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天情何傷(下)
暮色籠著殘雪,更增幾分風情,淡淡漾起晚霞映雪。
低低長歎一聲,聽雪將踉蹌的姝寒半攬懷中,「和雍帝那樣的人的動心思,你覺得自己不夠憔悴是不是。況且怕是不會有作用。」
姝寒拂開眉心,澀澀一笑,「是啊,雍帝想要做的,怕是誰也左右不了,可是我想延長一下時間也好——我不想舒夜太累。」
聽雪心中歎,為了舒夜,今天下午的她不像她,從雍帝回來的神色便明瞭三分。
「寧太妃也不是省油的燈,你這一下午還不是一樣。」
是,關於碧泉草,他自然要打聽個清清楚楚。
只要快些離開舒夜,也不是沒有可能,雖然寧太妃長歎不語,雖然希望渺茫,但是最起碼可以多活一段時日。
姝寒突然抬手,「不要說!」
聽雪近乎感覺到她的顫慄,卻還是殘忍道,「不行,到了這一步,何苦自欺欺人——」聽雪想到了什麼,立刻洞悉了她的想法,扳過她的肩頭,「不行,不能回去,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知道你還有多長時間——」
「我不想聽——」姝寒淡淡道,感受.到聽雪向來柔和微寒的眸光此刻爆發著太多的情緒,低歎一聲,「有些東西對於他那樣的人來說,比生死重要,我不想他遺憾一生。他現在在掙扎,若我此時走了,那他永遠都不會明白我的心——」
聽雪剛欲冷言阻止,姝寒卻不停.地咳嗽起來,手絹上映著血絲,心一下子就涼了,姝寒抬頭笑笑,「你看我現在這樣,你應該寵著我。」
聽雪用雪袖擦去她唇角血絲,「.可是你回去徒增心煩,你答應過我,去草原。」
姝寒笑道,「好,可是現在不行——師兄,再寵我一次。」
聽雪心疼的將她擁入懷中,蒼涼的閉了眼。
「每次都是他等我,這次換我等他——」
良久,聽雪輕聲道,「乞靈寺中的了塵大師是我的好.友,佛法生念皆出旁人,是位超凡脫俗的得到高僧,我們去拜訪他。」
姝寒想到剛來時聽雪便要帶她進寺,「看來你從早.上就想領我遁入空門了。」
聽雪牽著她向前走去,「你要真遁入空門了,我也.清靜清靜。」
車輪壓碎殘雪.轱轆而來,一聲嬰兒啼哭落入耳中,姝寒臉上笑意逝去,回頭看見轎簾子裡蘇瑩瑩抱著孩子慌忙的出來。
看見聽雪眼裡的淚就掉了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聽雪上前扶住臉色慘白的蘇瑩瑩,低頭看孩子臉色發紅,倒也不哭了,探手摸到孩子額頭,「孩子發燒,你跑出來幹什麼?」
拉著蘇瑩瑩便要走,「回去。」
蘇瑩瑩緩過一口氣來,「不行,哥哥,孩子從中午就病了,我光顧著他,一直沒去看舒夜——晚上我去看時,看到滿屋子都是他寫的字,不知道寫的什麼,紫靈說都是佛語,管家說他去乞靈寺了,哥哥,哥哥,他不能不要我和孩子啊——他在裡面,我要進去——」
「可是——」蘇瑩瑩又掉下淚來,臉色蒼白的嚇人,「他從來不聽我的話,哥哥,我害怕——」
聽雪抱著她,柔聲道,「瑩瑩冷靜。會沒事的。」抬手拿過襁褓內帶來的紙,聽雪看了看,抬眼望見姝寒在失神,眼底情緒難辨,伸手遞給了她。
姝寒輕輕接過,緩緩展開:
見或不見,都在那裡,無悲無喜。
念或不念,都在那裡,不去不來。
愛或不愛,都在那裡,不增不減。
跟或不跟,都在那裡,不捨不棄。
姝寒指間一顫,卻只是淡淡道,「不是佛語,聽雪帶你妹妹回去。」
蘇瑩瑩想到了什麼似的,上前拽姝寒,「姐姐,你去,你去留他,他這些天只是不說話,他心裡不舒服,你為什麼不肯低低頭——」
姝寒心底發涼,有時候不是低頭不低頭那麼簡單,淡淡道,「回去吧,大人們的事折騰孩子做什麼。」
蘇瑩瑩搖頭,「不,我要和王爺一起回去。」
「隨便。」姝寒轉身進了寺院。
寺院很靜,燈影散落,雪氣微醺。
踩上去很軟,孩子不哭不鬧,蘇瑩瑩近乎小心的跟著,聽雪帶著慣有的漠然,眼底卻是無奈。
古剎寧靜,熏香淡淡。
玉樹瓊枝,且作煙蘿。
有那片刻,幾個人皆是恍然如夢。
「大師,人世間為什麼會有遺憾?」
「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施主是性情中人,老衲看你可享盡人間悲歡。」
然後是舒夜喝茶的聲音,聽不出悲喜意味,那種平靜卻讓院內妻兒無端心慌。
「佛說,萬法皆生,皆系緣份,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為眼光交匯的剎那。緣起即滅,緣生已空。施主還是看開些。」
蘇瑩瑩死死指尖掐進了襁褓,連淡然的聽雪都有了絲緊張,舒夜的下一句話是會要人命的。
倒是姝寒,看起來極是安靜,因為她的心空了,若是如此,舒夜,這樣也好。
這塵世,我走,你遠離,可是,終是欠了你紅塵中的一份許諾,到了我想要好好陪伴你的時候,你卻再也無法明白我的心。
然而舒夜卻一直沒有說話。
大師梵語清心,「每一顆心生來就是孤單而殘缺的,多數帶著這種殘缺度過一生,只因與能使它圓滿的另一半相遇時,不是疏忽錯過,就是已失去了擁有它的資格。」
舒夜緩緩開口,「或許我已經失去了擁有它的資格,但我還是不能疏忽錯過。」
姝寒卻因這句眼底瞬間濕潤,剛才那般平靜竟不覺,原來心底竟是這樣的怕,佛通透,人蒙塵,明明知道那樣對誰都好,少苦少悲,可是到了那時那刻,原來再苦再累,因為是你,甘之如飴。
了塵聞語一怔,繼而大笑,「施主這份氣魄倒有王者之氣,與當今天子極是相似。」
舒夜伴之一笑,「佛說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可是心是會蒙塵的,會動,會變,大師,凡俗之人何時能有你們這般修為睿智?」
了塵忽而朗聲大笑,「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我看施主以後與佛未必無緣。」
繼而了塵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我觀施主面相塵緣太深,怕是要相繼嘗盡其中滋味,無一可免,雖說佛法不可強求,但是施主可以試著放下,你慧根極佳,可以一試,早離紅塵萬丈,免受悲苦,亦可見性成佛。」
舒夜沒有說話,窗外,姝寒看著那雪一點點的從花枝輕輕落下,卻又覺得是重重的落下。
安靜幾乎要窒息的此刻,孩子卻是哇的一聲哭出來,打破寧靜。
蘇瑩瑩突然撞開門,「王爺,王爺——不能啊,你還有兒在襁褓啊——」
孩子哭的厲害,香燃的繚繞。
舒夜淡淡道,「大師明明說我塵緣還深,為何現在要我入佛門。」
了塵眸光深邃,「雖說天機不可洩露,但是老衲還是多言一句,施主和當今天子尚有一劫,此劫也許禍亂蒼生,眾生皆苦,佛苦為眾生,為了天下,老衲不惜打破佛緣,誠邀施主遁入佛門。」
舒夜淡淡一笑,抬眼看見了外面相依而立的姝寒和聽雪,白衣飄搖,袖袂繾綣,青絲纏連,兩人似是仙境中的神仙眷侶,天地失色。
蘇瑩瑩看到舒夜的臉色,恐懼到了極點,抱著孩子奔了過來,絆倒桌腳,孩子失了手,人倒向地,舒夜神思回緩,探手將孩子抱入懷中,右手一攔將蘇瑩瑩抱入懷中。
蘇瑩瑩死死抱著舒夜再也說不出話,哭都哭不出,連孩子都不看,只是死抱著舒夜,不敢有一點兒鬆懈。
舒夜抬眼對了塵道,「多謝大師開悟,改日再來討茶。」
了塵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施主,後會有期。」
舒夜半抱著蘇瑩瑩走出門,兩兩相望。
聽雪半擁姝寒,四目交錯,不知誰晃了誰的眼。
誰道人事無常,奈何情薄涼,相對無言。
聽雪淡淡道,「孩子病了。」
舒夜點點頭,「知道。」
不知走出多遠,姝寒低眉不看,只是覺得聽雪在她腰間的手愈見的緊,似乎防止她要逃跑似的。
彷彿過了很久,舒夜走到姝寒面前,「王妃不回王府去嗎?」
語氣平靜的聽不出,眼神深邃的看不盡,連唇邊的那抹笑都讓人不敢逼視,姝寒乾脆不看,緩緩放開聽雪的手,「聽雪,改日再見。」
聽雪的心一點點收緊放鬆再收緊,寸心如浪,終是鬆了手。
轎子裡,幾個人似是都極為憔悴,各自不語。
蘇瑩瑩依偎著舒夜怎麼也不放開,兩眼忽而失神,忽而喜悅,患得患失到寸寸小心,生怕一放手,他再也看不見,孩子被放在一邊也似是睡了。
姝寒閉目似是睡了,並不說話,朦朧光影中什麼也看不清眉目間的意味。
忽而一聲啼哭驚的姝寒一顫,朦朧中似是忘了別人的存在,探手抱過因著糾紛被父母拋棄的嬰兒,眉間升起一絲憐憫,下意識的抱著晃了晃。
「不哭——」
那孩子果然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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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佛語借鑒《倉央嘉措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