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多爾袞的身影徹底消失,愣了許久的阿娣終於回過味來,趕到我跟前跪下,用不敢置信的聲音問道:「小姐,剛才王爺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真的要殺依雪嗎?」
我沒有吭聲,說實話,我知道依雪平時很是乖巧,待人接物都妥妥當當的,為人也謹慎而和氣,所以阿娣和她很是投機,兩個人一向交好,我知道要阿娣在突然之間得知同住一間屋子的要好姐妹居然犯下死罪,而且還毫無徵兆,這怎能叫她一時間接受得了?
我的沉默就等於默認,阿娣跟了我這麼久當然看得出來,但是她仍然期望我能夠給她一個答案:「……這麼說,依雪的命是保不住了?她究竟犯了多大的罪過,如果王爺和福晉厭惡她了,那就把她趕出去好了,難道她非死不可嗎?」
說到這裡,阿娣跪行幾步,抱住我的兩腿搖著,眼睛裡滿是祈求之色:「奴婢知道,小姐是個心腸軟的人,從來也沒有責罰過我們做奴婢的,莫非這不是小姐的本意?而是王爺要殺她嗎?王爺一向最為疼愛小姐了,您若是開口為她求情的話王爺一定會准的……」
我微微歎息一聲,站起身來:「阿娣,你既然跟了我這麼久,當然知道我的脾氣,如果一個人故意謀害我到了幾乎不能容忍的程度,我還能做到仁慈嗎?告訴你吧,這個依雪是一定要死的,不要以為只是王爺想殺她,我也是這個意思,方纔你難道沒有聽王爺說嗎?依雪根本就是個不忠心的奴婢,她不但背叛了我為別人賣命,而且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圖加害於我,此番還差點要了我腹中胎兒的性命,這樣的人還能留嗎?」
阿娣聞言一下子噤聲不語了,她雖然秉承了朝鮮傳統女性的溫柔和善良,但是卻不乏機靈和聰敏,片刻後,她俯身叩頭道:「小姐說得是,背叛主子的依雪的確該死,可是奴婢不明白,小姐待我們下人這麼好,從來不把我們當奴才看,可是依雪居然還會被別人收買,莫非真是貪慾在作祟?」
「無非是威逼利誘罷了,可惜依雪本身是個聰明人,在這方面卻參不透,」我伸手將誠惶誠恐的阿娣拉了起來:「你也不必惶恐,我是信得過你的,只要你對我的忠誠永遠不變,自然會收到相應的回報,等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會給你找一個好婆家的,最好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對你千依百順的,你就是他唯一的妻子,根本不用受其他女人爭風吃醋的窩囊氣……」
阿娣忙不迭地謝恩,嬌嫩的臉蛋也禁不住紅了,未經人事的女孩子聽到談婚論嫁這一類的事情,多半是害羞難當的,看著只比我小一歲的阿娣,我的思緒漸漸回到了八個月前,我和多爾袞那次雪地中的意外邂逅時,我為他那奪目的光芒而怦然心動,一瞬間幾乎控制不了內心滋生的情愫,還有在第二天正午,明媚的陽光照耀在皚皚白雪上,我慵懶地蕩著鞦韆時,他衝我這邊射出的那一箭,驚惶過後的竊喜和嬌羞……
雖然我現在只有十六歲,但是我的靈魂卻已經二十三歲了,又或者,比二十三歲更大,我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越來越滄桑,越來越世故,在和情敵之間的勾心鬥角中,我不知不覺地學會了陰險和算計,只有八個月的時間,卻把一個人脫胎換骨,人就是這樣有趣,如果不用為柴米油鹽和生計而發愁的話,他就免不了會捲入各種鬥爭當中去;人生也是這樣有趣,處處都有永遠不會停止的鬥爭:官場,戰場,商場,賭場,還有……情場。
也許平平淡淡才是真,但是我卻很難相信和一個優秀得讓很多女人爭相愛慕的男人可以真正地相濡以沫,天長地久,愛情是自私的,但是也許當我習慣了爭鬥之後,突然有一天,全世界都安靜了,那麼我是否能適應得了?
我踩著厚厚的花底盆,緩緩地走了出去,經過依雪的屋子,看到裡面簡單的陳設一如常日,的確是「物是人非」啊!其實我也不必太過痛恨這個丫頭,因為她並不是背叛了我,而是一開始就是大玉兒派來的奸細,她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罷了,論起情節來倒也沒有賣主求榮的小人更惡劣和令人不齒。
方才阿娣告訴我,她從昨晚之後就一直沒有見過依雪的影蹤,看來多爾袞夜半時分出去的那一趟,定然是安排妥當了,依雪應該早早就被羈押起來了,因為我聽過多爾袞那番長篇大論的推論後,忽然發現,原來最想殺依雪的不是我,也不是大玉兒,根本就是他多爾袞。
如若我真的認為依雪是小玉兒派來的奸細的話,那麼毫無疑問我的智商已經低到了很難在這險惡環境下生存下去的程度,而如果我相信多爾袞的理論和推斷是出於他的真心的話,那麼我絕對就是低估了他的智慧和高超的判斷力:其實他根本已經對於誰是依雪幕後的主子瞭然於胸了,但是他不想讓我知道這幕後真相,否則扯出了大玉兒,連帶著必然會扯出他們之間曖mei的關係和藕斷絲連的情愫,這對於我們三個人都沒有任何好處,這筆賬他當然算得很清楚。
權衡利弊後,他做出了欺騙我的決定,也許此時正在上朝路上的多爾袞,也正在思考著這個問題,也許他會對自己解釋:仇恨已經夠多了,就不要再加一份了吧?把一切罪名都推到那個本來就不可理喻的小玉兒身上,也許是必不得已的權宜之計。
一個是青梅竹馬,刻骨銘心的初戀;一個是紅顏知己,難以割捨的愛妾,這個在感情的夾縫中生存的男人,總會盡量地秉持著中庸之道,讓我知道大玉兒和他的關係和大玉兒對我的嫉恨,這對我來說絕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我能怎麼樣?去永福宮氣勢洶洶地找莊妃算賬?他當然知道頗有見地,深明事理的熙貞不會如此愚蠢的;他就算知道了莊妃的陰謀又能怎麼樣?現在他連和莊妃單獨接觸的機會都微乎其微,更別說去痛心疾首地質問她為什麼變得如此冷酷了。
我不敢再對多爾袞有任何的奢求了,只要他善意的謊言是為了避免讓我知情後而痛苦,說明他對我還有一份情意,這就足夠了。其實經過這一場風波,雖然表面上多爾袞維護著大玉兒,但是他內心深處,已經開始重新審視這個舊情人的變化了,重感情的多爾袞當然不會立即轉愛為恨,但是一個芥蒂已經悄悄地產生了,所以說,我的目的已經初步見效了,這場鬥爭我雖然沒有完勝,但是也應該適可而止,見好就收了,就暫且裝裝糊塗,順了多爾袞的意吧。
看著依雪的屋子,我收起了將這裡徹底搜查一番的念頭,她怎麼會愚蠢到把可以當作證據的一類東西藏在自己睡覺的地方呢?何況這裡還住著一個聰慧並不遜她多少的阿娣,儘管她們親如姐妹,但是到了要緊關頭,阿娣還會一門心思地忠於我這個主子的,在大是大非的問題面前,阿娣還是把握得住的。
但我還是希望能從依雪的嘴裡獲得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如果真的有什麼對大玉兒不利的證據,我不想讓她帶到棺材裡去,只要我掌握了這些證據,就等於有了隨時能夠拿出來抑制她的武器,不說別的,防防身也好。
等我終於尋找到拘禁依雪的那間空置已久的舊屋子時,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來到門口,我對自己說:「但願還來得及。」
門前站立著幾名侍衛,還有兩個專門負責管理和懲戒下人們的小頭頭,他們當然認得我,連忙對我躬身行禮,一人恭敬地問道:「福晉貴駕臨此陋地,不知……」
「你們讓開,我進去看看她還有什麼後事要交待的,畢竟跟了我時日不短。」
「這……」幾個人有點為難地對視了一眼。
「我很快就出來的,不會耽誤你們的差事,還要不要等王爺下朝回來請示,或者去向大福晉稟報啊?」我的聲音很是平靜,但是卻有不容抵抗的威嚴,他們知道多爾袞對我恩寵和呵護,我如果出了任何小事故的話,他們都可能性命不保,所以怎敢不知好歹地阻攔我或者去向小玉兒報告呢?
於是他們很識相地退開了。當然,他們不會走的,一會兒還有等著收檢屍體呢,犯了罪的下人被處死了,結局自然是破席一裹,扔到荒郊野外的亂墳崗上去,在這個亂世,人命還不如一根草芥,我還真要慶幸自己附身附得好,不然早就餓死街頭了。
「吱呀」一聲,我推開了陳舊的屋門,這裡可能是以往下人們居住的房間,估計又是鬧鬼或者有人在裡面上吊,所以嚇得大家紛紛搬了出去,放著好好的屋子不住,連打掃都免了,所以才會日益破敗的,深宮和王府裡的冤魂在哪朝哪代都少不了,以至於現在我一看到牆壁陰影下的水井都會莫名其妙地脊背發涼,生怕有人從背後將我一把推下去。
隨手關上門後,我好半天才適應了裡面昏暗的光線,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人正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旁邊放著一隻酒壺,正午的陽光從窗縫中透進來,照在依雪的臉上,此時那張清秀俏麗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平日裡的光澤和笑容,取而代之的是蒼白和悵然若失,就像失去了靈魂的一具軀殼,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卻沒有任何痛苦和悲哀。
我緩緩地走了過去,到了她跟前,俯身拾起那只酒壺,裡面還是滿的,看來外面的侍衛還有點人情味,沒有直接給她灌下去,等著她自己了斷。
「怎麼,不想死?是不甘心還是等待奇跡出現,王爺收回成命嗎?」我冷冷地問道。
她其實早已經知道進來的是我,但是現在她已經意識到了我對她的敵意,所以也不企圖從我這裡得到寬恕,所以第一次地,她對我不那麼恭敬了,而是微微地動了動身子:「回主子的話,奴婢是將死之人了,自然明白自己萬難苟活,所以也不會再作妄想了。」
「你倒也沉得住氣。」
「怎麼?主子以為奴婢會嚇得屁滾尿流才是嗎?其實奴婢自從到您身邊來潛伏的那一天起,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只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問題,所以既不會有多大的恐懼,也不會有多大的悲哀。」
我有點佩服依雪的勇氣,我想我到了她這個地步,就算有了心理準備,也照樣會兩腿發抖的。「事到如今,你覺得自己這樣做值不值?這場爭鬥,到了最後,你的真正主子莊妃沒有受到任何牽連,我也平安無恙,只有你做了替罪羊,後悔已經來不及,。可是我也相信你和我並無個人恩怨,只不過是被逼無奈來謀害我罷了,雖然死罪難逃,但我還是願意過來送你一程,以盡主僕之誼。」
「我死了,你的很多秘密也就此被湮沒了,你應該高興才是。」依雪的聲音聽不出任何諷刺的意味,而是深深的悵然。
「你錯了,雖然我確實有這個念頭,永福宮裡的莊妃也很想殺你滅口,但是最為急迫的,就是王爺了。」
依雪聞言後,身子微微一震,不過片刻之後,她也想明白了:「你說得也許的確有道理,其實在永福宮的主子第一次指使我謀害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應該想明白她為什麼會如此痛恨你,處心積慮地想將你除之而後快了,看來這世間,論他是帝王后妃,還是黎民百姓,都逃脫不了一個『情』字,所以王爺自然會保護他所愛的兩個女人,我死了,永福宮的主子必然會收到無聲的警示,一時間她是不敢對你怎麼樣了,王爺他可謂用心良苦。」
我驚愕於依雪居然能把這一切機密要事看得如此透徹,可惜她不能為我所用,的確是一個遺憾,但願以後我能找到一個像她這樣人才,「你明白就好,一個奴婢如果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事情,自然就是死期將近之時,但是你需不需要我幫你完成什麼心願呢?雖然我知道這於事無補,但是我們好歹主僕一場。」
依雪苦笑一聲:「主子,你沒有半點虧待我的地方,而是依雪負了你,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最後厚顏拜託主子一樁事,那就是我在盛京城西有一處沒人知道的住所,我的母親和妹妹就住在那裡,她們的日子過得很是困窘,我雖然時常偷偷地接濟一下,但是你知道,我們做奴婢的俸祿是多少。」
「什麼?當初你不是告訴我,吟霜是你的姐姐,你們姐妹倆已經和父母失散了嗎?怎麼還有一個妹妹?」我不由驚愕。
「那只不過是欺騙莊妃的謊言罷了,後來事實果然不出我的預料,莊妃拿留在她身邊的吟霜來要挾我來加害主子,幸虧她一直不知道我母親和那個最小的妹妹也正在盛京,否則……」她微微歎息一聲:「還請主子代為照料,奴婢在那一邊也會感激主子的。」
「這事兒吟霜知不知道?」
「她只以為母親和妹妹已經徹底失去了消息,我怕有一天她無意間洩露了,所以沒敢讓她知道。」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好,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們的。」
「謝謝主子了。」,接著她又詳細地將她母親和妹妹的住址告訴了我,說完之後,依雪伸手將我手中的酒壺拿了過去,最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再也沒有說任何話,一仰頭,將酒壺裡的毒酒全部灌下了肚。
我不忍心再留在這裡看接下來的一幕,也不忍心看到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我眼前消逝,於是我猛地轉身,加快腳步出了門,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摔上門走了,完全不顧理睬那些在遠處愣愣地看著我的侍衛們。
……
下午,我坐在顛簸的馬車裡,費盡周折終於在一條狹窄骯髒的胡同裡找到了依雪的家人的住所,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給我開了門,她看到我一身綾羅綢緞的裝束,立刻知道了我是什麼人,因為這個簡陋的貧民小院,怎麼會有其他的貴人來呢?
「您就是睿王爺的那位朝鮮福晉吧?」她望著我的眼睛,臉上帶著些許明瞭的神情,「請問我姊姊是不是出事了?」
我很是意外,這個小女孩似乎有著和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居然如此從容不迫和沉穩鎮定,「是不是你姊姊曾經對你說過,如果有一天,一個年輕的貴夫人過來找你的話,就是她出事了呢?」
「是的,她確實這樣對我說過,並且要我做好這樣的準備。」小女孩說完後,仍然用眼神詢問著我,裡面還帶著殘存的希望,看來要小小年紀的她真正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她仍然做不到表面上的無動於衷。
我沉重地點了點頭,感覺從來沒有如此沉重過,她眼中的希望之火徹底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哀痛,晶瑩的淚花湧了上來,但是她很快抬手擦拭去了。
我端詳著這個小女孩,從依雪口中得知,原來她們根本不是什麼漢軍旗人,而是來自科爾沁大草原的蒙古人,然而眼前的這個小女孩卻沒有絲毫的蒙古人長相,皮膚白嫩細膩如江南女子,完美的鵝蛋臉,尖尖的下巴,身形雖然沒有完全成熟,但是靈動的大眼睛和精巧的五官仍然告訴我,她是一個絕對的美人坯子。
「你叫什麼名字?」等到她稍微控制了一下悲傷的情緒,我柔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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