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裡,她悄悄地窺著皇帝的臉色,好確定自己的敘述會不會帶來很嚴重的後果。有點出乎意料地,他並沒有立即表現出震驚,或者惱怒的神色來,反而是低垂了眼簾,皺著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不敢再說下去了,因為她跟了多爾袞這麼多年,他的脾氣她還是比較清楚的,越是不動聲色,就越是恐怖。儘管此時已經是暮春,氣候轉暖,可她依然覺得寒氣在周圍瀰漫,這寒氣,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並不凌厲,而是淡淡地,若有若無地,就如那白晝之月,雖然看不見,確實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的。
明媚的陽光透過敞開的窗子照耀進來,給窗台、地面、茶几都鍍上了一層溫馨的暖色,讓他整個人都沐浴在金黃色的光芒之中,不論是微蹙的眉頭還是瞇縫起來的眼睛,甚至面孔上的每一處輪廓,都是極好看的。望著眼前的這個他,她簡直不敢將那天半夜裡,那個渾身浴血,得意而滿足地獰笑著的魔鬼和他聯繫起來。可那真的不是她的一個噩夢,而是真真實實地發生過的。她無法解釋他為什麼現在又突然不記得那個事情了,莫非,那一晚他被鬼上身了?
沉默了許久,多爾袞這才抬頭問道,「那你還知道別的事情嗎?宮裡的其他人都是怎麼說的?」
吳爾庫霓知道這才是要害,這樣嚴重的事件早已被嚴密地封鎖住了,不論是內務府大臣,還是領侍衛內大臣,幾個獲知此事,並連夜趕來處理善後事宜的大臣,都嚴禁她們這些目睹了事件經過的人將此事傳播出去。並且嚴厲地規定,他們一旦獲知外間已經知曉此事。這裡的人就全部處死。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誰敢到處亂說?偷聽皇帝和大臣的密議,抓到立即就是杖斃的刑罰。更何況那天晚上地事情呢?
於是,她老老實實,原原本本地將這些經過敘述了出來,就不敢再多言語了。
他這才略略地鬆了口氣。起身了,穿上靴子,出了門朝後院去了。
守衛在房門前的侍衛們看到他來,立即打千兒請安。同時將大門打開了。他邁過門檻,進了廳內,並不見東海的人影,於是朝內室走去。掀開門簾之後,只見東海正趴伏在桌案上睡覺。並沒有被他進來地腳步聲驚醒。儘管在睡夢中,可東海似乎睡得並不踏實,長長的睫毛微微地抖了抖,間或發出一點模糊的抽泣聲,一張稚嫩的小臉上還殘存著淚痕,顯然是哭著哭著才漸漸入睡地。
多爾袞看了看東海身上的衣裳,似乎有點單薄,就悄然地摸了摸他的小手,果然,已經是涼冰冰的了。他有點心疼。他到現在也搞不懂,他究竟因為什麼把孩子軟禁在這裡,孩子還小,雖然平時總表現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地模樣來,其實真正遭遇了孤單和隔離的話,就會格外地恐慌。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曉得他知道多少。究竟看到了什麼。他也許那天晚上又發瘋了,他做的那些殘忍血腥的事情。如果被孩子看到了,不知道要產生多大心靈上地刺激,對孩子將來的成長,是很不利的。
怕東海這樣繼續睡著會著風寒,他伸手將東海攔腰抱起,走到炕邊放了下來,然後鋪開被褥,放好枕頭,這才輕手輕腳地將孩子放了上去,蓋好被子。
東海雖然沒有醒來,不過睡得仍然很不踏實,他在被窩裡不安地動了動,呢喃出含糊的夢話來:「阿瑪,阿瑪……」
看這樣,的確是嚇了個不輕啊。多爾袞在旁邊瞧著,心裡頭頗有幾分愧疚,他怎麼可以讓孩子看到那些呢?為什麼,他就不能控制住自己呢?他心事重重地脫了靴子上炕,掀開被子側躺著,將東海攬入懷裡擁抱著。大概是感覺到了父親懷抱中的溫暖,東海終於踏實下來,穩穩地睡了。
擁著熟睡中的小兒子,他心煩意亂地琢磨著,他這一次究竟為什麼發了瘋。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漸漸地,他能回想起一點點的片段來了——他前幾天曾經接到慎刑司的官員稟報,說淑妃和大阿哥之間似有曖昧;一路追查下來,兩人豈止曖昧,根本有染。那幾個宮女都是招供了地,連皇后宮裡曾經目睹此事的宮女也被捉來審問,熬刑不過招供了。他氣得不行,忍無可忍,終於在傍晚的時候令人去召東青入宮,他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膽大包天的逆子。
奇怪的是,再之後的事情,他居然一點也不記得了。根據他以前地經驗,莫非見了東青之後,就是他發瘋地開始?那麼後來呢?從傍晚東青進宮來見他,到半夜裡吳爾庫霓見到他提著劍到處殺人,也有兩個時辰的光景。在這期間,他都幹過什麼?
他出奇地緊張起來了,當一個人發現他竟然連自己地思維都無法控制的時候,就算是再如何自信,再如何高傲堅忍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他之前曾經兩次發瘋,一次是孝明和皇后說過的,他像個魔鬼像個禽獸,極端地瘋狂和暴戾;第二次是多鐸當面跟他說的,他的表現很恬淡很祥和,絮絮叨叨地像個老頭子似地說著一堆莫名其妙的話,還自稱自己會通靈。總之,這一次沒有什麼嚴重後果。那麼大前天晚上呢,他是那種狀況?看起來,似乎是前者。
這幾天,周圍平靜得出奇,既不見皇后過來,也不見東青過來請安。雖然他給宮中制定的規矩並不嚴格,可作為子女的,只要在跟前,總要初一十五地過來請個安,讓他順便詢問詢問近況,感受感受繁重的政務之餘,那點寶貴的親情。可昨天是十五,東青並沒有來。
東青是不是被他暴怒之時沒有輕重地打了一頓,然後關押起來了。至於為什麼要同時軟禁起東海,也許是他替哥哥求情從而惹惱了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如何解釋,一貫疼愛呵護兒女的妻子,為什麼在兩個寶貝兒子都被關押的情況下。一連三天都不見動靜,沒有到這裡來找他求情?這根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難不成,連她也被限制了行動自由?可若真是如此的話。為什麼吳爾庫霓沒有提到這個事情?
他本能地想去仁智殿找妻子問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她就真地清楚嗎?不知道怎麼的,他的心頭有點惴惴然地感覺,好像他現在不是躺在炕上。而是懸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惶恐地伸手朝周圍抓著,卻只能抓到虛無一樣。這種感覺,讓人很難過。很不適應。
無奈之下,多爾袞只得搖了搖熟睡中的兒子,希望從他的口中得出些真相,解開這個巨大的謎團。
東海慵懶地睜開眼睛,發現是他,立即光芒一閃,像迷途中彷徨地孩子終於見到了他望眼欲穿的親人,很是欣喜。不過轉瞬之間這個光芒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恐慌和提防。他往被子裡縮了縮。緊緊地抓著被角,望著他的眼睛裡滿是緊張惶恐之色。
「你這是怎麼了,好像很害怕似地?」他心中那個不祥的預感漸漸強烈了,小孩子就算嘴巴上學會了說謊,可眼神還是偽裝不來的。透過東海那清澈見底的眸子,他看到了他預感中的危機。
不問還好。一問。東海更加害怕了,他索性直接縮到了被窩裡。用被子蒙起小腦袋來,不給他任何回答。
多爾袞盡量小心地,試探著掀開被子,和藹地笑著,「你是要和阿瑪玩捉迷藏嗎?當著阿瑪地面躲起來,也太笨了吧,阿瑪可不喜歡笨小孩。」
畢竟是小孩子,經不起激,他馬上出於本能反應地回口道:「兒子不是笨小孩,兒子聰明得很呢。」
「那你這是幹什麼,藏在被窩裡面當縮頭烏龜?」說著,他頗為親暱地捏了捏東海的小臉,笑道:「你一貫口口聲聲地說你要當個男子漢,當個巴圖魯。怎麼,男子漢,巴圖魯,都是像你這樣縮烏龜殼縮出來的?」
東海愣怔了片刻,恐慌倒是減輕了許多,不過這一次的神色倒是更加奇怪了。因為他望著多爾袞的眼神裡,竟然隱隱透著忿然和敵意。他不肯再說話,轉過身去將臉埋在枕頭裡,沉默了。
「你這到底是怎麼了?臉色說變就變的,比翻書還快。阿瑪是不是對你不好了,讓你受委屈了,你這麼討厭看到阿瑪?」多爾袞為了套取兒子的話,就故意板起臉來,裝作生氣的模樣。
沉寂了好一陣子,東海突然有了動靜,他並沒有起身來說話,而是將小手攥成拳頭,狠狠地捶打著被褥,從枕頭裡發出模糊的聲音來,竟然透著那麼幾分悲憤之意,「怎麼了,怎麼了!您還問兒子怎麼了,您這是故意裝傻嗎?您以為兒子不記得那天晚上的事兒了嗎?」
「你記得?你要記得,你就說啊,你不說阿瑪怎麼知道不知道你還記得?」
東海突然翻身坐起,令多爾袞驚愕地是,他已經滿臉是淚,眼圈通紅,「兒子當然記得,您不但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東青哥哥,還摑耳光,用腳踹!您還當著他的面痛打淑妃姐姐,還出手殺了她!」
他駭然。他猜測著自己可能在暴怒之下出手毆打了東青,也有可能同樣把憤怒的拳腳施加在孝明身上,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出手殺了她。雖然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那個女人,對她和對待其他嬪妃一樣,只不過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所行使的權利罷了,沒有半點感情存在。但那畢竟是他的女人,雖然做出了如此不堪的行徑,令他怒不可遏,可打也就算了,之後最多也就是廢掉,關入冷宮,他並沒有打算處死她。更何況,居然還是親手殺她。難道他在那個晚上,真地癲狂殘暴到了那樣地地步?
「不可能,不可能……」他重複著,喃喃道。
他這輩子殺人無數,經自己手解決的,也根本無法計數。殺掉那些他認為該殺地人,或者與他毫無干係毫無感情的人時,他不但絲毫不會猶豫動容,反而能得到一種無法言語的快感。可是孝明畢竟是和他有過**關係的女人,是他的妾,作為一個丈夫親手殺掉自己的妾,這不但不光彩,也格外地殘忍暴虐,他怎麼可以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東海原本還有些顧忌有些害怕,不過看到他這種茫然的表情,就忍不住地更加憤恨了,他大聲道:「怎麼不可能?您不但殺了淑妃姐姐,後來索性連哥哥都殺了!您太狠心了,哥哥就算做錯了事,也要給他悔過改正的機會,怎麼能殺了他呢?」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哽噎起來,淚水撲簌簌地掉落下來,「您不但殺了哥哥,還當著額娘的面,讓奴才們把哥哥拖出去,叫他們連夜給哥哥扔到外頭的亂墳崗上去……額娘哭著喊著抱著他,還向您哀求,不讓別人把他帶走。可您抓著她的頭髮不讓她去追趕!額娘氣壞了,就上來要和您拚命,您居然把她按在地上狠狠地打,還專門往頭臉上招呼,把額娘打得滿臉是血的,都快受不住了……嗚嗚嗚……兒子嚇得要命,求您別再打額娘了。您可好,連兒子都一併打了……阿瑪,您怎麼變成這樣了,您以前從來都是柔聲細氣地對額娘,對兒子的啊!哥哥那麼好的一個人,您怎麼忍心下手?哥哥是不是真的死了,以後東海就再也見不到哥哥,哥哥再也不會回來陪兒子玩耍了?嗚嗚嗚……」
多爾袞早已呆住了,到後來,他似乎已經聽不清東海究竟在說什麼了。神智甚至有那麼片刻的模糊,連聽覺都出了問題,只能看到東海的嘴在翕動著,知道他是在說話,卻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東海哭訴得差不多了,睜大朦朧的淚眼一看,父親已經成了泥雕木塑,神情僵硬,眼神空洞,完全傻掉了似的。這是在幹嗎,後悔嗎?自責嗎?好像又不大像。不管如何,他殺掉了他的哥哥,毆打了疼愛他呵護他的母親。他不明白,母親是那樣一個溫柔善良的女人,父親為什麼下得了那樣的重手,簡直把母親當成了仇敵一般。他恨他。
想到這個,東海就懶得再和父親說什麼了。質問和埋怨,在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他重新躺下,背過身去悄悄地抹著眼淚,不再和這個冷酷殘忍的父親說話了。
陽光依舊明媚地照耀著,炕上暖洋洋的,周圍靜悄悄的,讓人懨懨欲睡。多爾袞呆了半晌,突然有了動作,他下炕穿靴,發瘋一樣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