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時以後,安格站在被路人踐踏而成的小道旁。
這裡一面是爬滿籐蔓和老樹的山崖,一面的矮坎下是密密麻麻的蕨類植物,其間生長著艾姆卡大陸特有的雙樸木,它們伸展的樹冠將天空完全地遮擋了起來。
管家觀察著地上的腳印。他能清晰地分辨出逗留在這裡的氣味,包括他的僱主摩南在內,共有三個人。
「不超過半天時間。」他看向樹木的陰翳,「那裡曾經坐著一個穿著條呢衣服的人,身上帶著古怪的礦物味。」
「另一個人站在這兒。」管家的視線落回自己腳下,「唔……軍靴的底痕,嶄新且廉價。」
眉尖輕微地皺了起來,他聞到了軍餉特有的那種帶黴菌的金屬味:「銀幣,還不止一枚。」
——這與我無關。
他搖搖頭把某些習慣性的假想畫面趕出腦海。
「不管怎麼說,摩南來到這裡,停下,向叢林深處走去。」
安格慢吞吞地沿路移動著,用靴子的後跟在某處做了個記號,然後站在原地向四周張望。
這裡沒有什麼能讓摩南離開正途的特殊物體,既看不到值得懷疑的腳印,也沒有做指向用的標記。
要麼當時遠處恰好出現求救的信號,要麼,就是路旁的某人或者某幾人給了他一些信息,讓他選擇了那個方向。
「也有可能是誰吸引了摩南的注意力,在這個方向……」
他審視著領主留下的鞋印,從那上面可以看出後者蹭到青苔滑了一下(這個不是重點)——摩南似乎很心急地跑進了道路一旁的叢林裡。
另外兩人當時也許在場,也許尚未出現。但安格可以清晰地辨認出軍靴的痕跡覆蓋在領主的鞋印之上,這證明他們跟著摩南往山林深處走去。
同行,跟蹤,還是追擊?
東方人飛快地在林間穿行。
他顯然習慣於野地行進,攔路的枯木、氣生根和籐條完全無法減緩他的速度。實際上,他跳躍的姿勢有著貓科動物般的彈性。
越過一條小溪之後,他聽到了人聲。
「我不想再管里昂的閒事……除了惹麻煩還會什麼?祝他早點被土人……骨頭也不要剩下……」
老年女性抱怨著。那種舌頭在口腔裡攪動的模糊發音讓人很難聽得仔細,但她的語氣明顯地表達出了自己的不滿。
安格伏在長滿青苔的大樹後,謹慎地窺視著前方的人影。
正在嘮嘮叨叨的是縮著身子坐在樹根上的老婦人。她穿了一件灰色的拖地長袍,為此她不得不將下擺翻起來,用有些顫抖的手指剝下掛在上面的泥塊、枯葉和帶刺的植物種籽。
「那是土著,不叫土人,薩曼塔·伊瓦夫人。」背對著管家的男人糾正道。他戴著一頂很漂亮的紅色圓頂帽,整個人站得筆直,右手握著鑲了兩顆儲能藍寶石的魔杖。
老婦人用含糊不清的語言嘀咕了幾句。
「無論您怎樣抱怨,里昂·維納是我們中唯一認識路的人,這一點無法被改變。當然,到達營地之後我會讓他因擅自行動而受到懲罰。」
男人的語調抑揚頓挫十分明顯,口音清晰純正——呃,相對阿羅道爾帝國來說,是純正的標準通用語,每個單詞的長短都掌握得如同經過嚴密計算。
他邁出幾步然後一個立定回轉身,這動作讓他面對著東方人隱藏的地方,所幸前者沒有注意到樹後的動靜。
不出意外的話,這兩人便是阿羅道爾帝國派來的法師。
里昂·維納又是什麼人?管家想著。
他悄無聲息地退後,從兩人休憩處的一旁繞了過去,跟隨著領主留下的痕跡繼續趕路。
「……克瑞你別想用……糊弄我這個……」
老婦人的聲調提高了,但依舊難以辨析。
「是克倫卡·克里特,薩曼塔·伊瓦夫人。我再次強調,希望您能稱呼一位同僚的全名而不是那個可笑的簡稱。記住,克倫卡·克里特。」男人極富節奏感地重複著自己的名字,看來他對此十分滿意。
兩人的談話漸漸遠得聽不到了。
安格停下腳步,注視著地面。他一手握著劍鞘,輕微地喘著氣,額頭泌出了細密的汗珠。
腐爛的樹葉上有已經凝固的暗紅色液體。
不到半步的前方有跌倒翻滾的痕跡,被踐踏而半埋在泥土裡的落葉邊緣上又出現了幾滴血液。
一行稀稀落落的血跡延伸向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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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南正在跌跌撞撞地奔跑,森林裡所有一切似乎都在阻撓他的動作,包括又濕又熱的空氣。最糟糕的是他根本無法保持平衡,雙眼能看到的景物全在劇烈地抖動。這種極度恐慌的氣氛讓他感到窒息。
恐慌?
是的,相比之下插在肩胛骨裡的尖銳物倒不那麼痛了。
讓他難受的還有自己那似乎隨時會接續不上的喘氣聲。指縫間的衣料已經被血液濡濕,緊緊地貼在肩背上,這種不舒適的感覺居然也莫名地超過了傷口對他的影響。
他正在逃命。
不知長相的敵人追在後面,就在不遠的地方,他一回頭就能看到對方手上的短劍。
這一扭頭差點讓他的身體失去控制而滾下長滿寬葉草的陡坡。
沒有別的路可供選擇。
年輕的領主用還能動彈的左手攬住一棵雙樸木的樹幹,迅速地目測土坡的高度,隨後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在艾姆卡大陸的第一次單獨行動:確定擺脫了管家的過度保護之後,他「精心策劃」了一場小冒險——或者說郊遊這個詞更為合適?總之,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最初什麼都很美好,露水、翠綠的樹葉和林間飛鳥,他沿著小路悠閒地漫步。
一個拳頭大小的空果殼突然砸到頭頂。
抬首的時候,他注意到近十碼高的青色樹枝上騎著一個看上去很矮小的人影。那是名、呃、沒有穿上衣的褐色皮膚女孩。
她的頭髮完全藏在色彩斑斕的長羽毛頭飾裡,雙手上臂也綁了幾根籐蔓、別著羽毛,獸皮的短裙圍在腰間,沒有任何遮掩的雙腿調皮地前後搖擺著。
女孩正全神貫注地啃食著另一顆樹果,所以領主無法見到她的臉,但從這個角度看,她的胸部顯然比較引人注目。
「……」摩南的臉有些燙,他摀住嘴用力地咳了一聲。
女孩立刻警覺地丟下食物伏在樹枝上,下一秒,她的目光與摩南相逢。
她跳起來,用古怪的聲音尖叫,轉身猿猴般敏捷地爬上了臨近的一棵樹。
「等等,小姐,我很抱歉……」
年輕人的解釋顯然被聽到了。女孩回頭狐疑地打量著他,露出尖尖的虎牙笑了笑,隨後回身向更遠的樹枝爬去。
「嘿,你住在這裡嗎?等等啊!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摩南向四周看了看努力記住自己行走的方向,然後雀躍地扒開草叢,追著女孩跑向叢林深處。
女孩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嘻嘻地笑著,時而折下籐花或者嫩綠的新枝丟向年輕人,時而又尖叫一聲攀住長籐蕩出老遠。
她很開心?
摩南想著,小心翼翼地躍過小溪——這雙靴子要是弄得濕嗒嗒髒兮兮地回去,安格又得忙上半天了。
女孩突然停下來,站在高大的橫枝上警惕地觀察著什麼,隨後指向年輕人右後側不遠處的枯木。
摩南沒有發現異常。
「唔?」回頭的時候,女孩卻神秘地消失不見了。
他條件反射地踏出一步。
與此同時,只聽「咯」地一響,他的肩部突然像被公牛撞上般地帶著整個身體衝向前。打了幾個滾之後,他才感覺到劇痛襲來。
一個用灰綠色斗篷和高領罩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站到他面前,手裡是改裝過的小十字弩,不過很快換成了一柄短劍。
「第二個。」斗篷人悶聲道,伸手來抓摩南的頭髮。
領主顧不上已經麻木的右手,全力沖對方的小腿踢出一腳,趁人躲閃的時候翻身爬起,逃命。
幾支沒有命中的弩箭之後,那人放棄了射擊,只是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