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姿物語 第一部 第五章 龍之騰也
    艾爾鐵諾歷五六六年四月十三日

    自由都市暹羅

    「你要我棄戰石存忠!為什麼?」

    如果說問題的本身使人詫異,那蘭斯洛聽到的答案簡直就不可思議了。

    「啥?你要自己戰石存忠!」

    這一瞬間,蘭斯洛實在無法想像自己臉上所出現的表情。那絕對不只是區區錯愕而已,要不是顧忌對方身上有傷,說了這麼荒唐的話,蘭斯洛一定上前狠狠摑他兩記耳光。

    「你……你瘋啦!石存忠可不是他家親衛隊的那團廢物,就算我也未必穩操勝券,何況是你,又何況你現在……」

    「我並不是現在才這麼想的,一直以來,我就期望能正式在擂台上擊敗各個參賽者,以自己的實力迎娶阿翠。」

    花若鴻道:「靠自己的雙手擊敗石存忠,是我這些日子練武的目標。那天在街上與他相遇,他主動出手,並說如能接他五招不死,才有資格上台與他一戰。我接了他十招,倒地前傷了他兩劍,資格我已有了,對他而言是挑釁,對我來說卻是種約定,我一定要上台戰他!」

    蘭斯洛有些驚訝,石存忠此時武功極不簡單,花若鴻縱是拼著命給他兩記皮肉傷,那也極不容易。可是,後頭的話讓他邊聽邊搖頭,覺得花若鴻一定是傷心過度,或者神智失常,這才胡言亂語,做出這等荒謬要求。

    然而,當他看清花若鴻的表情,一顆心筆直往下沉去。那張臉上沒有驚惶、沒有激動、沒有恐懼,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已有了某種覺悟後的安寧。

    「我出身微賤,自小在花家長大,裡頭的公子、少爺從沒人正眼看我們,將我家當作豬狗一般。家父為我取名若鴻,但自始至終,我也只是條地上爬的毛蟲而已。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因為我生下來就是如此,一輩子就是這樣的命。」

    花若鴻又道:「直到我遇見了你們。是你們讓我知道,我不是天生就是條毛蟲,我是有能力飛到天上的。那晚私奔被捕,石家人對我痛加折磨,我每次練武前就發誓,終有一日,我要變得像你們一樣強,要靠自己的劍在眾人之前擊敗石存忠,贏回阿翠,那時,我才真正算是個人。所以,那天我不肯帶走阿翠,因為我要她風風光光地成為我的妻子。」

    他向身邊愛侶望了一眼,目光中隱有愧色,而對方回應的眼神裡,有著幾分遺憾、幾分羞怯,還有滿溢的驕傲!

    「其實,不只是石存忠…。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最後必須面對的對手是您,那我便要將您也一起擊敗!這才對得起我手中之劍,無負若鴻之名!

    吞了吞口水,蘭斯洛一句話也說不出。面對此刻的花若鴻,他真的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受人白眼,是自己的最厭;花若鴻出身低賤,從小受到的屈辱,只會比自己更強上百倍,他說得雖輕描淡寫,卻又有誰能體會其中辛酸?

    這些日子以來,眾人與他相處,嘴上喊得親熱,心裡卻仍不免存著幾分低蔑戲謔之意,總把他當作是一個因為自己恩賜,得以鹹魚翻身的便宜小子,親暱之餘,卻誰也沒把他放在心上,怎曉得在眾人都沒注意到的情形下,他已悄悄成長。

    今早面對王五,甫一見面,自己就為他絕世英雄的風采所懾,進退失據,不過,像他那樣的無雙人物,只怕舉世間再沒第二個了。

    可是,再怎麼樣,蘭斯洛也從沒想過有這麼一天,自己會呆對著花若鴻,渾身充滿挫敗感,像是剛剛打了一場難受的敗仗。他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武功最強的彼時,也與自己天差地遠,但自己現在對著他,竟有些畏怯,因為他的行為裡,有某種自己缺少的東西!

    「如果我最後必須面對的對手是您,那我便要將您也一起擊敗!」這句話所傳達的,不是狂妄,在他以那樣誠懇的語氣說出時,散發的就是極其難得的武者傲氣!一種無懼前方萬劫的豪勇!

    那與自身實力無關,不管自己是武功蓋世,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無懼便是無懼,不因時間空間而受影響。

    也許這是有勇無謀,但從那彷彿飛蛾撲火般的純粹意念裡,蘭斯洛感受到一種美。也便是在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經輸了,一招未發,卻已敗了。

    真正的高手,往往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花若鴻縱然身無武功,但卻已經有了高手的武者精神與尊嚴,比自己更像個武者。

    對照初入城的那日,這個自己看不起的小子,臉白手抖…曾幾何時,他竟轉變成這樣出色的人物了呢?而相對之下,自己所認為的武功大進,又是何其膚淺啊!

    但也正因如此,便絕不能讓這前途無量的青年,就此斷送了未來!

    蘭斯洛歎道:「你的話、你的心情,我都可以理解,但是識時務者方為俊傑,你立的志向是很好,但現在情形不同,你犯不著為這意氣之爭,枉送了性命啊!」

    「君子者,一諾千金,言出如覆水。」花若鴻搖頭道:「倘使因為環境轉變,就改了心願,那立定志向就沒有意義了。我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這一步踏不出,我就被打回毛蟲,再沒有仰望天空的機會。」

    蘭斯洛心中暗罵,這小子啥不好提,偏生在這時生出書獃子的癡氣,朗聲道:「好!那我明日斬了石存忠,你再來戰我!打贏真正的最強者,這樣不是你的心願嗎?」

    「石存忠近日功力大進,您是為助我而來,我又怎能讓您犯險。」花若鴻誠心道:「更何況,你我對戰,如今的您必然會對我留手,是嗎?」

    不留手,難道一刀將他殺了嗎?可是若是留手,那只會侮辱了他現在所重視的武者尊嚴……

    蘭斯洛頹然點頭,他本身雖好面子,但重要關頭卻從不被虛名所絆,就算連當十次****王八,只要一朝得志,便可騰雲成龍。儘管如此,他也明白自己所不重視的東西,對某些人而言,珍逾性命,特別是一個首次拾起生命中自尊的男人……

    「阿翠小姐,我想請問你,您的夫婿這麼做,您不阻攔他嗎?」

    出奇地,一直沉默無言的風華開口說話。而始終以眼神望著未婚夫的阿翠,則在些許遲疑後,微笑道:「他是我心愛的男人,而我我心愛的男人,去做他所想做的事!」

    風華退回蘭斯洛身旁,雖然沒有再多說什麼,但蘭斯洛卻感到她身上因為情緒波動,微微輕顫著。

    「這件事,我就拜託您了,但是,請您千萬別讓那兩位知道我的決定,謝謝。」

    所指的那兩位,是源五郎與花次郎吧!如果讓那兩人介入,事情的演變一定在常理之外。

    蘭斯洛並沒有來得及回答,因為在他還遲疑不決時,就已經有人找到了他們。

    「你們真會跑,什麼地方不好去,挑在城門口聊天,太閒了嗎?」花次郎的聲音自巷角傳來,跟著他的是有雪的身影。

    花次郎的臉色並不好看。暹羅城此次高手彙集,但有幾個來歷不明的神秘高手,自己雖隱有感應,可是對方隱匿功夫極佳,遍尋不出。適才忽然有一個氣息明顯了些,他技癢之下高速趕去,卻仍遲了一步,被對方逸去,失了能夠發洩焦躁的對象,心內大是不快。

    後來又碰到弄丟跟蹤目標的有雪,拎起他開始尋人,才在城門口發現花若鴻四人。如果讓花次郎早到一步,聽明白那段對談,今夜暹羅城肯定殺伐再起。

    除卻偷窺記錄不算,兩人與風華都是首次見面。有雪毫不遮掩地露出色瞇瞇的饞相,花次郎則目中閃過一絲讚歎,卻沒有多說什麼。反倒是風華,當兩人走近,彼此正式照面,蘭斯洛忽然感覺到,身旁嬌軀劇烈地顫抖,緊緊往自己貼來,像是見到了什麼極恐怖的東西似的。

    風華怕生,突然遇到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貌如色中惡鬼,也難怪她膽怯。只聽見花次郎說,是把阿翠送回的時候了,跟著便領兩人離開,有雪則被老大威脅的目光一瞪,識趣地自動消失。

    而在所有人離去後,風華的顫抖才漸漸平復,蘭斯洛安慰道:「嚇到了嗎?」我的兩個義弟惡形惡狀,有時候是滿嚇人的!」

    「不…不是那樣。」風華表情驚怯,說來猶有餘悸,「剛才那兩人中的一個,身上的力量……好恐怖,那不是一個人該有的力量…」

    蘭斯洛心想,這也難怪,花老二本來就強得不像人類,要是讓風華見到他血此石家的凶暴樣,肯定嚇到昏過去。

    兩人就此一路無話,走回梅林。在風華隱身消失前,回復平靜的她,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今天,對你對我面言,都學到不少東西,對嗎?大哥?」

    無法做出回答的蘭斯洛,凝望漸漸隱沒的倩影,胸口重得像是灌了鉛一樣。與石存忠的一戰,實在沒有什麼好講的。擂台上的蘭斯洛,始終也沒拿定主意,想通這一戰他是否該全力而為。

    而當對手上台時,要不是裁判的介紹,蘭斯洛簡直就不敢相信,眼前這枯瘦如柴的男子,就是自己所熟知的石存忠。他兩眼黯淡無神,臉有病容,臘黃中更有抹難言的灰白,像是剛剛大病過一場,場內觀眾見之竊語不斷。

    可是,當他隨著敵人的動作擺開勢子,蘭斯洛立即便從壓力中,明白對方武功絲毫未損,催物為石的異勁甚至更上層樓,心中不敢大意,舞動手裡風華,主動搶攻。

    有了上趟經驗,石存忠似乎有備,迎著神兵鋒刃,雙掌合拍。蘭斯洛暗笑,以神兵之銳利,縱是平面相交,也能傷人,他掌心尚未拍實,就會給割出血痕。哪知,兩邊接觸剎那,石存忠掌心忽地硬質石化,合起一拍,竟將神兵夾在掌心,勁力一吐,便要奪刀。

    蘭斯洛怎曉得化石奇功居然有此神效,心中大驚,只覺對方掌上源源不絕傳來震勁,要迫自己撒手;招數中更有後著,若自己堅守不撤,便會以化石拳勁直搗自己胸腹。

    如在數日前,蘭斯洛束手無策,定會為此陷入兩難窘境,但此刻他不慌不忙,縱身躍起,寶刀以一股奇妙旋勁,自敵人手中滑卸脫出,還順著躍勢,直劈向石存忠面門,動作簡單中存著大氣魄,正是鴻翼刀中的招數。

    石存忠首當其衝,自然感到此招凌厲,無神兩眼透出懼意,身軀微退,想避開這一式殺著,但忽地全身劇震,目中的驚惶為一股濃烈殺意取代,雙拳爆發如浪氣勁,直攻往蘭斯洛小腹。

    遇上這等悍不畏死的打法,蘭斯洛也只得先避其鋒,展開刀網,就此與他纏鬥起來。

    雙方拳來刀往,鬥得異常激烈,一招一式,俱是精妙佳作,只看得全場觀眾激動異常,大聲叫好。

    石存忠的化石勁忽強忽弱,但運用上更見巧思,他將化石勁反運在自己軀體上,許多時候硬接蘭斯洛一刀,得以趁隙反擊。

    蘭斯洛尚未能盡悟鴻翼刀的精髓,但恃之自保,卻是綽綽有餘,石存忠雖然佔住過半攻勢,但對鴻翼刀的後著仍有著頗多顧忌。只是蘭斯洛心中遲疑不定,許多地方不敢放手去盡,反給了對方可趁之機,幾次險些被趁隙擊傷。

    再過幾回合,他發現對方化石勁漸強,而自己心頭煩悶難當,連帶使得手中刀越益窒礙,發揮不出應有威力,越打越不痛快,最後索性把心一橫,連出數刀,將石存忠迫退,自己縱身往台下一跳。

    「本大爺不想打了,這場算你贏了便是!」

    在這聲大喝之後所響起的,是全場觀眾的瘋狂鼓噪,沒能用在雪特人身上的果蛋爛菜,這時終於派上了用場。

    兩場準決賽,都由於對手棄賽,使得另一人得以晉級,最後確定由花若鴻、石存忠兩人進入決賽,爭奪本次招親的最後勝利。

    對於這個結果,暹羅城中的武林人士,都覺得有些難以接受,眾人也因此有了許多揣測,猜想本次招親有何內幕。

    關鍵之一的蘭斯洛,不可避免地成為被質詢的焦點之一,儘管他能將旁人的追問都置之不理,但仍得為眼前這關頭疼不已。

    「好吧!事出必有因,就麻煩老大你向我們解釋一下,今日棄戰的理由。」一面歎氣,一面揉著太陽穴的,是疲憊不堪的源五郎。為著連續不按牌理推演的事件,這名聰明絕頂的美男子已不只是一個頭兩個大了。

    花次郎倒是什麼話也不說,冷冷地盯著蘭斯洛看。但已經把他個性摸熟的眾人,卻只有更加不安,因為當他不能用言語來發洩怒氣,那一出手便要殺人。

    「呃!這個嘛!我想還是由當事人來說吧!」蘭斯洛苦笑說著。其實,他才一宣佈認輸,心裡立刻便後悔了,不過,當時他也的確存著「這種要花腦筋思考的事,丟能老二老三解決比較好」的念頭。

    花若鴻向前一步,緩緩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花次郎、源五郎不時對望,臉上表情由急切、不解、驚訝,再轉為難以置信;雪特人更是明顯擺出一副「你是白癲嗎」的錯愕神情。

    四雙責難與不贊同的目光,令花若鴻有些畏懼,但他仍是大著膽子將自己的想法老實說出。

    「四位為我所做的已經夠多了,我不能再讓你們為我開罪東方家,惹禍上身……」

    源五郎想了想,道:「如果你是夠慮到耶路撒冷輿束方家的關係,那大可不必,其實我們……」

    「各位並不是耶路撒冷的白夜四騎士,運件事若鴻早已知道。」花若鴻搖頭道:「就因為如此,更不能連累到你們。」

    身份忽然被揭穿,眾人驚訝之餘,卻也能夠理解。這謊話本身其實破綻百出,眾人的偽裝也一向不怎麼用心,花次郎率性而為,更是把戲演得一敗塗地,斯情斯景,會上當的不只是蠢才,簡直是低能了。

    話隨如此,大家眼中的傻小子,忽然主動拆穿了騙局,眾人仍是有被反將一軍的錯愕感。

    「雖然各位不是真正的四騎士。但我相信,你們只會比四騎士更偉大,因為你們毫無目的地幫助我這個雜碎東西,做出連四騎士都未必能做到的付出,給了我一個再生的機會。」

    花若鴻誠懇道:「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此生必定報答諸位的恩德,你們對我的種種,若鴻計決不忘,特別是有雪大人,您為我受的苦楚,相信真的四騎士中沒有一人能比得上。」

    給他誠摯目光一看,眾人都覺得有些訕訕然。有雪想起這些天來,自己等若給千刀萬剮的辛酸,臉上又是苦笑,又是想落淚。

    花若鴻來到傳授他劍法的恩師身前,默默磕上三記響頭,道:「師父,您授業之恩,若鴻永誌不忘。」

    花次郎面色如雪,冷冷道:「你雙手俱殘,使不出劍法,上了台拿什麼和人動手?」

    「您教我的劍法中,有幾式是以腿御劍,我這幾天正在勤修,希望屆時能發揮作用。」

    「你怎麼這麼死腦筋,不打不行嗎?」

    「古人與人相約,縱然身死,亦會化為精魄趕赴約會。」花若鴻凜然道:「師父您傳我劍藝時,亦叮囑我學劍者劍骨為先,人無風骨則劍藝不成,如今又怎能要我做個無信之人?」

    花次郎登時語塞。這種書獃子的習氣,正是白鹿洞門徒的特色,氣節為重,死生為輕。他很想大吼「講信義是俠者之事,你這不成氣候的小癟三,學人逞什麼英雄」,可是,又說不出口,眼前的這名二楞子,縱使武功不成,卻比江湖中許多俠者更有英氣,看起來,甚至有些像是當年的自己。

    「好了,老二,什麼都別說了。我們的小弟確實是成材了。」源五郎看著花若鴻,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是我們把他變成龍的,你現在又怎能要求他做回蟲?」

    源五郎心中感慨,這件事又是在自己預料之外的變化。那並非自己失策,只是精神全放在蘭斯洛身上,實在對這名小弟注意太少,心裡又微存輕蔑之意,以致沒有發現他的本質,竟是這樣一塊美玉。

    說來老天委實待己不錯,竟能在此發覺到這樣的人才……

    花次郎霍地站起,面上殺氣大盛,逕自往外走去。眾人猶自不解其意,花若鴻卻已出聲道:「師父,你是想去殺了石存忠麼?」

    蘭斯洛一驚,這才曉得這名二弟又想以拿手本事解決問題。

    花次郎沒有回頭,也沒有承認,淡淡道:「石存忠若死了,比賽赴不了約,失信的只會是他。」

    花若鴻踱到他身後,恭謹卻堅定地道:「師父,是您給了我尊嚴,讓我知道作人的感覺,請您別把它奪走好嗎?」

    花次郎身軀劇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回過頭來。好半晌,他沉聲道:「你要弄清楚幾件事。第一、我不過一時高興,教你幾招蹙腳劍法來看笑話,可不是你師父,更不會有你這雜碎徒弟;第二,我高興殺誰就殺誰,沒人管得了,說不定明天我就在比賽時上台,把石存忠連帶你這豬腦袋一起砍掉!」

    講完話,他腳下一點,已飛身躍出屋外,轉眼不見,卻仍拋下一句話。「絕世武功不可能一晚就學會,我等著看你明天怎麼死!」

    房內,眾人面面相覷,花若鴻日房練劍,源五郎癱坐在椅內,似乎為著某事困擾,表情陰沉得嚇人,有雪與蘭斯洛竊語不休。

    「唉!二哥表達感情的方式,還是一樣笨拙啊!」

    「是啊,什麼看花小子的笑話,我覺得他根本是製造笑話給我們看。」

    「不過,老大,你有沒有發現,花小子忽然間變得好耀眼,好偉大!」

    「有啊!看著他,我眼睛刺刺痛呢!」

    嘴裡戲謔著,蘭斯洛心頭仍感困擾。

    花次郎說得沒有錯,絕世武功不可能一晚學會,花若鴻不是那種天才,也沒有那等內力。便是花次郎肯灌輸給他,只一晚時間無力消化,運起功來只會死得更快,加上他雙手俱廢,明日一戰,究竟該如何是好呢?

    時間再過兩個時辰,眼見天色將明,決戰之時越來越近,蘭斯洛不由得歎息。「怎麼花老二會教出這種徒弟?一點都不像啊!」

    「這就是所謂的物極必反吧!」有雪道:「天曉得他們白鹿洞是怎麼教學生的,明知不可為還為之,那不是擺明找死嗎?」

    「我也想不通。以後盡量少和這種人相處。不過,已經兩個時辰了,老三滿肚子的壞水好像也想不到什麼妙計,這次真是麻煩。」

    兩人說話間,花若鴻緩緩從房中走出,臉上表情沉靜,渾然看不出決戰前的激動。

    「兩位前輩,我這就去了,多多保重!」

    蘭斯洛與有雪俱皆無語。有雪想說「你放心去吧」又覺得這不太對勁,蘭斯洛也找不到話講,難道直說「你放心,我等會兒一定替你報仇」嗎?!不過,他已打定主意,等一下見情形不對,立刻殺上台救人,當事人如果反對,打昏再說,昏死總比真死好。

    花若鴻正要踏步出門,後方傳來一聲叫喚。

    「等等!」

    源五郎緩步走出,連續兩個時辰的焦慮思考,面上看來有些萎靡。他走到花若鴻身前,看了看,忽然以一種很感慨的聲音道:「我們教了你武功,你卻自己學到了風骨,很好!很好!」

    蘭斯洛心想,有個屁好?你們把人教得越來越死腦筋,這樣哪裡好了?

    「源五郎前輩,對於您,我……」

    「什麼都不用多說!」

    源五郎揮手制止花若鴻的說話,歎道:「報應來得好快,人真是不能隨便亂說話。」停了停,又道:「我曾對你說過:神跡,只會發生在值得神明去幫助的人身上,當時機成熟,神跡會出現在你身上的……現在,我便實現對你的這個承諾!」這番話說得莫名其妙,眾人皆是不解其意,但看源五郎說得慎重,講完後轉身便往後院走,急忙跟去。

    穿越後院梅林,眾人來到那兩堵被人題詞在上的土牆前。

    花次郎日前曾於此默坐良久,草地上印有痕跡。源五郎撥開長草,讓字跡看得更清晰,花若鴻乃識貨之人,一見那字體寫得英峭挺拔,氣勢如濤,登時脫口大讚。

    源五郎讓花若鴻面牆而坐,緊盯著兩闕詞中以劍刻上的那一闕,屏氣凝神,無有雜念,自己閉目運氣,好半晌,氤氳白氣自他頭頂冒出,沉聲道:「未種因者不得果,往後你的禍福,就由你自己取捨承擔了!」語畢,一掌拍擊在花若鴻頭頂天靈要穴。

    掌力震動,更有一股莫名奇力送入腦內,花若鴻一時間渾渾噩噩,生平種種如走馬燈般一一重現,歷歷如在眼前,剎那間重複喜怒哀樂千百次,心靈劇震的同時,眼耳鼻舌身意,六種感知力竟不可思議地急速增長,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六識輪轉,腦內豁然開朗,往昔學過的武功,一一被分析、理解、推演,當武學提升到足夠程度,眼前的詞句,驀地晃動起來,一筆一劃,均變成劍招縱橫。這些劍招隱約似有此一熟悉,像是白鹿洞的劍招,可是,怎能使得如此之妙?如此之絕?一式基本功的「無來無去」,使得竟如九天雲龍,氣勢磅磚,卻又蹤跡渺然,使劍者的劍術實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花若鴻瞪大眼睛,想多記下這些平生夢也夢不到的劍招,日後慢慢理解,但這些劍招委實太強、太絕,每看一招,對心靈便是一次震撼,時間一長,只覺頭疼欲裂,腦子快要爆炸開來,只是他不肯放棄,憑著一股無人能及的堅持,硬是要挺下去。

    終於,腦裡轟然一聲,就此昏昏沉沉起來。但在恍惚中,眼前好像出現一幕景象:地點正是這座梅林,只是不如今日的荒廢陰森,灑掃得甚是乾淨,梅花含苞未放,綠草如蔭。

    一名中年文士佇立花樹下,相貌俊雅,又有一股雍容氣度,讓人一見便生欽慕之心。

    他凝望著牆上一闕以筆題下的詞,臉上表情陰沉,似是憤怒,似是不甘,卻又有著深深的哀傷。

    良久,他撫摸壁上字跡,輕輕道:「人成名,今非昨……婉兒、婉兒,到頭來你要對我說的,就只是這個嗎?」

    話聲方了,一直勉強抑制的悲憤,終於爆發出來!

    「當初是你親口承諾,只要我能打退魔族,成功立業,你就會陪在我身邊;而今魔族盡敗,白鹿洞勢力廣佈大陸,論基業、論武功,天下更有何人及我?既是如此……你為何騙我?狂怒加上極度傷心,他的面容帶著三分猙獰,看來竟與花次郎酒醉揮劍時,有幾分相同。

    悲憤交集,他拔出腰間配劍,往牆上疾筆奮書,題下字句。心情鼓蕩間,每一筆都散發著森森寒氣,他要用全副修為來克制,劍上勁力才不致令這土牆灰飛煙滅,也因此,澎湃劍意全封鎖在這堵牆內。

    題字完畢,手腕一抖,一柄鋒銳神兵震成碎斷,盡數射入地底。他抱頭痛嚎,震得林內花瓣紛落,激烈狂風席捲四方。

    「……我做這麼多,就是為了向你證明,放翁絕非無信之人,你的犧牲不是沒有代價……現在我成了天下第一人,你卻捨我而去,那我擁有的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啊?」

    怒吼中,他沖天飛起,轉眼便沒入雲端,空中轟雷霹靂,數十里內雲層撕裂,久久未復,而蘊藏在牆上、地底的冰寒劍勁,更從此使得梅林內四季如冬,千年不散……

    蘭斯洛看見源五郎一掌拍下,花若鴻就呆住不動,心中大奇,好半晌,源五郎撤手後退,面色蒼白如雪,腳步踉蹌,險些便一跤跌倒,他靠著牆壁,調息好一會兒,氣息才稍稍平復,但臉色仍灰敗得像是剛從墳裡爬出來。

    「老三,花小子看牆壁看得那麼專心,是在做什麼?」

    「他在看牆上的劍招……!」源五郎的聲音虛弱如蟻。

    「劍招?在哪裡?」

    「大哥修為未足,天心意識不夠,看不到這兩闕詞以外的東西的。」

    「胡說!別人也就算了,難道我會輸給花小子嗎?蘭斯洛心有不甘,也學著坐在牆前,盯著字跡仔細瞧。

    源五郎懶得理他,此刻自己耗損甚巨,須得立刻覓地調息,但偏偏還得完成最後一件工作。

    「啊!我看到詞句以外的東西了!」

    「什麼?這怎麼可能?」

    「操你祖宗十八代,干你娘親的鳥龜******!」

    「呃……你為什麼用粗話罵我?」

    「不是罵你,真的有字刻在這裡。」蘭斯洛指著牆角,那邊隱隱有字跡,寫了數十句污穢不堪的髒話,還畫了一隻鳥龜,撇開內裡意義不談,倒是寫得一手好字。

    源五郎的臉差點就黑掉了,喃喃道:「…你這個人真是……唉!這可是歷史古跡啊,你居然在下頭亂寫……」這些話,對像自然是某個不在此地的人。一時解釋不清,源五郎道:「老大,還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幫忙。為了花小弟等會兒上台,我需要一點至陽至剛的熱血,你不介意捐一點出來吧!」

    「血?沒問題。不會要太多吧!」

    「不多,只是針一樣的小孔,從一數到三的時間而已。」

    儘管不解其意,蘭斯洛仍伸出手臂,讓源五郎施針刺了一下。「針一樣的小孔,沒騙你吧!現在你開始數吧!」

    「嗯!……」

    還沒說二,源五郎忽地將一股強大內勁灌入蘭斯洛手臂內,勁道鼓蕩之下,鮮血如泉噴出。

    這時候,蘭斯洛才領悟到花次郎曾說過的一句話:「和老三做約定,與找惡魔訂契約沒有兩樣。」他甚至連數也來不及數,喃喃道:「你……你這卑鄙小人…」「沒辦法啊,我不這麼說,你會那麼慷慨嗎?」

    苦笑著,源五郎將隔空接著的熱血,灌注滿內勁,轉手射入梅林地底——

    水木清華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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