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節兄弟約定東青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儘管沒有人來打擾他,可他也就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被噩夢驚醒了。醒來之後,已經是一身冷汗。「哥,你這是怎麼了?睡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就醒了。」驚魂未定的他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了東海那雙滿是疑惑的眼睛。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夢裡面的情形,似乎有很多場景記不起來了,只有一些殘餘的片段。不過,最後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還是可以清晰記得的。因為此時他仍然感覺到後腰那裡隱隱作痛,就和夢裡面的一樣。揩了揩額頭上的冷汗,他皺著眉頭回答道:「做了個噩夢,夢見有人在後面拿刀捅我,就驚醒了。」東海更加詫異了,出於本能地,他想坐起來,學著大人的模樣安慰安慰哥哥。不過一動身,就注意到手腳仍然被捆綁著,他根本無法起身。無奈之下,只好繼續躺著,用關心的目光瞧著哥哥,問道:「好端端的,你怎麼會夢到這樣古怪的事情?那個人是誰,你可認得,還能回想起來嗎?」接著,眼睛裡隱隱有些戾氣浮現,自言自語道:「哪個不要命的膽敢謀害我哥哥,我定然將他千刀萬剮,磔碎了吃肉!」東青愣了,反而忽略了剛才的噩夢具體是什麼了。他驚愕於一貫頑皮可愛的弟弟怎麼會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來,而且說著這話的時候,原本純真明亮的眼睛裡,竟然充滿了血腥之氣。雖說是帝王家的孩子成熟得早,他自己在六歲的時候就想方設法想殺掉福臨了,可他不認為這是殘忍,而是不得不為之的權宜之計。而東海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戾氣,實在令他出乎意料。他忍不住問道:「咳,這是什麼話,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的?」應該說。東海的生活環境是比較單純的,不可能知道這類史書和律法上才有地酷刑。至於看閒書,似乎也沒有渠道,況且他也認不全漢字,難道是別人講給他聽的?東海滿不在乎地說道:「瞧你緊張的。我為什麼就不能知道?我是聽宮裡前朝留下來的老太監們說的。故明地時候,被凌遲碎磔的人很多,從皇妃大臣到宮女奴才,犯了大罪的人就要千刀萬剮,割上三千多刀,每片肉只有指甲蓋那麼大小,然後開膛破肚,掏心挖肺。人不到最後一刀也嚥不了氣……你說說。這得多考驗劊子手的本事呀,我要是能親眼見見就好了。可惜我朝開國以來。也沒有這樣處死過犯人,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如果有。我肯定要到現場去瞧瞧,這樣的熱鬧要是錯過了可就遺憾啦……」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先前的凌厲之氣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津津樂道,是興致勃勃。好像在談著什麼特別好玩地遊戲似地。聽著聽著。東青暗暗心驚,他從小就不怕死人。不怕血淋淋的場面,那是因為他經歷過那場奪宮政變,目睹過之後地狼藉戰場。可東海生在安樂窩裡,從來就沒有見過這些嚇人的事情,按理說聽別人講述也應該害怕才對,而他不但不怕,反而頗感興趣,這是不是先天的性情所致?小時候就如此這般,他將來要是有機會上了戰場,還不得伏屍百萬,血流千里?「好啦好啦,別說得這麼起勁兒了,你還病著,要靜心休養。光想著這些沒用地事情,覺也不睡,病又怎麼好的起來?」他見東海還在滔滔不絕,連忙打斷了他的談興。東海點點頭,「嗯,我聽你的話,這就睡覺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夢裡頭,究竟是誰要在你背後捅刀子,到時候咱們好都有個提防,興許這就是個警示,叫你以後要小心那個傢伙。」聽東海又一次問到這個,他也在努力地回想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只好無奈地搖搖頭,「我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又興許根本沒有來得及看清那人是誰。聽說夢也不光是預警,也很可能是反著來的,所以也用不著擔心地。再說了,誰會想要殺我,誰又能殺得了我呢?」他自己也覺得好笑,這樣想來,夢境地確荒誕,無法在現實中應驗的。不過東海倒是一本正經起來,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很認真地說道:「就算是真地,將來真有那樣的事情發生,你也別害怕,我要是在你身邊,肯定會保護你的……」東青忍不住笑了,打斷他的話:「你比我小這麼多,我保護你還差不多,又怎麼輪到你來保護我?」「那可不一定,興許那個時候我已經長大了呢,你是我的親哥哥,誰要對你不利,我肯定不會袖手旁觀,或者自己逃命的。若要是我不在你身邊,實在奈何不了,那麼日後我必然幫你殺了那人,替你報仇;要麼,就要那人生不如死。」說到這裡,他一臉鄭重之色,還用力捏了捏小拳頭,以示決心。見話題越扯越脫離現實,而且也實在太過陰暗了,東青只好及時將話題岔開去,他微笑著摸了摸東海已經冒出頭髮茬子的前額,說道:「好了,不用這樣正式地保證了,哥哥相信了就是。還有啊,也可以反過來,如果有人這樣對你,我也會讓他不得好死的……這下你放心了吧,可以睡覺了?」東海卻努力地伸出小拇指來,朝哥哥晃了晃,「睡覺可以,不過睡前咱們要拉鉤,剛才我說的,還有你說的,都要說話算話。這就是咱們的兄弟約定,不得反悔,不得違背,否則就是背信棄義之人,下輩子投胎做小狗。」見弟弟這般認真,他也不得不做出嚴肅對待的模樣,很爽快地伸出手指來和弟弟拉了鉤。東海這才沒有理由繼續纏著他說話了,很快就乖乖地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發出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睡著了。他看著東海入睡,這才放下心來,起身。看東海剛才和他聊天的精神勁兒,應該是病情有所好轉了,看來。這一關多半已經捱過去,不會有多大的性命之憂。想到這裡,他的愧疚之心也就略略地減輕了些,然後,輕手輕腳地離去了。黃昏時分。武英殿東暖閣。東青從仁智殿回來,到這邊來查看父親的恢復情形。這裡已經被收拾乾淨,阿娣已經給多爾袞更換了新的衣服,頭上纏繞了厚厚的紗布,可他仍然沒有醒來,還在昏昏沉沉地睡著。摸一摸,手腳倒是不涼了,反而發燙。像是高燒時候的症狀。他就禁不住疑惑了,想要傳太醫來問問這是怎麼回事。這時候送藥地小太監已經到了殿外。阿娣出去把藥接了來,進屋了。面對東青的疑惑,她解釋道:「先前太醫來看過了。說這是皇上體虛陽脫,被寒邪入侵,眼下雖然性命無礙了,傷寒卻藉機發作起來,所以沒有這麼快醒來。」「哦。只要不嚴重了就好。否則真是雪上加霜,叫人憂心哪。」東青說著。起身接過藥碗來,示意阿娣,「你扶起皇上來,我給皇上餵藥就是。」病榻前服侍湯藥,也是一種孝道的表現,所以阿娣也沒有猶豫,就找來靠墊墊在下面,將昏迷中的多爾袞略略扶起,然後用金匙撬開牙關。東青端著藥碗在炕沿上坐著,舀起一勺來吹了吹,試了試溫度,這才小心翼翼地餵了下去。起初一兩勺沒有反應,溢了出來,阿娣忙用手帕擦拭乾淨,示意東青可以繼續。又是幾勺餵下去,這回知道下嚥了。東青稍稍鬆了口氣,也就順利地將其餘的湯藥都給父親餵了下去。最後一口地時候,不曾想出了意外,嗆到了。多爾袞儘管還沒有恢復意識,卻仍然劇烈地嗆咳起來,「咳咳咳,咳咳……」東青嚇了一跳,連忙放下藥碗,和阿娣一起手忙腳亂地拍撫著,好半天,才止住了咳嗽。當東青接過帕子,輕輕地給他擦拭著嘴角的藥汁時,他的眼瞼微微地動了動,過了一會兒,竟然緩緩地睜開了。東青起初一喜,剛想呼喚幾聲,或者問候一下,卻愕然了。因為他看到父親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通紅通紅的,甚是可怖。然而這還不算什麼,嚴重的是,父親此時雖然視線直直地投向他,可又好像看的根本不是他,眼神裡充滿了陌生和空洞,卻隱隱閃動著血色一般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阿瑪,阿瑪,您這是怎麼了?」他雖然有些害怕,然而出於擔心和關切,仍然免不了試探著問道。多爾袞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地話一樣,仍然那樣定定地望著他,目光裡讀不出任何內容來,就好像一個徹底沒有了心智地人,對於外界的一切事物都無所反應,無所感受,也無法思想了一樣。東青更加沒底了,於是忍不住地,在他眼前伸手晃了晃,「阿瑪,您是不是看不清兒子?還是看清了,就是沒有力氣說話?」他仍然沒有任何表示,更別提說話了,連動動手指地動作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實在沒有力氣,還是根本就沒有恢復神智。此時的他,除了眼睛睜開著之外,整個人都像沉寂著的一潭死水,似乎千年來都不曾泛起過一絲波瀾。旁邊地阿娣也嚇壞了,心想該不是那一擊太過沉重,雖然勉強挽回了性命,卻傷了腦子,失了記憶,甚至根本就是喪失了心智?這終究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若是後者,那麼活著又和死了有什麼區別?東青試探了好一陣子,也不見父親有任何反應,免不了頹喪起來,一時間也不知道改如何是好了。「大阿哥不必擔心,皇上多半是昏迷得久了,剛剛醒來,又兼高燒體虛,所以一時間無法恢復神智。等緩過勁兒來,就會慢慢恢復過來的。」阿娣儘管自己心裡也是忐忑不安的,不過為了稍稍緩解東青地緊張,也只好這樣勸說。東青無奈,也只好跟著往好地地方想了,「估計也是如此吧,再等等就好了。」可惜兩人等了很久,也不見多爾袞恢復神智。反而,在掌燈時分,他倒是又昏睡過去了。大概是服藥有了效用,額頭上的溫度稍微褪了些,不像下午時候燒得那麼嚴重了。阿娣見東青一直守候在這裡擔憂著急,人也很是憔悴,就催促他去用膳。這一整天了,他還粒米未進。東青也覺得有些餓了,想到也不急於這一時,就出去了。吃過晚飯之後,他又忍不住跑去仁智殿查看了一番。母親雖然情況穩定下來,不過要等醒來估計還要個一兩天,他坐在床邊,握著母親地手,呆呆地愣了很久,方才離去。再次返回武英殿時,阿娣已經面帶喜色了,一見他就迎了出來,「大阿哥,喜事啊!」「哦,怎麼了?皇上又醒過來了?」「回大阿哥的話,不但醒來了,還能認出人來,記起事情來了。就是說話有點不利索,人也動彈不了,不過心裡頭還是很明白的。皇上問了問之前都發生了什麼事兒,奴婢就把眼見到的都原原本本地跟皇上講了一遍。皇上聽了,沒吭聲,從臉色上也瞧不出什麼來。」東青也說不出究竟是喜還是憂,按理說,父親能夠醒來恢復神智,這應該是件喜事;可父親接下來就聽說了事情的經過,又會不會想到責怪母親,這就令人難以預料了。不管怎麼說,還是先去探探口風才好。他輕手輕腳地進了寢房,只見多爾袞正背對著他,側身躺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又睡過去了,還是醒著,卻沒有覺察到他進來。「阿瑪……」東青佇立了一陣子,終於忍不住輕聲呼喚道。「嗯?」多爾袞並沒有睡著,只是略略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了一聲。而後,頗為吃力地有了動作,想要轉過身來。東青連忙上前幫扶著,總算讓他翻轉過來平躺著。這時候,他望向東青的眼睛裡,難得的有了溫暖的色彩,就像平靜的湖面上倒映了柔和的月色,光華波動;周圍的燭光悉數落入其中,溫暖如寒冬之火。這些年來,多爾袞還是第一次地,用真正慈愛和嘉許的,父親對於兒子的那種眼神看著他。其中流露著的感情是真真實實的,沒有任何虛假和偽裝的成分在內的。這目光,令東青之前的諸多委屈,諸多怨憤,都在一瞬間消弭無蹤了。只有在這一刻,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不論如何,他們都是骨肉至親的父子,血脈相連、精神傳承。無論發生過什麼,也不能割斷他們之間的這種聯繫,不能。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