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楚雲市長攜方格明、代宇庭等到賓館看望朝旭二人後,朝旭雖然並不認為這種握手言歡,便可高枕無憂了,他似乎看到了「楚江大橋」這個項目卻有可能成功的希望。一方面,他在原來所掌握的間接和直接的有關材料基礎上,進一步積極作準備;另一方面,他仍然十分冷靜的分析這一項目的兩個前途,即項目成功與失敗的前余途和項目本身的前途。他認為,既是成功簽約,在實施過程中還可能會出現難以預料的問題。據這些年他參與華宇公司的一些重大項目的策劃,既令是在深圳,一個重大項目的成功,絕非一蹴而就,何況是在內地。他來楚雲之前,就已和程佳運吐露過這方面的問題。第一次洽談會的情景,他深深的印在了腦海裡。他知道,對這一項目舉足輕重的關鍵人物副市長方格明,是很不好相處的。作為威鎮一方的堂堂副市長,被一個原屬於他下級的下級,針鋒相對、毫不留情地頂了回去。市長先生又公然當眾不點名的批評他。尊嚴大損,如果我現在仍是他的部屬,不把我打進十八層地獄才怪哩!朝旭自己也認為,當時在會上的發言與處置方式,雖無不妥之處,但多少帶點情緒。比喻說「還是老樣子」這句話,暴露了埋藏在自己心底多年的情緒。不斷完善著自己的朝旭,這時也免不了自責一番。但是,作為副市長的方格明,不是也一直帶著成見發言麼?且居高臨下嗎。挑釁、挖苦、輕蔑,完全不是以平等的方式對待投資方,更談不上真誠、友好。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不論何人都經受不了那種輕蔑的態度的。朝旭總感到有一層陰影在眼前顯現。方副市怎麼會是那樣一種態度?他對市長的講話不會移恨於我麼?他不會出點難題或給點什麼顏色給我看看麼?他會通過什麼樣的方式來對付我呢?這些疑問時常在朝旭的腦海裡翻騰。曾在機關工作多年的他,總認為,方格明在這件事上不做點文章,這不符合方的性格與機關此類人物的「精神」。因此,在心理上應該有所準備。至於代宇庭這方面,朝旭認為還不是重點。從自己回楚雲代宇庭急於求見的情況看,代至少不會直接發難,但也必須提防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作,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況且與我朝某人尚有宿怨。
楚江大橋工程的確是個好項目,這點,市政府管重點工程的方格明心中最清楚,可以說,這個項目對於楚雲市來說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方手上如果有適當的投資對象,確實也輪不到華宇公司,所以有難度也屬正常。經過幾天的調查,朝旭對這個項目越來越感興趣,遠遠超出了他來楚雲之前在深圳看到的那些文字資料,經濟效益是相當可觀的。他幾乎每天要給程佳運通一兩次電話。程指示他必須要搶在別的投資方來楚雲之前,把合約簽下來。這幾天,他與工程部長丁剋日以繼夜的工作,拿出了「初步設想」交給了江楓。同時,又準備了一份在洽談會上亮底的方案。按他的說法,前者是投石問路,以期引出一些可能發生的難題,後者才是克敵制勝的錦囊妙計。
丁克也是一位素質很高的高級工程技術人員,他和朝旭的關係本來就不錯。幾年來,他也很崇拜朝旭,這次更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兩套方案,是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正確抉擇,就連江楓,他們也沒有透露半個字。
第二次洽談會仍舊是在辦公廳三樓會議室召開,會議由秘書長主持,方格明出席了會議,江楓也到了會。代宇庭、顧同蘇和工商、稅務、交警和建委等十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參加了會議。甲方主講是顧同蘇,朝旭對此人不熟悉,他目示代宇庭,代有意識地瞟著方格明,示意這是方副市長定的。朝旭心裡明白,方又安排了一個新的對手。
顧同蘇中等身材,四十七、八年紀,長方形的臉,一頭烏髮,單眼皮,眉毛稀疏得基本只有那麼一點意思,五官的佈局雖不是很勻稱協調,但看上去也還基本像一個幹部。最大的問題是可能不大會笑,縱觀其面部組織,很難察覺到有笑的成分,大概這一生不如意者頗多,或許他踩著的這個地球總是在腳下偏來偏去,一直過著提心吊膽生活的緣故,總也笑不起來或根本就沒有機會笑。外觀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城府頗深的心計型人物。坐在朝旭身旁的丁克這時寫了個紙條給他,朝旭展開一看,上面寫著:
「軍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他看後,心頭掠過一絲涼意。於是,在原條上寫道:「未可輕敵。」丁克看後點頭。
會議進行是按例行程序,顧同蘇開始了他的發言。別看他貌不驚人,講話的聲音倒是很脆,音高、底氣足,只是硬而無韻味,乾巴巴的象更夫敲竹梆--一個單調到底。
首先:顧同蘇介紹了興建楚江大橋的準備過程,工程的計劃形成,工程的地點、規模、造價、工期,以及建成後的經濟價值。其次,分年度講了建橋的融資過程,基調與方格明的近似。最後,便是實質性的問題,與有關公司的合作意向,方格明提出的那幾點貫穿合作意向的始終,大體是--
堅持楚雲市政府的領導;掌握大橋從興建到交付使用全過程的主動權;控制資金的流向、工程的質量和進度;保證拆遷群眾的利益;實現合作雙方各得其所,促進楚雲市經濟建設的持速發展。
從字面上看,似乎挑不出多大毛病,沒有哪一點是征對投資方的,這確實是經過高手潤色了的。朝旭對這類言之無物的官樣文章,過去見得太多了,這些年來的務實,使他對這些措辭嚴謹的原則文稿,沒有什麼好感。不過這次不同,顧同蘇的這個發言,實際上是市政府,說得確切點是主管重點工程的副市長定下的調子。雖還只是一個提綱,但在這個提綱之外,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團迷霧。他們並非是在玩文字遊戲,而是很內行吊著所有投資商的胃口。顧的整個發言給人的印象就是,這座橋什麼時候搞?由誰來搞?怎麼搞?他們並不關心,也無關緊要,雖不是明顯的逐客令,但對華宇來投資似乎興趣不大。
朝旭注意到,顧的發言自始至終沒有提及華宇,只有「投資方」,「合作方」「乙方」或「有關公司」。這在他所經歷過的項目洽談史上還是首例,卻又無可奈何。顧在發言中雖無謙遜、禮遇之詞,但在程序上還是站得住腳:第一,他是以招商引資的名義向投資者介紹情況,把基本情況和要求介紹清楚是他的主要任務;第二,他是第一次與華宇公司對話,在對方沒有表態之前,不直接把對方拉入自己的議案是無可非議的;第三,既然尚未確定投資方,作為業務部門不提你華宇公司的名,你無可挑剔。他們的潛台詞,如,難道此項目就非你華宇公司莫屬哇?因此,隨你怎麼也抓不到對方的辮子。
朝旭冷靜地看待這一切,認真的聽取顧同蘇的發言,關鍵的地方作好記錄,邊聽邊作應對的準備,不斷充實他未出手的第二預案。從顧的發言看,似乎第二預案都可能在這裡用不上,只能隨機應變了。這對朝旭來說並非難事,他是洞庭湖裡的麻雀,經過了幾個風浪的。表面上,他瞪著眼睛看作對方發言,顯得很尊重,很認真,內心卻在迅速翻騰著。朝旭認為,顧採取這種發言形式,無非是說明了三個問題。一、反客為主,爭主動權。楚江大橋因缺乏資金而不能上馬,不得不向外招商引資,誰投資,誰就是大橋的主宰。顧的發言是要引起投資商的興趣,又似乎表明,這一項目不愁沒有人投資。你有錢,我不求你,我還有選擇;你看上了這個項目,你就會求我,主動權被我所掌握。二,以逸待勞,挫其銳氣。反正楚江大橋已拖了多年,遲一天,早一天也就是那麼回事。企業講究時效,我吃皇糧,你急他不急,你勞神費米地耗,我按部就班的過。你願做就做,不做走人我也不在乎。三,欲蓋彌彰,設障於前,苛求於後。這實質上是方格明在第一次洽談會上發言的繼續和具體化。朝旭看來,政府機關這種由來已久的劣根性,並非是一朝一夕,並非一位高層領導說幾句話就可以清除得了的。因此,自己必須面對現實,就是一枚酸果,也必須先把他吞下。有攔路虎,有看門狗,是意料之中的。然而,今時之華宇,非昔日的朝旭受制於人,不存在任何隸屬關係。我雖二人,對你滿堂謀士,其權力、義務是對等的,平起平座。同時,也不存在求誰,當今經濟活動中,刻意求人,不僅被子人鄙視,也一事難成。對此等人也無所謂求,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好在市長已有意於華宇,這個主旨,他們要偏也偏不到哪裡去,必要時可以直接面謁市長。
朝旭的思路開闊之極,有如「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奇思妙想,湧動於胸。顧同蘇的發言尚未完全結束,一個厚實的腹案早已在朝旭的心中形成。輪到他發言了,全場屏聲靜氣。且看他如何應對,方格明連看也不看地翻閱他前面的材料,表面根本不理會朝就要講話了。在他看來,朝不過是一個他下級的下級,今天和他座在一起洽談,使他低了幾格,是屈尊失衡了。代宇庭呢?矛盾的心理制約著他不敢多說一句話,生怕抬手打著爹,伸腿挨著娘,心中有事,舉止徨彷。
朝旭從容不迫地展開講稿,不卑不亢的態度,令全場肅然。他首先說明了來意,介紹了公司的基本情況,繼而將他們瞭解到的「楚江大橋」的一些情況,談了看法。他說:「楚江大橋從立項,也就是交通局向市政府和市計委提出報告,至公開向社會招商引資,已整整四年七個月又十六天了,目前,尚處在尋找合作對像過程,即便是在今天或其他什麼時候能夠找到合作對象,其間的準備工作至少要一年。據我所知,大橋兩端欲拆遷的居民1876戶,目前只安排了246戶,絕大多數因新的住宅區征地工作進行得不順利,(主要是缺乏資金),造成新居建設施工受阻。如果拆遷戶的安置工作沒有搞好,那麼,從事大橋建設的人員與機具就無法進場。再說施工期,河道施工最重要的是季節,楚江雖無完全的枯水季節,但它的最佳施工期一年也有四個多月。我們初步估算了一下時間,大橋主體,竣工需要40個月,也就是三年四個月。這就是說,楚江大橋從立項到最後通車需要整整九年時間。這在當今的經濟建設中,作為市一級重點工程項目就顯得不是那麼『重點』了。如果還要在一些重大舉措上摻入一些人為的因素,至使大橋遲遲不能破土動工,那麼,楚江大橋也只有長年紙上談兵,什麼造福於民,發展經濟也就是一句空話。各位,我再次說明,華宇公司是懷著誠意特地從深圳趕來楚雲的。一個多星期來我們作了大量的調查研究。我們認為,一個項目的確立,作為投資方,我們必須考慮到投資的回收與回報,但同時,對項目本身意義亦絕對不能忽視,因為他直接影響到投資的收益。楚江大橋的經濟價值正如貴方『招商簡章』所述,『它將對楚雲市的經濟建設起到重大作用。』」
顧同蘇插話:「毋庸置疑,對楚江大橋感興趣的商家不少,因為,它的回報是大大的,關鍵是資金要到位,誰的資金先到位,誰幹!」說完,看了看方格明。
方格明微笑著,輕輕點點頭。
朝旭嚴肅地看了顧一眼,接著說:「毋庸諱言,華宇不是空手道,敢於揭榜,想必不會不考慮後果。鑒於這兩方面的考慮,我們願意投資與貴方合作,也衷心的歡迎貴方黨政領導去本公司考察作客。如果貴方有心接納鄙公司,我們將竭誠服務,並創最佳水平;如無合作機緣,我們有待將來。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有一首歌詞中說:『我們永遠是朋友』。謝謝大家!」
一陣熱烈的掌聲。
朝旭一席無隙可擊、又一次變被動為主動的發言,使方格明很是懊惱,他虛著個臉不停地抽煙,一雙凝滯的眼久久地盯著對面的牆壁。他想,朝旭這小子今天講得比上次還在理些,怎麼辦?這次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樣亂了方寸,他正在尋思。
秘書長笑呤呤地帶頭鼓掌後,說:「講得真好,不愧是我們政府辦公廳培養出來的儒商,好,好!我想,我們會合作成功的。」他看了一眼方格明,然後,大聲說:「下面--!請方市長講話!大家歡迎!」
方格明雖有滿肚子的不舒服,但在這樣的場所,身為最高長官,他仍要保持自己的形象,人家朝旭這次講話又並無不妥之處,也沒有傷害自己。他接著點燃一支煙,勉強的笑道:「好!咳,好。交通局的情況介紹也好,華宇公司的發言也好。既然雙方都有誠意就有合作的基礎。但是,關鍵的問題不在乎態度如何,而是取決於實力和具體進行過程的實質性問題。交通局要認真的考察、比較,華宇公司算是一家。你們要從實力上進行比較,還有技術條件等方面的全面比較,擇優選取。至於考察,可由建委牽頭,財政、交通派人參加,去看一看也好,但一定要實事求是,下步如何搞,看完再說。就這樣吧!」
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事物,變幻莫測的應首推人類,翻雲覆雨,今是昨非,是以說明人們變化之速。尤其在官場,當權者為了維護其既得權位,大都能隨機應變以迅速改變自己所處的不利地位。朝旭的這一時限分析,對方格明來說無異於敲山震虎。
方格明這番講話貌似言不由衷,無所準備,聽上去很隨便,實際上他是形勢所迫,在權衡利弊,經過認真思考後作出的抉擇。不論他主觀意向如何,客觀上對華宇公司極為有利。
朝旭對方的講話每個字都細細地嚼著,品味著。他想:方講話的最後,雖然有令人不安的「比較」二字,但又有「考察」的安排,仍不失為一個難得的,甚至可以說是較理想的表態。這個序幕有如此效果是不曾想到的。他從心裡笑了,認為,大概是那筆時間帳的警鐘敲得這位大人腦袋發嗡,觸動了他的那根與政績前程交織在一起的神經,逼他不得不重新調整思路。畢竟副市長這個位置來得不容易,自己又是負責此項工程的主角,群眾呼聲也很高,社會上影響很大,真像人家朝旭算的那樣,他在任其間工程還沒有眉目,又何談「政績」?無政績,非但遷升無望,下屆選舉現有的位置又怎能保得住?於是,只好猶抱琵琶半遮面,羞羞答答的表了這個態。
朝旭算經濟帳,方格明算的是政治帳,不管怎麼說,這個回合以朝旭的勝利而告結。同時,從方格明的講話中分析,目前還沒有第二家與之競爭。至於實力,方格明的擔心是多餘的,不信任以至懷疑所有的投資商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確實上當太多。實質性的問題也就是合作雙方的基本原則立場,應該說楚雲方面的實質性問題早已公開化。至於華宇方面,他們敢於前來揭榜,就說明對此項目公開招商引資的條件是認可的。朝旭想,只要本工程務虛階段一啟動,就成功了百分之八十,這推理也基於三點:一、向世人公開的招商簡章定下了楚江大橋經濟利益關係,優惠政策,工程造價與時間界定等原則的基調,誰也不能不認帳;二、《合同法》的出台,給企業撐了腰,給一切經濟活動制定了法律法規,合同一經簽定,任何行政干預都將無濟於事。三、近一個星期的調查瞭解工作,朝旭與丁克二人是非常深入紮實的,甚至楚雲市負責此項工程的有關部門和工程技術人員,都沒有他們掌握的材料和情況全面、細緻。朝、丁二人對工程的總體情況和每一個環節,幾乎瞭如指掌。眾所周知,合同談判的有利因素,是取決於對雙方情況的瞭解。「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對兵法並不陌生的朝旭,他曾以對弈營盤的方式調動「千軍萬馬」,將兵將將,左右逢源,靠的就是對情況的熟悉。
第二次洽談會結束後,朝旭沒有馬上給程佳運打電話,他的習慣是,上司不關心過程,只需要結果,再有美妙的激動人心的經過,結果為零,只能出現在舞台,而不能運行於經濟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