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從悲傷的情緒中稍稍緩解過來的時候,才注意到旁人異樣的眼光和竊竊私語聲這些香客們有男有女,說的是淮揚話,多鐸聽不懂,我倒是可以聽懂的,這些市井婦人議論的內容真是令人火冒三丈的,她們把我當成了個丈夫死掉之後和小叔子通姦的寡嫂。我明白她們為什麼這樣認為了,因為這個時代的漢人們非常重視封建禮教,像我這樣被多鐸攬肩抹淚的,在她們眼裡還真是**裸的姦情了。
我很是侷促,下意識地推開了多鐸。他一愣,不過馬上注意到了旁人的目光,就猜測出來大概了。他呼地一下站起身來,如大山一般地立在眾人面前,目光凌厲地瞥了過去,正在議論我們的幾個婦人立即打了個寒噤,嚇得不說話了。
「嫂子,香也進過了,咱們到那邊去上廟捐吧。」說著,他伸手將我攙扶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落落大方地帶我走了。
他和多爾袞不愧是親兄弟,在花銀子方面向來是毫不吝嗇的,出手非常闊綽。他一捐就是一千兩銀子,這下可好,不但驚呆了負責記錄收錢的和尚,還驚動了寺內住持,一個看上去得有六十多歲的老和尚,他親自出來見我們,還給了我們一人一件開過光的鍍金小佛像。多鐸很高興,接過來之後非要替我戴,我推辭不過,只好任由他小心翼翼地給我戴在脖頸上,然後他自己也把自己的那塊戴上。住持還要留我們吃齋飯,被他婉拒了。
出了寺廟大門之後,我問他,為什麼不在這裡吃頓齋飯,也算是嘗嘗新鮮。他回答說,怕老和尚嗦。他才懶得聽什麼禪機佛理呢。我抬手想將佛像收到領子裡隱藏起來,卻被他阻止了,「別,這小玩意金燦燦的挺好看,亮在外頭給別人瞧著多好,幹嘛要藏起來?」
我抬眼看了看他,湖綠色的長袍。*****外罩織金坎肩,脖子上一塊金光閃閃的佛像,實在太,太二了吧,這傢伙就這樣的審美觀?
他注意了我的視線,不但沒有半點自覺。還挺得意地摸了摸小佛像,樂呵呵地說道:「那老和尚還真是懂事兒,你看,你地是觀音,我的是彌勒佛,一女一男的,正好湊一對。咱們就這麼戴著吧,讓別人瞧著羨慕。」
我哂笑道:「誰要跟你一對,我又不是你媳婦。再說了,這觀音大士根本不是女的。而是男人,倆男人怎麼湊一對?」
他詫異了,半信半疑地捏著我脖子上的佛像,仔細打量著,疑惑道:「怎麼可能,明明就是個女的嘛。還是個挺漂亮的女菩薩,你怎麼說她是男人呢?該不是忽悠我地吧!」「嘁,說你不學無術你還不相信,沒見識了吧,有空去——看人家觀音菩薩是男是女。」
「那觀音為啥被塑成女人的模樣?」他倒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繼續追問道。
「那是因為國人認為觀音可以聆聽世間悲苦之聲。可以大慈大悲,普渡眾生,拯救信徒於苦難,這樣慈悲善良的菩薩應該以女人的面目出現。換而言之,他們認為慈悲是女人應該具有的品德,而男人不應該慈悲,所以才把佛經中的男菩薩觀音給塑成女人地模樣。」
說話間,夜幕已經降臨。可多鐸仍然沒有回去的意思。\\\\\非要扯著我帶他去逛瘦西湖,無奈之下我只好和他上了馬車。朝那個方向去了。
瘦西湖畔,明月初上,雖然涼風習習,可一對對遊人倒是不曾減少。歌台舞榭,絲竹靡靡,***闌珊,倒映於湖面之上,隨著水波瀲灩,蕩漾如碎金;裝飾華麗的畫舫載著賓客和歌女們在湖面上緩緩駛過,美不勝收。還真是個極醉人的地方,初次來此的多鐸自然看呆了。
「想不到這揚州的繁華竟勝過金陵,以前來揚州時軍務繁忙,連遊逛的時間都沒有,沒能親眼見識一下秦淮河的景色,還真是可惜。」
「那是當然,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全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也就莫過如此了。當年你要是不聽我的,執意屠了揚州,現在哪裡還有這麼美好地景色可看?」
多鐸聽得連連點頭,「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我見他嘴巴上敷衍著和我說話,其實一雙眼睛早已瞄上了一艘畫舫,透過窗紙,能看到舞妓們映在上面的妙曼舞姿。我忍不住心中好笑,要不然怎麼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別說年輕時候的荒唐往事,就說他現在已屆不惑之年,還不是照樣風流好色?
「既然你這麼有興致,不妨也去舫上一觀?這段時間你旅途勞頓,應該沒有空閒找女人伺候吧,我看你銀子挺富餘的,不如去間高雅點的館閣,好好享樂一番。」
我這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轉頭過來,笑道:「有嫂子在這裡,我哪有那個膽子啊。」
「別謙虛了,我看你是既有賊心又有賊膽,你就不要再裝了,想幹啥就幹啥去吧,來趟揚州不容易,不去逛逛秦樓楚館地,實在沒有什麼意思。\\\\\\等你回京了,別的王公們還要暗暗腹誹你不仗義,光顧自己享樂也不記得大家——去挑上幾十個色藝雙全的帶回京師,給他們分一分,他們保證個個念你好。」
「嫂子的建議倒是不錯,值得考慮。可我要是帶漢女回去,首先要給皇上挑,剩下的才能分別送給王公們,只怕……」他猶豫著,有些話是不方便直接說出口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很大方地笑了笑,「這個有什麼好擔心地,你送他女人就是,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我和他已不再是夫妻,不再有任何糾葛。各走各路,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就算我改嫁也是我的自由,他管不著。」
聽到「改嫁」二字,多鐸的眼睛裡明顯有光芒閃過,他不再注意湖上畫舫,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猶如夜幕中閃爍的星辰。熠熠發光,「嫂子這話可是真的,還是賭氣說說罷了?」
我地心中沒有半點酸楚,更不起一絲波瀾,很平靜地回答道:「當然是真話,我又不是小孩子。會賭氣說話。我和他的事情早已過去了,我不願意再重複一遍了。如果我願意,我高興,有比他好許多的,能真正喜歡我關心我地男人,我並不介意,也未必拒絕。」
他雖然沒有立即說話,可他那欣喜地心情,我隱約能感覺到。我有點後悔和他這麼坦白了。說實話,他一直待我很好。是個不錯的男人,我不但不厭惡他,甚至對他還有那麼一點點地喜歡。^^^^如果他和我沒有這層親戚關係地話,我也許真的會考慮接受他對我的愛。可世事弄人,自打我在這個世界和他第一次見面起,他就已經是我的小叔子。名分已定,很難再更換了。我們之間如果有了什麼,那就是不容於世俗眼光的不倫之戀。雖然他們滿人不介意這個,甚至有父死子收其繼母,兄死弟妻其嫂的風俗,可無論如何,我在思想上還是無法接受這個。
唉。既然這是不可能地事情,那麼我幹嘛還要給他以希望呢?莫非,我雖不承認,可心底裡的想法卻是誠實的,我還存有一絲期望。期望什麼呢?真的有可能,後半輩子,就選擇了他,選擇了眼前這個一直被我拒絕。卻默默地愛了我十多年。始終不曾悔過的男人;把我後半輩子的幸福,轉而交託到他的身上?
我能看出。他很激動,可他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卻沒能說出話來。也許期盼了多年,苦戀了多年,希望就近在眼前的時候,就算再有勇氣的人,也要欣喜得不敢直接動手去擷取了吧。
彼此相對默然,待了一會兒,我輕輕地歎了口氣,感慨道:「你們兄弟,是這個世上和我最為親厚地男人。我知道,你嘴巴上不說,可心裡一直不服氣,較著一股勁兒,想要和他比,想要知道你什麼時候能超越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以前,我的確沉溺過多年,一直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你們兩個。現在我自由了,彷彿從以前的迷局裡脫身而出了,也就能漸漸看明白了。」
他終於可以言語了,極認真,極認真地注視著我,問出了大概潛藏在他心中多年的問題,「我想知道,我真的一直比不上他嗎?」
「怎麼說呢,你們完全是兩種人,各有優劣,不能簡單地說誰好誰差。===他這個人,是與生俱來地英雄和領袖,他驕傲、精明、霸道,雄才大略。他讓每個臣子都為之折服,也會讓每個女子都輕易地喜歡上他。可他實在太過複雜,也太過陰鷙,不能給女人溫暖,更不能給女人幸福。然而他傷害我那麼深,甚至讓我對他再沒有任何愛意,我卻仍然不恨他。他就像那連綿於塞外關內之間的燕山,即使沉睡了,也照舊讓人想依靠他,依賴於他的保護,看著清冷的月光灑落他一身。
而你,你應該是個不會輕易愛上,可一旦投入了就絕不會退縮,不會畏懼的勇者吧。即使你曾經放縱,卻也可以那麼溫情。雖然看上去粗俗勇悍,可心中未必就沒有柔軟的情愛。也許連你自己都沒有發覺,你的心底真有那樣迂迴綿長,熾烈到滾燙地情。也許,你不但能給我溫暖,給我保護;還能時時讓我高興,時時讓我感受到陽光照耀……
他就像危險的大海,你就像安寧的湖泊,我想,一個女人最終想要的幸福,恐怕也只有在你這裡,才更容易得到吧。」
我突然發現,原來我也可以這麼文藝,這麼抒情的。這樣的話,他能聽懂嗎?他是個慣於焚琴煮鶴的傢伙,怎能明白這些?
驀地,他握住了我的雙手,聲音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熙貞,想不到你能這麼說……我,我等你這樣地話,等了十七年了。我還以為,你真地那麼鐵石心腸,永遠都不會正眼看我一次……唉!」
說到這裡,他突然鬆了手,扭頭朝旁邊望著。此時湖面上已經沒有畫舫了,只有那撒了一湖的金光,流晶逸彩。
我們站在岸邊,涼風習習,楊柳依依。這場景,地確夠詩情畫意的了,是個很適合表白的地方。我突然有了一種興趣,想要看看,他的勇氣究竟有多大。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著,多鐸卻一直凝望著遠方的亭台樓榭,默然不語。***映照在他的臉龐上,勾勒出英挺的輪廓來,可他的眉頭卻並不是舒展開來的。彷彿有千鈞重擔壓在心頭,彷彿徘徊於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我的試探結束了,雖然有一點失望,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看來,不論是多爾袞,還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未必是我,而是,對方。因為血脈相連,生而兄弟,他們之間的手足情誼早已融入了彼此的思想,彼此的靈魂。如果不是在乎哥哥的感受,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等到現在,等到最美好的韶華都漸漸褪去,等到人生都度過了一半。就算曾經幾次為了我而反目,可到了現在,他仍然無法徹底把他的哥哥視為浮雲。也許百年之後,世人們會對他們的兄弟情誼津津樂道,又有誰會知道我們三人之間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呢?
我竟然有點把這種情誼往曖昧的方向臆想的苗頭了,趁著現在還沒有脫軌,還是趕快拉回來吧。
他轉過頭來,正想對我說什麼時,目光忽然一滯,然後投向我身後。我下意識地回頭看看,遠遠地有個陌生人正張望著他,剛剛放下手來。
「你的隨從嗎?找你有事吧,你過去問問。」
「好,那你就先在這等著,我很快就回來。」說罷,他就快步朝那個方向走去了。岸邊有很多散步的遊人,他的身影很快就沒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我等了一陣子,還不見他回來,實在無聊了,就沿著岸邊漫步。忽然間,發現湖面上陸續地有閃亮的東西慢慢地漂移過來。等到了近前,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盞盞可以在水面上漂浮的河燈,用漂亮的紙張糊住。裡面點燃著一盞小小的蠟燭,紙上面隱隱有字跡,只不過距離遠所以看不清。
這個似乎就是用來許願的河燈吧,這麼多盞,應該是很多人放下的,這些燈上寄托了很多人的心願和希望,又能否實現呢?
我走下台階,蹲在河邊,伸手就可以摸到湖水。遠遠地,另一處石階下也蹲了一個人,手裡拿了這樣一盞河燈,身邊好像有筆墨,正在上面書寫著什麼。呵,這也是一個正在許願的人呢。他在許什麼願呢?希望親人健康,或者和暫時別離的愛人團聚?
我望著湖面,發了一會兒呆。過了沒多久,他放的那盞河燈也漸漸漂浮過來。這一次距離很近,我可以隱約地看清楚上面寫的字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看來,他是在思念遠方的母親。
只不過這字跡卻有點熟悉,似曾相識,這是巧合,還是……我努力地回憶著,突然想到這筆跡像誰的了,心中陡然一驚,卻不敢相信,下意識地朝放燈人的那個方向望去。可石階上不再有人影,那人已經走了。
看來,是我太思念我的兒子了,以至於產生了幻覺。接下來,我還有了幻聽,因為我聽到,背後有個熟悉的,略帶哽咽的聲音,在呼喚我:
「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