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烏瑪。」小女孩的聲音中略帶一些哽咽,不過她已經在很努力地克制了,我伸出手來,撫mo著她的秀髮,烏黑的長髮很有光澤,結成一根根細細的辮子,髮梢繫著紅色的頭繩,她本應該是俏麗而活潑的,但是眼下失去親人的痛苦讓她難以抑制臉上的愁雲慘淡。
「你比你姊姊還要漂亮,將來說不定要迷倒多少男人。」我沒有說出「紅顏禍水」四個字,的確,美貌確實可以換來錦衣玉食,但卻不是一件絕對的好事,是福是禍,就全靠個人造化了。
烏瑪微微愣了一下,不過仍然掩飾不住臉頰的緋紅,略顯羞澀道:「福晉說笑了,我要是能及得上您一半的美貌就萬幸了,怎能當得起福晉的誇獎呢?」她的言語很是得體,成熟得超出她這個稚嫩的年齡,莫非智慧的確有一些是遺傳的?
我被她請進院子裡坐下,烏瑪告訴我屋子裡太破,怕我這個貴人實在忍受不了,我沒有堅持,於是在她搬來的一張小小的木板凳上坐下,她用一隻缺了口的大碗給我盛了一碗清水,放在我面前,「實在失禮,家裡沒有茶葉,只好暫時委屈福晉喝碗清水了。」她飽含歉意地說道。
「沒什麼,其實我也並不喜歡喝茶水,又苦又澀的,哪有清水的味道甘甜而解渴呢?」我看了一眼有點侷促的烏瑪,這個清純如露水的小女孩,讓我想起了自己童年的時代,同樣的困窘,同樣的純真而富於夢想,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沒有她的美貌。
抬眼看看頭頂上遮蔭蔽日的葡萄架,蜿蜒的青籐已經爬滿了竹子架,一串串葡萄碩果纍纍,只可惜仍然是青色的,味道想必一定酸得讓人倒牙,不過此時我居然對這青葡萄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感覺自己的唾液腺似乎加快了分泌,原來懷孕初期的女人確實喜歡吃酸的啊!
於是我不顧形象地站起身來,摘下兩大串,飛快地塞進嘴巴,這才感覺嘴裡總算有了些味道,我這時才想到這裡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依雪不是告訴過我,她的母親也在這裡嗎?於是我抬頭問道:「你的阿媽呢?」
「她一大早就去給大戶人家做針線去了,不到天黑回不來的。」烏瑪回答時,仍然謹慎小心地站立在一邊,看來她已經很明白這些禮數了,雖然她不是我的奴婢,但依然保持著尊敬。
我歎了口氣,擺擺手示意她坐下來,儘管我當主子當了這麼久,已經習慣了奴婢和下人們站著回話或者給我下跪,但是奇怪的是,今天看到這個俊俏可人的烏瑪,我竟然有了不習慣讓她站著回話的感覺,是她的確惹人憐愛,還是她身上那種掩藏著的不卑不亢?
「這……」她猶豫著,不敢隨便落座。
「坐吧,我也沒那麼可怕,不是每一個做主子的人都是盛氣凌人,頤指氣使的。」
於是烏瑪謝過之後,斜簽著身子坐在了我對面,但是始終保持著恭敬的儀態,看來她的確是一個很懂事的女孩子,我思索著:如果假以時日,經過我細心培養後,應該是個聰明機智不遜於依雪的女孩,但是我究竟要利用她做什麼?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派她去大玉兒那裡去做間諜?似乎難度大了點,因為她的另一個姐姐吟霜也在永福宮,精明過人的大玉兒日久之後豈有看不出來破綻的道理?
雖然我失去了一個自以為可以倚賴的臂膀,也急需有另外一個聰明機變的侍女做我的幫手,但是我絕對不可以用這個烏瑪,萬一王府裡人多嘴雜,哪個長舌頭的把依雪事件中我所扮演的角色透露給烏瑪聽,我多少也有些理虧,到那時萬一心懷怨恨的她暗地裡對我實施報復的話,我豈不是弄巧成拙?
而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個烏瑪雖然年紀尚小,身量未足,但是只消再過個三四年,必然出落成一個姿色上乘的美女,在現代的家庭裡,女主人都不原意請年輕貌美的女孩做保姆,誰想讓男主角日久生色心呢?放烏瑪在我身邊,遲早會被風liu的多爾袞盯上,別看他表面上像個溫情的翩翩佳公子,實際上骨子裡的風liu好色並不遜於其他滿洲貴族,要是這個美麗而富有心機的女子得到了多爾袞的寵幸,那麼她怎麼會放過往上爬的機會?我不就又多了一個情敵嗎?當然不能自討苦吃。
前後思慮後,我略微有些為難,但是一想到她的姐姐,我就必須要為我的承諾負責,因為我對依雪確實心存歉疚。
我不但不能做到仁慈,更迫不及待地想殺依雪滅口,儘管她虧負我在先,但是我仍然有些心虛和憐憫,因為她至死也沒有把我那些不能見光的秘密兜出來,可見她也不是完全對不起我,況且她謀害我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我已經原諒她了。
心中沉重的負罪感讓我迫切地想幫助這個烏瑪,於是我做出了決定:先接濟她們母女兩三年,然後在合適的時候把她嫁出去,或者找一個好人家,或者介紹給我熟悉的那些貴族大臣們中的某一人當小妾,畢竟她這般容貌,嫁入普通人家有點略顯可惜。
思慮妥當,我又和烏瑪聊了片刻,便起身走了,臨走前我交給她一隻木盒,告訴她裡面是她姐姐留下來的東西,好好收著,她沉重地點點頭,接下了,等我走後她就會知道了,裡面其實是一些銀兩,雖然不多,但是我從多方面著想,還是決定派阿娣每隔些時日就過來探視一下,順便幫我捎些零碎地銀兩來,只要維持生活的衣食無憂,對她們母女來說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夜晚,我獨自一人坐在花園的水上迴廊中,陣陣秋風迎面拂來,帶來了池水的清涼,塞外的天氣就是這樣,雖然沒有「胡天八月即飛雪」的誇張,但是眼下已經接近陰曆的白露,秋風已經開始蕭瑟,過幾天,楊柳的葉子也該枯黃飄零了吧?
天上的月亮已經接近圓滿了,因為明天就是中秋佳節了,雖說是「每逢佳節倍思親」,但是此時我想得最多的卻是明天的那場規模盛大的婚宴,我手上捏著一張大紅色燙金的喜帖,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恭敬的邀請用語,那是李淏的婚帖,明天,他就要和從朝鮮長途跋涉月餘,被浩大的送親隊伍護送過來的順英小姐成親了,我的親密好友明天就是他的新婦,朝鮮王國的世子妃,雖然,曾經他多麼希望坐在這個位置的是他心愛的女子熙貞,可惜,世事難預料啊!
此時在盛京城中的另一座大宅中的李淏,應該也是深夜無眠吧,皎潔的明月照在他的臉上,但是他的心想必已經飛到了那座王府中,那個曾經深愛的女子身上,他也許在想,這月光既然可以慷慨地覆蓋天下萬物,那麼也應該照在她所站立的庭院中,照在她的臉上,照在她的身上,也同樣照在她的心中。情這個字,的確讓人剪不斷,理還亂啊。
之所以選擇這這個日子完婚,他應該是想用熱熱鬧鬧,喧鬧喜氣的盛大婚禮,來沖淡中秋節時心中的惆悵和淒然吧?既然希望渺茫,不如選擇逃避。
今天傍晚,多爾袞將這張請帖遞給我看時,我眼角的餘光注意到了他似乎不經意的眼神中,卻暗暗隱藏著的關注和窺探,他在想什麼,我當然明白,立場要擺明,不能有絲毫的異樣和失神,於是我一臉輕鬆地答應了明天和他一道去給我名義上的兄長李淏祝賀,順便祝願我的好友順英能和他白頭偕老。
「那好,明天可要早點起身啊,多鐸他們幾個正在商議著如何捉弄李淏他們這對新婚夫婦呢,好久沒有這樣一個讓人暢飲開懷的喜宴了,我們不妨早點過去看看熱鬧!」多爾袞扔下這樣一句話,轉身走了。
今夜他在哪個女人的房中過夜,我並不關心,自從出了險些小產的那回事之後,多爾袞特地「遵醫囑」,在這段時間內避免與我同房,以免胎兒再次發生危險,我不知道是否是陳醫士過於謹慎了,也不應該謝他還是罵他,反正多爾袞算是可以有光明正大的借口去別的女人房中「廣施雨露」了,想到這裡我不禁苦笑:這個英雄本「色」的男人,就算再怎麼折騰,也是開花多結果少,就由他快活去吧。
第二天早上,我和多爾袞起身趕往李淏在盛京的府第,參加他盛大的婚禮,坐到晃蕩的馬車裡,多爾袞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由於他的皮膚很白晰,所以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眼底的陰影,黑眼圈的男人多半是晚上熬夜開戰所遺留下來的標誌,不論是搓麻,飲酒,還是縱慾,我不懷好意地曖mei一笑,似乎我是他的狐朋狗友,而不是他的妻子一樣,表面上不帶半點醋意。
「王爺昨晚好辛苦,晚上回府之後確實需要好好慰勞一番,滋補一下身體啊!」
多爾袞顯然是看出了我的隱意,有點歉疚:「對不起,熙貞,昨晚蓮蓮[佟佳氏的小名]因為很久沒有看到我了,所以話自然多了一些,我知道你的心裡不好過……」
「好了,我哪有這個意思?蓮蓮也是我的好姐姐,你也冷落她許久了,當然要好好安慰一番,我怎麼會那麼小心眼呢?如果連這個也吃醋的話,那我豈不是一天也熬不下去?」我「義正詞嚴」道。
「可是……」
「不要再說這個了,」我的臉上堆起了笑容:「等一會兒我們還要灌李淏喝酒呢,大家好不容易有機會如此齊全地湊在一起開心熱鬧,當然要玩個痛快淋漓了!你說是吧?」
「好好好,聽你的,一會兒和他們一起開懷暢飲了,不過鬧洞房的時候我就不湊熱鬧了。」
……
是夜,連飲兩場的賓客們無不爛醉如泥,大醉而歸,而一向頗為海量的多爾袞顯然也很高興,逢敬必干,我知道他為什麼這樣高興,表面上是為了交厚的朋友新婚而喜悅,實際上他心中還有兩喜:一是我在幾個月後就將滿足他當阿瑪這一多年的期盼,另外一個原因卻不能道明瞭,因為看著自己妻子的舊日戀人成親,他更加安心了,他一定在暗暗地揣度我的心思,估計我看到李淏和別的女人喝交杯酒的時候,也應該徹底死心,將一切殘存的舊情斬個乾乾淨淨的了吧?畢竟「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大家也應該認清事實了。
折騰到月上梢頭,昏天暗地的拼酒大宴終於結束,李淏和一身大紅吉服的新婦順英被一干眾人簇擁著送入洞房,之前還嚷嚷著要打鬧洞房或者牆根竊聽的岳托和多鐸等人,卻沒了動靜,回眼一瞧,一個個或者伏案,或者鑽桌底,打起了鼾聲,這幫滿洲貴族的粗莽和豪爽的性格,是很難改變得了的。
被數名侍從攙扶著的多爾袞,在紅燈映照的迴廊中勉強走了一半路,就終於支撐不住了,他回頭面帶難色地看著我:「熙貞,看來我是……是支撐不到府裡了,要不然,要不然我就……就在這裡住下算了。」
我正想回答,他突然一個轉身,彎下腰來一陣嘔吐,幾乎吐得天昏地暗,一股強烈的酒氣立時沖面而來,看來他醉得不輕,算了吧,看樣子他的幾個兄弟侄子也醉得和他半斤八兩,看來沒有幾個人能支撐著回府,估計晚上都回留宿在這裡,就由著他吧。
等到看著多爾袞被眾人侍候著弄到床上,擦拭乾淨手臉,褪去衣衫後,他很快就進入了昏昏沉沉的夢鄉,鼾聲也漸漸響了起來。
我坐在他身邊,腦子裡不停地運轉著:他會不會是裝醉?實際上想看看我是不是有可能趁他睡覺時跑出去和李淏幽會呢?不然他怎麼會做出在這裡留宿的決定?以他的性格來看,這的確有點不同尋常,儘管此時李淏正和順英洞房花燭,但是為了徹底避嫌,我還是脫了衣裳在他旁邊躺下,整整一夜,我被多爾袞身上的酒氣熏得難以入眠,不過仍然謹慎地保持著安穩的睡姿,生怕引起他絲毫的疑心。
難熬的漫長一夜終於過去,早上初升的旭日昇起在東方時,李淏派人來通報,說是要來和多爾袞敘敘話,多爾袞懶洋洋地坐起身來,正好那邊的順英也叫使女過來,找我過去和她敘舊,所以正好避免了三人同處一室的尷尬,莫非是熟悉內情的順英特地想出來的幫我解圍的辦法?我還真應該謝謝她。
我和順英本來就是閨中密友,再加上久別重逢,當然很是投契,我們一面用著茶點一面愉快地聊著天,順英突然間提到了昨晚她和丈夫的洞房密事:「看來殿下他的確很難把你忘懷啊,昨晚他根本就沒有碰過我,我看得出來他在裝睡,雖然他沒有在睡夢中喊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
我一愣,立刻感到極大的尷尬,「想不到他還真把那段陳年舊事當回事了,怎麼還放不下呢?不過你放心,我早已經跟他徹底斷絕那些小兒女的情愫了,也許日子久了,他也會漸漸徹底死心了,畢竟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順英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你想到哪裡去了?你以為我喜歡殿下嗎?難道你還不瞭解我的心思?在朝鮮的時候,我還曾經把我心儀之人的名字悄悄地告訴過你,你怎麼忘了?其實我是無可奈何,受父母之命才嫁給殿下的,當然只能認命了,話又說回來,我們身為女人家的,又怎麼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呢?有幾對相愛的人最終能結髮為眷的?看開了也就好了,所以殿下喜歡誰,我都不會關心的,只要做好自己妻子的本分,為我自己的家族爭取到長久的榮耀就可以了。」說到這裡,她無奈地歎息一聲,眼睛望向了窗外。
我也一同望向那東方升起的旭日,是啊,在古代身為女人,有幾個人是為自己而活?又有幾個人是真正過得快樂的?順英是為了家族的利益,她是未來的朝鮮王后,那麼我呢?現在只是個側福晉,要想坐上大清皇后的位置,還要經過多少殫精竭慮和驚濤駭浪?
其實我發現我真的是在為了自己丈夫的利益和榮耀而強迫著自己忍耐很多東西,也在接受這很多東西,我難道已經錯失了自己的靈魂?愛上一個人,就真的會不自覺地以他的意志為意志,以他的歡喜為歡喜,以他的悲傷為悲傷?不管怎麼說,我現在已經和多爾袞榮辱與共,休戚相關了,無論多大的風浪和險惡,我都不會獨自逃生的,如果說我傻的話,那麼我甘願繼續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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