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節父子和解免不了地,東青呆愣住了。說實話,他從六歲那年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父親會用這樣溫暖的目光注視他了。大多數時間裡,多爾袞總是對他不冷不熱的,看不出喜歡也看不出厭惡,彷彿他只是別人家的孩子,根本懶得關注,懶得愛護一樣。如今,父子之間尚且沒有對話,可單單這眼神的變化,就足以讓東青受寵若驚了。這種感覺,就恍如漫長的寒冬過後,那從萬仞山脈吹拂過來的第一縷春風。羌笛不再幽怨,柳色也從此青青,一切都開始好轉起來了。父子相對,寂靜了片刻。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東青從起初的愕然、侷促,很快轉為了無法名狀的滿心歡喜。然而這歡喜裡,竟然帶了一點莫名其妙的酸楚。不管怎麼說,他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皇位,終於得到了父親最徹底的諒解和信任。比起這些,其他的,在這一刻都顯得微不足道起來。「阿瑪,您總算醒來了,兒子真是高興啊!」只差一點,東青就要喜極而泣了。他雖心智成熟,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了,可現在的他,竟然欣喜得像是個充滿了眷戀之情的孩子。多爾袞的臉色仍舊蒼白,不見一點血色,不過見東青在他面前,他還是淺淺地笑了,然後費力地伸出手來,握住了東青的手,用微弱的聲音說道:「阿瑪知道你很高興,因為阿瑪也同樣高興……先前的事情,是阿瑪錯怪你,誤會你了。阿瑪不該沒有證據就胡亂猜疑,還動手打你,下手又那麼重。你現在,現在還在恨著阿瑪,對你太過狠心了吧?」東青的眼眶裡已經開始濕潤了。不過,他也很慶幸昨晚的正確選擇。他們畢竟是父子,能像現在這樣該有多好,又何必非要鬧到你死我活,反目成仇的地步呢?如眼下這樣。排除了嫌疑,消弭了誤會,他們依舊像多年前的那樣,是相親相愛的父子。不但現在是,將來也是。「兒子,兒子……」東青地語調有些凝滯,不過努了努力,還是繼續下去了,「先前是有點怨恨的。可想到父子之間也沒有隔夜的仇恨,兒子也要自己檢討一下。究竟是哪裡做得不對了,才會惹得阿瑪猜疑。還有,若不是兒子帶著弟弟私自出去玩耍。也不會讓弟弟被過上天花。若真出什麼事情,兒子就算是死一百次也不夠贖罪的了……」說著說著,淚花已經在眼眶裡閃爍了,他極力忍著,勉強沒有掉落下來。「好了,不要說這些了,你又不是故意的,你肯定是心腸軟。架不起東海地央求才不得不帶他去的。那個孩子就是個頑劣性子,我心裡頭清楚得很,這不是你的錯。只能說是他運氣不好,才剛巧碰上了。」雖然東青背對著燈燭,不過多爾袞從他微微聳動的肩頭上依然能瞧出他是在壓抑著抽泣,於是免不了笑了笑,然後拉他的手。示意他坐下來。東青點點頭。在炕沿上坐了下來,正想背過臉去瞧瞧地把湧出來的淚水擦拭乾淨。卻被父親拉住了。多爾袞伸出手來,溫柔地擦拭著他的臉頰,笑道:「瞧你,才說沒兩句話,竟哭上了,阿瑪剛才都說了,這不是你的錯,阿瑪向你道歉了,好不好?」「好,」他剛剛答應了,轉念又覺得不妥,又趕忙改口,「不,不,兒子怎麼敢讓阿瑪來道歉?自來也沒有父親向兒子道歉的道理,您這樣的話,兒子就更加過意不去了。」「不管你敢不敢地,總之話已經出口,歉已經道過,就收不回去了,你就接受了吧。」多爾袞用無盡欣慰的眼神注視著兒子,心中也泛起一絲暖意他向來膝下涼薄,別人家的孩子都滿地跑了,他後院那麼多妻妾,卻沒有給他養下一兒半女,這也讓他成為了宗室之間地笑料,人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悄悄地看著他。似乎,人只有幹盡了惡事才會如此,無子無孫。每次想及此處,他都異常地煩躁,異常地焦急,直到他有了熙貞,直到熙貞給他生下一雙兒女,這些煩躁和焦急都緊跟著煙消雲散了。從此,他的奮鬥就都有了意義,有了希望。幾年前多鐸都抱孫子了,他的兒女們還沒有長大,那時候他格外地期望著,哪一天孩子們能長大,各自成家立業,到時候他也就省心了。如今,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東青已然成為一個能夠上馬提刀的颯爽少年了。這一次,已經能在他的病榻前伺候湯藥了。所謂養兒防老,指望的還不是有那麼一天自己動彈不了了,床前有這麼個孝子伺候著嗎?這個他曾經寄予過厚望的兒子終於長大了,從此,是不是可以漸漸地將重任交付到他地肩頭上呢?而他這次能夠醒來,究竟前因如何,他的心裡頭很快就清楚了。在他之前人事不知的時候,若東青起了半點貪念,他也就根本沒有醒來地機會了。他知道,眼下國家穩定,政治清明,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東青是他的嫡長子,雖然沒有明確立為儲君,可不論於情於理,都應該由他來繼承皇位。他一旦不起,那麼以東青這樣遠遠超出同齡人的才智和魄力,想要順利登基也不是什麼難事,甚至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這些年來他對東青一直冷淡疏遠,加上昨晚那樣粗暴而冷酷的態度和舉動,東青不怨恨他才怪……諸多因素結合在一起,在這樣地大好形勢面前,東青卻意外地放棄了,他這究竟是善良懦弱,還是沒有自信?多爾袞雖然身體上還沒有恢復過來,不過腦子裡確實異常清醒地。他在政治場上打滾多年,如何權衡利弊,如何看透人心,都不是什麼難事。知子莫若父,雖然他一直以來都對東青的野心有所疑忌,不過東青本人地能力和心智,他都是非常清楚的。這孩子,絕對不是善良懦弱的人,更不會缺乏信心。排除了這些,剩下的最大可能就是,東青根本就沒有想過要他地命。他雖然沒有估量錯東青的野心。卻估量錯了東青為了實現野心而採取的手段。一個能有大成就大建樹的人,必然有著懂得取捨,懂得進退的明智。心胸狹隘,只看眼前利益地人即使能僥倖成功一時,也無法成功一世。只有虛懷若谷,胸有丘壑,開明豁達的人,才能成為偉大的帝王。眼下看來,東青已經具備了這樣的潛質。更難得的是,他還有不記前仇的寬容和不能忘懷的親情。這樣的人。多半不會為了權位而做出殘害手足的事情來。想到這裡,他心裡已經有所打算了。不過,他卻並沒有立即說出這個打算。畢竟在公佈之前。還要對東青有另外的考驗,不必這樣著急。更何況天子金口玉言,出口就不能反悔,必須要慎重才好。眼見著東青總算收住了眼淚,他略略吁了口氣,笑道:「以前還以為你是個不會哭地孩子呢,想不到,都快成親分府。做真正的男人了,竟也如小孩子一般地掉淚。怎麼,這些年來受了諸多委屈。現下總要宣洩宣洩?若如此,就索性哭出來算了,阿瑪不會笑話你的。」東青感到很害臊,擦乾了眼眶,搖搖頭。說道:「不。兒子沒有什麼委屈,兒子是見阿瑪醒來了。一高興,就忍不住了……這不,要阿瑪笑話了。以後,我再也不哭了。」「你呀,還真像我小時候,倔強得很,不論受到多大地打擊,多大的委屈,都裝成沒事人的模樣,就是害怕被人笑話,被人瞧熱鬧。」說著說著,多爾袞也忍不住有些惆悵,泛黃的記憶也漸漸翻開來,「我那時候也跟你一樣,總是在別人玩耍嬉戲的時候,偷偷地躲在沒人的地方讀書習武。練習布庫的時候扭傷了腰,擦傷了手肘,也不敢回去說,更不想被別人瞧見,就只好咬牙硬挺著。像東海那麼大的時候,一次因為母妃地事情,我去跪求你瑪法。他的當時正在氣頭上,動作也就沒了輕重,一抬手就把我給摜到門檻上去了,磕破了嘴唇。我也不敢哭,更不敢指望著你瑪法來扶,就乖乖地自己起來了。現在想來,好像從記事起,我就沒有在你瑪法面前哭過一次……」回憶到這裡時,他忽然明白了東青的心理。當年太祖皇帝對他並不親近,難得抱上幾回,大小家宴甚至都沒有他出席地份;若不是他母妃替他說項,他連那十五個牛錄別指望著得到。對此,他未免有些怨恨父親的厚此薄彼,然而等到父親過世,他卻發自內心地傷悲起來。因為在那個時候他才明白,父親就是一株參天大樹,用茂密的樹蔭來遮掩保護著他們這些孩子。雖然樹枝有厚有疏,總有難免遮不到的地方,讓他淋到了些冷雨,可真的到了這一天,大樹徹底倒下了,他就不得不獨自面臨狂風暴雨地襲擊了。可惜,人就是難免犯賤,擁有一樣東西地時候不知道珍惜,非要等到失去之後,才想起來珍惜,才開始懷念。莫非,東青也如當年的他這般,意識到了親情地寶貴?東青見多爾袞好久不再說話了,就以為他累了,畢竟剛剛從昏迷中醒來就說了這麼多話,肯定是很消耗體力的。正準備問父親要不要用點膳食的時候,阿娣已經送來了一碗枸杞參湯,說是太醫給的食補方子,現在皇上體虛,需要補一補。東青伸手接過,一湯匙一湯匙地,小心翼翼地喂父親喝下。「阿瑪,您是不是累了?要不然,就不要和兒子說話了,先休息休息,免得身子恢復不起來。」他關切地問道。「還好,你不用擔心,也不是什麼大病,就是一點小傷罷了,要不了明天就能起身了,總不能一直這樣躺著吧。畢竟,這幾天都沒有心情處置朝政,已經積壓了很多,等精神好點了,還是要去管管的……」說到這裡,他又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弟弟那邊你去過了嗎?現在情形如何?」「阿瑪放心吧,兒子在那邊呆了大半天,他的痘出得挺齊整的,太醫說這是好兆頭,再過個兩三日,就會開始萎縮蛻卻了,最多再十天功夫,就可以徹底痊癒。他還和我挺高興地聊天,我瞧著他精神頭挺好的,肯定不會有事兒。」多爾袞「哦」了一聲,點點頭。沉默一陣子,方才猶豫著問道:「你額娘那邊,現在怎樣了?」東青將大致情形敘述了一遍,然後開始觀察多爾袞的反應。奇怪的是,他聽完之後,沒有任何欣慰或者擔憂的表示,反而是面無表情,帶著一種詭異的冷漠。這就怪了,若是不擔憂不緊張,就不會問;若是真的生氣了,也不會那樣猶豫;可若是真的關心,又怎麼會這般神態?東青隱隱有點不妙的感覺,卻不便發問,只得在心中惴惴。沉寂了片刻,多爾袞對他說道:「你都忙活一天一夜了,想來也沒有睡過什麼覺,現在都入更了,你趕快回去歇息吧。」「可是……」「可是什麼,我這邊已經沒什麼事情了,我覺得也就是虛了點,沒什麼大礙。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明天再過來瞧瞧就是了。聽阿瑪的話,現在就回去好好地睡覺。」東青無法再行推脫,也就點了頭,行禮之後退去了。臨出門時,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叮囑道:「那,阿瑪您可要靜心休養,兒子明早就來。」「知道了,你去吧。」阿娣看著東青走了,而多爾袞也只是睜著眼睛直直地看著床幃,也沒有任何動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很久再去看時,他已經睡了。這時候,她也可以放心了,一陣強烈的倦意襲來,她這才想到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合眼過,也就安排了個宮女在門外守夜,她就回自己的住所去睡了。她並不知道,在這個夜晚雖然安靜祥和地渡過了,可當東方開始出現魚肚白的時候,一個大麻煩卻出來了。多爾袞竟勉強支撐著起了床,在宮女的攙扶下去了仁智殿。掀開簾子,走到炕前,他揮手令宮女退下,然後獨自一人在室內,靜靜地凝視著仍然在昏迷中的皇后。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也不覺得疲憊。然而,在清晨的第一縷曙光從敞開的窗子照耀進來,給她蒼白的臉頰上鍍上一層溫暖的色澤時,他突然感到腦子裡隱隱作痛,然後越來越厲害,眼前也陣陣眩暈。等頭痛好不容易減輕之後,他竟神智昏亂起來,滿是血絲的眼睛裡也出現了異常凌厲的戾氣,雙手竟無法抑制地,猛烈顫抖起來。隔著簾子,守候在外面的宮女起初聽到了一種輕微的聲音,還以為聽錯了,不過很快,一聲聲極度壓抑著,彷彿狼嚎般的聲音從室內傳出,就像困獸臨滅亡前,那絕望而悲憤的吼聲。她頓時嚇壞了,小心翼翼地將簾子掀開條縫,朝裡面望了望。接下來所看到的一幕,則令她立即大驚失色,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