雅閣恰可以俯視這個三岔口,把周邊的店舖和所有來來往往的人都收入眼底,尤其是正對著的蘇氏鹽莊。
依舊是朱漆的大門,依舊是華美的樓閣,「蘇氏鹽莊」四個大字也不見褪色,然而就像人一樣,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這棟菘陵人眼中最氣派的宅子在短短半個月內老了幾十歲,再不見往昔門庭若市的盛況。
菘陵、鹽礦,這一著還真是找準了,而且突如其來,令蘇家的防備顯得一無是處!
蘇勻來通報的時候,蘇寄寧正靠在雅閣的窗邊,面無表情地看著街景。聽見門響,蘇寄寧只淡淡問一句。
「什麼事?」
呆在蘇寄寧身邊好幾年,蘇勻自然知道這樣的蘇寄寧是拒絕打擾的,他不禁縮了縮脖子,並不敢因為蘇寄寧平素的溫和而放肆。
「公子,有個女人求見。」
「什麼人?」
「這個……呃……」
蘇勻有點吞吐起來,誰曉得剛才是怎麼了,被那麼個長相平凡、服飾簡單的女人看著,他竟然就真的來通報了。
「她說,是韋府的舊主人。」
嗚呀呀,這樣莫名其妙的話,肯定會惹公子生氣的!
「韋府?啊!是韋夫……快請!快請!」
蘇寄寧的聲音突然高起來,他露出和煦的笑容,甚至立刻從窗邊走過來,那種語調,那種神情,就算是每日服侍在他身邊的蘇勻也從未見過。
等在門外的女人緩步走進雅閣,腳下輕盈得好像踩著一縷清風。
蘇寄寧已站定在雅閣中央,他看著女人清淨如月光的雙眸,然後帶著溫雅而真誠的笑容向女人深深彎下腰。
「寄寧拜見夫人!」
蘇勻只聽見這個聲音,他聰明地關上門,就像從前守在櫻園的書房外一樣,安靜地守著這間雅閣。
「勞駕夫人遠道而來,寄寧……」
「沒關係。」
女人淡淡地接上蘇寄寧未竟的話,她沒有在椅子上坐下,而是走到窗邊,淡淡地看著街市。
「蕭兒難得讓我幫忙,並且,這是你的事,我應該同意。」
看著女人陌生的容貌和他所熟悉的那雙眼睛、那清冷的聲音,蘇寄寧微笑著,站在離女人三丈遠的地方,低聲道。
「……多謝夫人!」
「這場疫病是從古柏村開始的,大量動物屍體埋在村民所用水潭周圍,是造成瘟疫的主因,而那些動物,很明顯不可能都屬於古柏村僅有的三十六戶村民。古柏村和牛背村、關家村有姻親關係,走動較為頻繁,瘟疫由此蔓延到牛背村與關家村。牛背村是個大莊子,在菘陵城中做買賣的人和在各村鎮中做貨郎的人都比較多,關家村比較小,但是這個村子所養的禽類,大部分都是賣給鹽礦周圍的幾個村子的,而礦工,多數就來自這幾個村子。疫病就這樣在菘陵傳開,尤以鹽礦的病情最重。」
女人的敘述一如既往地直接,蘇寄寧斂下眉,半晌,他扯動嘴角,笑容十分苦澀:「為了打擊蘇家,竟然把菘陵半數百姓都拖入地獄,真是……太看得起我們了。
「蕭兒信上說,希望我證實你們對疫病的猜測。」
「是的。因為整件事情一環套一環地發生,實在是巧,而我們竟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查到,這就更奇怪了。」
「……證實疫病的來源並不能解決這件事。」
「沒關係,我們只是要籍此確切地瞭解對方的意圖,以做出最好的選擇。」
「蕭兒怎麼看這件事?」
「假如幕後是與蘇府結怨的世家大族,那還不必太擔心。但假如是那人想籍此擊潰蘇家,我們就只能削減蘇家的利益範圍,以求安全。」
「這件事,與蕭門有牽扯嗎?」
「沒有。」
「那麼皇帝為何會突然提出武林盟主的要求?」
「這個,我們以為應該是聲東擊西之計。」
「聲東擊西?」女人略沉吟片刻,又抬頭問道,「這兩個月來,蕭兒身邊沒有尾巴出現嗎?」
「沒有。夫人,難道您擔心他會對付蕭?」
「如果他懷疑蕭兒逃婚一事,那就可能把對蕭門的怒氣全部撒到蕭兒身上。菘陵鹽礦的事已經底定,他的人手可以抽出來了。對外界來說,蕭兒目前是獨自一人的,要對付他,現在是最好機會。」
「夫人,請您放心吧,我們也考慮到這點了,蕭隱蔽得很好,對方連找到他都難,更別提還想對他不利。而且據我們的調查,目前除了蕭門的人在名義上追蹤他之外,沒有別的動靜。」
蘇寄寧話音甫落,他輕鬆的臉色陡然改變。因為西去的那條街上走來了一列人馬,很明顯是菘陵刺史的儀仗,是蘇寄寧如今需要再三登門拜訪才得見的人物。
「這是,衝著你們蘇府來的?」
「看來是這樣。」
「——你去吧。」
看一眼女人冷然的側臉,蘇寄寧無聲地收回視線,拱手道。
「那麼夫人,寄寧就先行告辭了,此番多謝夫人相助。」
「無需客氣。」
女人淡淡地應一聲,依舊看著窗外。
蘇寄寧抬起頭,轉身走出雅閣。
菘陵刺史李贛是個清廉的人,當然,清廉並不代表他是個會頑固地對抗官場潛規則的人,他實在是非常的圓滑,圓滑到不讓自己因為清廉與才幹而被人排擠。不過在朝廷裡做事,想處處討好是不可能的,李贛只能讓自己與多數人相處和諧,但他總會得罪一些人的。
所以,他才會成為一個月前新上任的菘陵刺史。
這是個麻煩的差事!
在接到弘光帝這項任命的時候,李贛就嗅出了一絲不尋常。
誰都知道鹽業帶給蘇府多大的財富,誰都知道蘇府在菘陵的勢力,因此以往會被派往菘陵的地方長官多是處於權力中間層的皇室子弟。嚴格地講,朝廷並不指望這些皇族會怎樣卓越地治理菘陵,只要保持這裡的安定就很可以了,畢竟蘇府,還是很有能力的。
可是他李贛,弘光帝理當清楚自己各方面能力的。
為什麼呢?就算是要安撫那個因為被他得罪而在朝堂上大肆彈劾他的齊國公顧況的二弟,也不該是派往菘陵啊?北方與燕國相接的麗州,南方今年歉收的房州,還有西邊的鄴州,把他派往這些地方不是更好嗎?
答案很快揭曉了。
他初到菘陵,還沒來得及熟悉菘陵的情況,蘇府掌管的菘陵鹽礦就出事了。而他的身邊,也出現了弘光帝真正的心腹——密衛。
那個看似謙和君子的男人告訴了他皇帝的目的,當然,李贛知道那肯定只是一部分而已,他這菘陵刺史要做的,就是讓皇帝順利達成目的。
「寄寧見過李大人,久仰大人賢名,今日蒞臨寒舍,真是我蘇府的榮幸。」
溫雅的聲音一如往常般謙和而高貴,絲毫聽不出半點異樣的情緒。李贛看著面前這聞名昭國的蘇家長孫,輕輕笑道。
「蘇大公子客氣了,李某早聞蘇大公子一表人才,果然是不同凡響啊!」
「大人過獎,寄寧愧不敢當。大人裡面請!」
「那就叨擾了!只是李某此番為公幹而來,蘇三爺的案子已經鬧到聖上跟前去了,李某奉命前來徹查貴莊近年來對菘陵鹽礦的監管情況,不敢懈怠,得罪之處,還請蘇大公子多多包涵。」
「大人如此說,真叫寄寧惶恐。鹽礦之事,確有我蘇府管理不力之處,只是疫病乃天災,由此帶來的礦工與鹽梟的騷亂,實在是我蘇府難以控制的,才令菘陵鹽礦演變成如今狀況。寄寧企盼大人能將此情上達天聽,冀望聖上或有所寬宥,我蘇家定然感激不盡。」
呵,不愧是蘇老太爺親自栽培的繼承人,說話滴水不漏!
李贛不動聲色地看看這在短短幾日內整頓得井然有序的蘇氏鹽莊,這就是皇帝要的「金礦」。可是蘇家,肯給麼?
拱拱手,李贛微微笑道。
「蘇大公子放心,李某身為這菘陵刺史,必當配合刑部調查鹽礦之事,據實上奏。」
「多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