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英殿到仁智殿之間的路程並不遠,步行穿過幾道宮門,經過一段甬道就可以到達。可多爾袞匆匆忙忙地趕到仁智殿的正門前時,卻突然停住了腳步,猶豫了。望著那道熟悉的宮門,他平時自然而然,習以為常地在這裡進進出出,從來都沒有感到有什麼奇怪的。可今天,他卻前所未有地膽怯,望而卻步了。若一切正如東海所描述,那麼現在他還有什麼臉面進去見她呢?
遲疑了很久,他終究還是沒有勇氣踏入一步,而是轉身走掉了。
京郊的亂墳崗,一貫是淒慘陰森,極度恐怖的景象。殘破的墓碑倒伏著,腐朽的棺材蓋子露出地面;更多的是連薄棺材都沒有的死屍,被破蓆子一卷,隨便挖個淺坑掩埋。不久之後,成群結隊地遊蕩著的野狗們會尋著氣味找到這裡,扒開浮土,將屍首挖出,掏出肚腸,美美地享受一頓豐盛的腐肉宴席。現在已經是暮春,天氣轉暖,死了三天以上的屍體都會腐爛腫脹,要麼被野狗吃得只剩下殘肢斷骨,要麼就生滿白花花的蛆蟲,讓人見之作嘔。
可這裡今天突然熱鬧起來,幾百名御前侍衛將這裡團團包圍住,嚴密地封鎖起來,不准任何人進入。而其餘的一些身著蘇拉服裝的人各自抗著鋤頭和鐵鏟匆匆趕到,進入包圍圈,把一具具屍骨收集起來,集中放置到開闊地上。然後按照腐爛程度歸類完畢。空出來地方之後,就各自對著看起來比較新鮮鬆散地土壤開挖,把裡面捲了破蓆子。或者裝在薄棺材裡面的新近屍體都一一挖掘出來。
此時已接近黃昏,紅彤彤的夕陽在灰白色地天際緩緩下沉,映紅了天邊僅有的幾縷雲彩,妖冶似血。照在這片滿目瘡痍的亂墳崗上,恍如人間地獄。
皇帝究竟來這裡找什麼,眾人不知道,更不敢問。他只吩咐將這裡所有能找到的,看起來像是近期才扔到這裡來的屍骨。都集中到一起來。漸漸地,一片開闊地被形色不一的屍首鋪滿了,有些殘缺不全的也分不清到底是多少,只好以掛著腐肉的骷髏頭計算。如此統計下來,目前已經搜尋出來一百三十多具。其餘地還在不斷地開挖中,隨時補充進來。
多爾袞先是去看了尚未開始**的屍首。一具一具,仔仔細細地查看下來。沒有他要找的;然後再去看已經開始**,不過還可以勉強辨認的屍首,可是全部檢查完畢,也沒有他要找的;接著,他來到重度**的屍首前,繼續查找。
這裡已經是屍臭熏天,跟隨在他旁邊的侍衛們都忍不住皺眉掩鼻。實在忍受不了這麼多腐屍集中到一起時所發出地強烈屍臭。更何況這類重度腐爛發臭的屍體,個個都腫脹得沒了人形,像是被宰殺之後吹氣吹得鼓脹的死豬。很多都被野狗吃得殘缺不缺,肚皮扒開,五臟掏光。四肢給啃得只剩下灰白的骨頭,陰森森的。而沒有被野狗吃過的,則鼓眼吐舌,肚腸橫流,裡裡外外都蠕動著白白胖胖的蛆蟲。周圍空氣裡瀰漫著地惡臭,強烈到讓人幾乎不敢呼吸,沒多久。已經有幾個人再也堅持不住。當場彎腰嘔吐出來。
他們怎麼也想不明白,皇帝一直在皇宮裡住著。除了必要的郊迎或者祭祀,狩獵出行之外,根本不會外出,今天怎麼會好端端地突然想到來這裡搜查屍體?究竟要找什麼人,讓認識的人過來找就好了,何必御駕親臨呢?弄得人人都遭罪,心裡頭叫苦不迭,卻仍然要硬著頭皮一路護送著皇帝在屍體堆裡穿行著,尋找著。
夕陽徹底落了山,夜幕降臨,周圍漸漸黑暗下來,於是又燃起了一支支火把,加上原本攜帶來的燈籠,將這裡映照得***通明。這時候,忙碌了一個多時辰的蘇拉們終於將能挖到地新近屍體都挖了個遍,通通堆放整齊,這才退到一起靜立待命。
由於大多數屍首都無法辨認出本來面目了,多爾袞只得將查找的重點放在左手上,他要找的是左手小拇指缺失的。為了能夠察看清楚,他自己拿了個火把過來,一手舉著火把湊近照明,一手翻檢著屍首。以此類推,一點點地進行下去,一絲不苟,絕不馬虎。
骯髒惡臭的屍水早已沾了他滿手都是,可他好像一點也不顧忌似的;撲鼻而來的強烈腐臭幾乎能把人熏暈過去,可他竟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連兒子地屍骨都尋不回去,他還有什麼臉面去見熙貞?
本來可以不用這麼麻煩地,只要找來當晚把東青的屍體偷運出去地幾個侍衛,就可以輕易找到。可是他那晚幾乎把武英殿正好當值的侍衛殺了個乾淨,剩下的當時根本就沒有進去過殿內,自然是一問三不知了。看來,那幾個知情者,已經被他「殺人滅口」了,這一條可以尋找到兒子屍體的線索,也就徹底斷絕了。無奈之下,他只有親自來這個人跡罕至的亂墳崗上尋找。
可這一個多時辰的尋找,他也沒有找到任何和兒子體貌相似的屍體。就算有手指殘缺的,也不是在那個位置上。好不容易找到是那個位置殘缺的,可是看死者的頭髮卻是花白的,顯然不是。
把最後一具屍首也翻檢完畢之後,多爾袞已經是腰酸背疼,疲憊不堪了。在侍衛的攙扶下好不容易起身,卻感到一陣猛烈的眩暈噁心,他忍了忍,還是堅持不住,彎腰嘔吐起來。從早上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過任何東西,胃裡早已空空。此時能嘔出地也只不過是酸水罷了。
旁邊的侍從趕忙幫他拍撫著後背,遞帕子給他擦拭。他吐得差不多了,這才勉強地直起身來。咳嗽了幾聲,暗啞著嗓音問道:「就這些了嗎,確認沒有遺漏的了?」
「回皇上地話,凡是新墳都挖過了,剩下沒有動的都是陳年老墳,裡面應該不是皇上要找的。」
多爾袞呆愣了一陣子,擺脫了旁人的攙扶,搖搖晃晃地向已經被掘得千瘡百孔的墳地裡走去。他一個坑一個坑地用火把映照著。一點一點地查看著,生怕遺漏了一個。從傍晚到入更,他在偌大的墳地裡徘徊著,踉踉蹌蹌地走著,足足搜尋了一個多時辰,走到一棵小樹前,終於扶住著樹幹。緩緩地癱坐下來。
一直跟隨著他的侍從們,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們不明白皇帝如此執拗如此倔強地,到底要尋找什麼人的屍體,這個人對他很重要嗎?若是重要地人,又怎麼會草草地掩埋在這個貧民百姓的葬身之地?明明已經累到難以堅持了,還不肯作罷,還要用這樣悲哀的眼神繼續在墳地上漫無目的地巡視著。極不甘心,極不情願,又糅雜著有如蕭瑟西風一般的淒涼。
起風了,周圍的空氣越發潮濕,終於在一陣冰涼的晚風過後。淅淅瀝瀝地降下了小雨。來得時候正值晴天,誰都沒有準備雨具,可淋了誰也不能淋了皇帝,旁人只好趕緊脫了外衣,到他近前替他遮擋著雨水。可他卻擺手制止了,任由自己暴露於雨幕之中。
雨越來越大,火把紛紛熄滅了。周圍漸漸陷入了黑暗之中。本來就是陰森恐怖之地。這個時代地人都信奉鬼神之說,尤其是堅定地以為。這個世上有很多橫死而無法進入地府投胎轉世的冤魂野鬼,就這麼遊蕩著,想找個健康的肉身附體,重新做人。這些魂魄白天的時候怕見光不敢出來,都棲息在墓地裡;等到了夜間,就成群結隊地出來尋找目標。尤其是到了午夜之時,陽氣幾近消亡,陰氣達到頂峰時,就是鬼魂們露出尖牙利爪,找替死鬼,或者入侵活人**的時候。就算平時再怎麼勇敢無畏的人,也不能不畏懼鬼神,因為他們的力量遠遠超過了凡人力所能及地極限。
於是,人人都免不了地害怕起來。黑暗中,只能影影錯錯地,模糊地看到周圍人的身影。雨幕模糊了視線,淅淅瀝瀝的聲音蒙蔽了聽覺。恐慌的情緒在人們中間悄悄地蔓延開來,只不過職責所在不得失儀,只好暗自膽顫著。
「皇上,這雨一時半刻也停不下來,***差不多都滅掉了,不如先起駕回宮?」終於有人大著膽子,試探著詢問道。
他沉默良久,這才點點頭,「好,回去吧。」
在侍從的攙扶下,多爾袞步履蹣跚地走在坑坑窪窪地墳地裡。在經過一片灌木林的時候,他被一塊倒伏在地的墓碑磕到腳,一下子跪倒在地。侍從大驚,慌忙躬身,想要將他扶起來時,卻見他愣愣地盯著膝蓋下面的那片爛泥地。
突然地,他推開侍從伸過來的手臂,像發現了什麼寶藏一樣地,瘋狂地挖掘起來。他沒有工具,也沒有向蘇拉們討要工具,就直接用雙手開挖。因為他發現了泥水裡面露出了蓆子的一角,裡面必然有具被遺漏下的屍首。尖銳地斷枝和鋒利地石頭稜角將他的雙手刮得傷痕纍纍,鮮血混合著泥水,骯髒不堪。可他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仍然不顧一起地繼續著。
終於,裡面地蓆子露出地面,掀開蓆子也找到了屍首,沒有多明顯的屍臭,看來是這兩三天內的。他趕忙摸索到死者的左手,可真正到了這個時候,他突然猶豫住了,不敢再向下摸了。他既希望能夠找到兒子的遺骨,可他又不願意看到兒子的遺骨真正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是殺人兇手,他親手殺害了他的親生骨肉。儘管那晚他具體幹了些什麼,他努力回憶也沒有半點印象,可他依然能夠隱隱約約地臆想到,他拔出寶劍,朝著兒子的心口,狠狠地刺了進去,鮮血迸濺。當時,他的臉上身上,是不是也沾染了兒子的血呢?溫熱溫熱的,帶著生命的溫度。那是一條多麼年輕,多麼鮮活的生命啊!
東青的相貌,和他當年有五六分相似。每當看著東青出現在他面前,他總難免地想到自己那多年前的青蔥歲月,美好的,或者殘酷的記憶。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總是閃爍著驕傲和自信的光芒,又有些尚未徹底消褪的稚嫩和純真。那光芒就像他記憶長河中,永遠閃耀著的片片波光,璀璨美麗。或像夜幕中輕盈地劃過天際的流星,墜落到河中,卻沒有沉底,而是漂浮在水面上。一千年來墜落的數千顆流星,悉數聚集在河裡,隨著河流的緩緩流淌,熠熠生輝。
當年在遼東,熙貞剛剛懷上東青的時候,曾經和他牽著手,徜徉在河邊。他得知那個喜訊之後,高興得快要蹦跳起來,高興得像是個孩子。他那時候還不知道她肚子裡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於是和她各自擬好了兒女的名字。他給未來的女兒擬的名字是東莪,詩經有云:箐箐者莪,在彼中阿。同時,莪蒿是一種長在河邊,美麗而淡雅的野草。也符合「賤名好養活」的習慣。而熙貞給他未來兒子擬的名字叫做東青。那是白尾海雕,是他們滿語叫做「松闊羅」的一種獵鷹。在這個名字裡,寄托了她美好的願望,希望這個兒子將來能夠聰明勇敢,像鷹一樣地縱橫四海,翱翔九天。
可現在呢?雛鷹還沒有長成豐滿的羽翼,就已經離開溫暖的巢穴,頭也不回地朝東南飛去。從北往南飛,是為了躲避北方的寒冷。可眼下已經是春暖花開的時節,那飛走的雛鷹,是不是又要從南往北飛,只為了尋求太陽的溫暖?
他是多麼地期望,他的兒子不要迷失了方向,能夠主動地回來,回到他身邊。他要用他剩餘的所有時間,來最大地補償對兒子的傷害。然而,這只不過是個不能實現的幻想罷了,他就算對天神磕一萬個響頭,祈禱一萬次,東青都不會回來了。
他和她的兒子,已經變成了一具沒有了生命的軀殼。這個慘痛的結果,是他所造成的。這個天底下,最應該受到懲罰的人,除了他,還能有誰呢?
猶豫了很久,掙扎了很久,多爾袞還是鼓起勇氣,朝屍首的左手手指處摸了過去。突然,他的心停止了跳動,觸手所及,那個部位真的是殘缺的。
腦子裡一片空白,嗡嗡地鳴響著,他愣怔了片刻,突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嘶吼,如同屠刀下的野獸最後發出的哀嚎,慘絕,痛絕。隨後,他就沒了意識,倒地昏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