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裡猛地一驚,這時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儘管我此時沒有來得及回身,但我後脊樑仍然覺得一陣一樣,涼颼颼的,我知道身後所有的女人正在齊刷刷地盯著我看,至於具體是什麼眼神,不用想也知道。
我轉身回頭,然後臉上帶著恭敬的微笑,略微躬了躬身,回答道:「昨日酒宴賓客眾多,王爺他不勝酒力,回到房裡後就醉倒了,後來還是下人們進來把他抬到床上的,結果一直酣睡到早上,這才醒來,不過此時宮裡來人傳召,所以急忙穿衣走了,」我停頓一下,然後做難以啟齒狀:「所以……所以一直到現在,王爺他……他連碰我一下都沒有,更不要說……說『那個』了。」
我把在永福宮裡對哲哲她們編的謊言又換湯不換藥地搬過來救急,小玉兒「哦」了一聲,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不過看著我的眼神仍然冰冷的,極不友善。
我暗暗好笑:她可能想借題發揮,給我個下馬威,沒想到我輕輕巧巧地就化解了,她一時間也想不出來如何反駁我的話,眼下就是吃了個熱湯圓,噎在嗓子裡,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假如小玉兒懷疑我不是貞潔女子的話,那麼為什麼作為丈夫的多爾袞發現後沒有聲張?就算他本著「家醜不可外揚」的思想吃了個啞巴虧,忍辱負重戴了綠頭巾,那麼他應該對我冷淡才是,又怎麼會對下人吩咐今晚仍然在我房中安歇呢?
而且眼下我的解釋合情合理,她根本找不出繼續責難我的理由,只得說著不痛不癢的話:「這也是你的不是,昨天婚宴時你若是稍微疼惜王爺的話,替他擋檔酒,也不至於醉成那個樣子,他平時可是千杯難醉的,怎麼輪到你就如此失態了呢?居然還睡在地上……」她在想像著我和多爾袞洞房花燭的場景,愈發醋意濃厚。
我連忙點著頭,「誠惶誠恐」道:「多謝福晉教誨,是熙貞的不是,我初來乍到,不識禮數,多有不周之處,還請福晉見諒。」
她看到我如此恭敬,倒也聽話,虛榮心多少也得到了一點滿足,於是她懶懶地擺了擺手,打了個哈欠:「嗯,你明白這些就好,先下去吧,我也累了。」
「謝福晉的體諒,熙貞這就告退了。」
我小心翼翼地退出,出了門,這才透了口氣,說實話,我倒並不是怕她,而是這樣投入的演戲,實在有點累,尤其又是對著小玉兒這樣刁鑽古怪,陰陽怪氣,雞蛋裡面挑骨頭的人,還要做出恭恭敬敬的樣子,心裡實在很是鬱悶。但是沒辦法,我總不能一來就和她結仇,或者讓她防範我吧?想想她連我的床單上有沒有痕跡的事情都瞭如指掌,可見這個王府裡到處都有她的耳目和眼線,看來這裡除了我自己和從朝鮮帶過來的阿娣外,誰也不能相信,一個聰明一世的人最後往往會糊塗一時,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說不定就在一條陰溝裡翻了船,所以說絕對不能忽視每一個細節,輕視身邊的每一個人。
是夜,多爾袞那邊的人傳話過來,說是王爺要我過去和他一道用餐,於是我稍事整理一下,跟著下人過去了,他的住所離我這裡倒是不遠,穿過幾道門就到了,看來我現在所住的小院是他特別安排的,這樣好便於他來看我,想到這裡還是感歎一下他的煞費苦心。
進門一看,只見飯桌早已擺好,上面的菜式倒是很簡單,只有五六樣,多爾袞穿著一身閒適的常服,正在那裡埋頭吃飯,看到我進來,他抬頭笑了笑,然後用眼神示意我坐到他的旁邊來,我看到那裡早已擺好了一張圓凳,於是便走過去坐了下來。
「喲,我還以為堂堂的一個王爺吃飯時會有多大的排場,沒想到這樣簡單啊,也太寒酸了點,莫非要省下銀子支援皇上開疆拓土的偉業?還真是令人佩服佩服啊!」我故意用嘲諷的口氣說道,說實話我也沒想到作為一貫驕奢淫逸的滿洲貴族的多爾袞居然這般簡樸,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他對我的冷嘲熱諷倒也絲毫沒有介意,而是擱下筷著道:「是不是我沒有等你到了就自己先吃上了,所以你不高興啊?」
「豈敢豈敢,我怎麼敢讓王爺等我一個小小的妾侍呢?聽說王爺肯賞我同桌進食,榮幸還來不及呢,又怎會得寸進尺呢?」其實我心裡到底有那麼一點不悅,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和他吃飯,就算他不懂現代人的浪漫,來個燭光晚餐,桌子上插朵玫瑰什麼的,好歹也要廚房把菜餚準備得豐盛一點吧?可是就這麼可憐巴巴的幾樣菜,真懷疑他是不是吝嗇鬼投胎轉世;可是就算菜少了點也罷,那起碼他也要等我過來再動筷啊?真是的,雖然我們已經是夫妻,但是也屬於閃電式結合的,人都說這種婚姻需要先結婚後戀愛,可是看他這懶散的樣子……
多爾袞何等聰明,當然看出了我的心事,他微微笑了笑:「今日屬衙裡的事務很多,我分管的是吏部,最近有一些官員調動和任免,需要我考核審閱之後上報皇上批示,所以一直忙到天色已晚方才回府,本來想等你一道吃的,可是看到菜上來了,實在有點饑餒,於是忍不住先吃了。」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菜,然後問道:「你平時就吃這個?」
「倒也不是,只不過平常的飲食沒有什麼規律,大家人多了,或者請客的話,自然豐盛一些,自己一個人就簡單點,其實弄滿滿一大桌子花樣繁多的菜式,真正自己吃到的只有一點而已,並不是我吝嗇,而是不喜歡看到繁文縟節,為了表面上的排場而虛張浪費,實在沒有意思。平時我在處理公務的空歇,也只是隨便吃點點心罷了,搞得那麼隆重幹什麼?」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接著拿起另外一雙筷子塞在我的手裡,「你就將就一下吧。」
他自己接著埋頭吃了起來,儘管他吃東西時候的樣子很文雅,和其他那些豪爽粗邁的滿洲貴族們不同,但我依然看得出他的疲憊和饑餒,也許他忙了一整天,到現在才有時間簡單地吃一點,想到他後來在松山戰役中積勞成疾,落下病根;當攝政王之後,哪怕身體長期不豫,也依然操勞政務,朝乾夕惕,在順治六年,健康狀況已經很不好的時候他依然親自率軍出山西平定叛亂,以至於真正地映兆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句話,我不禁心裡一陣酸楚。
看著看著,我不由得開始歎息:像他這樣的生活,不知道有什麼樂趣,錦衣玉食又如何?這不是他屑於的東西,半生辛苦操勞,最後還是為別人做了嫁衣裳,連最心愛的女人都在利用他,實在可悲。
「你怎麼還不吃呢?是不是不合胃口,要不要我叫廚子另外再做幾樣?」他注意到了我的異樣,但饒是他精明萬分,也猜不到我此時的心理活動。
我急忙掩飾道:「沒有啊,我很喜歡,只不過是覺得你吃飯的樣子很斯文,一時好奇而已,所以沒有來得及吃,」接著挾了一筷子,放入口中,然後讚道:「唔,好吃,好吃。」
多爾袞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你還真是有趣,我吃飯的樣子有什麼好看的,快點吃,不然一會兒都涼了。」
我埋頭大吃起來,不過這是表面上的,由於之前心情的影響,儘管菜餚很可口,我依然不是很有興致,一餐草草用畢,侍女端上茶水,他連喝幾口,我笑道:「總算飽了?」
「嗯,是不是有點像餓鬼轉世?」
「挺像的,」我端詳著他的面孔,「只不過這個『餓鬼』長得倒不是傳說中那般恐怖,還有點英俊呢。」
「哈哈哈!」他也被我逗笑了,看著我喝完茶水,他站起身來,然後拉起我的手,「走,到我的書房坐坐。」
我跟著起身,嗔怪道:「我還以為你要帶我到你的練功房去看看,再耍兩下子,好讓我見識見識你是不是滿洲的『巴圖魯』,沒想到居然要我去你的書房,難道你是什麼飽讀詩書的才子,會吟詩作對,還是琴棋書畫什麼的,在我面前獻寶?」
「我是不是『巴圖魯』,有機會讓你見識,吟詩作對的本事我沒有,想送你一件東西。」他詭秘地笑著,立刻勾起了我的興致,「好,那我就看看你送我什麼了不起的禮物。」
到了他寬敞優雅,桌几明亮的書房,裡面已經點燃了數盞蠟燭,巨大的蠟燭發出明亮的光,把室內映得很是清楚,奇怪的是,既然是書房,牆上自然要懸掛些字畫什麼的,可是他這裡的牆壁上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難道他不是一個喜歡附會風雅的人?
「怎麼,很奇怪我書房的牆壁上沒有任何名人書畫?」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道:「其實並非我不喜歡這些東西,反而我對漢人的這些先賢名士流傳下來的精髓很是崇慕,但是我從來不把它們掛在牆上,或者可以去收集,因為這樣是對我的一種鞭策,時時刻刻提示著我:只要日後我八旗鐵騎入關奪取了大明江山,定鼎燕京,四方臣服,無論中原還是江南,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大清所有,字畫寶物,取之不盡,又何必計較眼前的這點小利呢?」
他聲音淡淡的,平靜如常,不起絲毫的波濤,根本不像一個天之驕子,不世雄傑在發表他的豪邁感言,表達他的雄心萬丈,倒彷彿是說給自己,把自己的心當作傾聽者一樣,閒適而悠然。
多爾袞背著手,仰視著窗欞,似乎此時他不是站在王府中的一個普通的書房裡,而是佇立在雄關險隘之上,仰望蒼天,主宰沉浮,讓我想起了六年之後,他是否也是這樣地站在山海關的城樓上,笑看風雲變換,緊握日月旋轉呢?
「壯志可嘉,不過眼下離實現還有一段距離,這期間需要很多的努力,當然,機會也是很重要。」我在他背後說道。
他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我就猜到你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個女子,必然很有見識,那麼你認為i,究竟機會和努力,哪一點更重要?」
我略微思考一下,然後答道:「如果在都是必不可少的兩樣中非要選出一個重要的,那麼我就會選機會的。」
「有意思,你說下去。」他點點頭,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在大清為了積攢實力而發動戰爭時,所需要的就是努力來做的準備,但是到了時機成熟的時候,需要的就是要做到如何敏銳地覺察到機會,捕捉到機會,然後最大限度地利用機會,這樣的話,就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其收穫要遠遠地高於之前靠努力而得來的成果;所以說,機會是一項誘人的東西,如果你是一個善於把握機會的人,那麼你肯定會得到上天的特別恩賜,大清也是這樣。」
「哦?你是這樣想的,倒也有些道理,那麼你覺得,對於大清來說,什麼樣的機會才能加快我們進軍中原的步伐呢?」他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我,想看看我究竟有什麼高超的見識。
我心中不禁莞爾:我這麼熟悉歷史的人,說出的話不但不會令你失望,反而會讓你大跌眼鏡呢,可惜他眼下沒有眼鏡。
「其實大清的前身大金就是努力的結果,你的父汗,偉大的努爾哈赤,由十三副鎧甲起兵,其中起起落落,刀光劍影的拚殺了數十年,這才有了這塊上千里方圓的土地,做了幾十萬人口的統領,可是即使他到了晚年,也沒有看到進取中原的曙光,他也只希望在白山黑水的塞外做一個國家的大汗。
可是你就不一樣了,我不知道當今皇上是否也和你一樣的想法,想要進取中原,做天下之主,你是天命汗最疼愛的兒子,自然也要做到他最驕傲,最優秀的兒子,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準確地把握了機會的話,你根本不需要數十年的時間和努力,甚至只要短短數年的功夫,就可以做萬里江山的主宰,統治千萬百姓。「
面對他灼灼的目光,我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個機會就是:等到參天大樹被它內部的蟲蟻蛀空,即使一陣大風也能將它放倒的時候,你一根手指頭,也可以輕易地打敗大明,甚至消滅大明及一切反對你的勢力。」
「你指的是現下在陝西一帶活動的高迎祥,李自成那些叛賊的農民軍?你怎麼就認為他們可以成為大明的心腹之患呢?」
「大明為了抵禦你們八旗勁旅,每年花費巨額庫銀,因此而橫征重稅,百姓苦不堪言,官逼民反,千古不變,雖然眼下高,李他們的勢力並不龐大,但是星星之火,也可以燎燃整個草原,到時候烽火遍中原,崇禎帝必然難以應付大清而兩線作戰,疲於奔命,捉襟見肘,等到農民軍的刀槍已經深入大明腹地的時候,你不妨坐山觀虎鬥,等到時機合適,就可以一鼓作氣,拿下燕京的。」
多爾袞久久地注視著我,直到我的長篇大論終結,這才意味深長地問道:「那麼你為什麼就認為進取中原,定鼎燕京的人就是我呢?」
「其實機會是公平的,但是老天卻是不公平的,一個人能夠有時間等到機會的來臨,那麼他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如何利用了。所以說,一個人只要活得比別人長,或者別人死在他的前頭,那麼這人就比別人有了更多更大的機會,我想不用我說得更細一些了吧?」
我和多爾袞相視而笑,心有靈犀:皇太極比他大了足足二十歲,所以機會更多更大,並且成為中原之主的,必然是他多爾袞,他自然有這個自信。
儘管我在現代是個中國人,也清楚和痛恨野蠻的異族人入侵亂華時所帶來的屠殺和破壞,以及他們殘酷地破壞中國的文明,讓歷史倒退,然而我眼下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要和眼前這個心愛之人相濡以沫,休戚相關,榮辱與共,那麼我只能順應潮流,看著一個舊世界被打破,也許到時候由於我這個現代人的介入,而讓這個世界變成新世界,讓落後的,走到了盡頭的封建社會結束,開始一個新的紀元呢?儘管這之前需要一條漫長的路,但我仍然抱有希望,決不放棄。
多爾袞鄭重地看著我:「告訴我,你當初答應我的求婚,是否不全是出於無奈,而是你選擇了我,就是選擇了你的雄心壯志,你希望我成為天下之主,對嗎?」
「是的,你的榮耀,也是我的榮耀,」我看著他,緩慢而莊重地說道,「你是我的男人,我自然希望我的男人能成為這世上最為偉大的人物,我會竭盡我的所能,來襄助你,只希望你在成就千秋大業,登上至高寶座時,能夠讓社稷太平,國家強盛,百姓安樂,就足慰平生了。」
聽了我的話,他不禁有點動容,默然一會兒,他將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說道:「你不但是我的紅顏知己,也許以後還是我最親近的幫手,看來我當初的決定沒有錯。」
多爾袞回身走到書案前,鋪好了紙張,然後示意我過去磨墨,我站在案旁,將徽墨在沾了清水的一方上等精美的端硯上細細研磨,不一會兒,濃濃的墨汁便研好了。
他提起筆來,在斜紋宣紙上一陣行雲流水地揮毫,待我看時,他已經寫成停筆了,只見潔白的紙上有兩豎排筆力剛勁,風骨雋冷的大字:
「jinfe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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