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烈烈的南海之戰終於結束了。誰都不曾想到,舊水候孟章臨終一擊,竟讓大捷變成慘勝;四瀆、玄靈固然折損良多,那南海龍族更是損失慘重。經過戰後點檢,發現二月初三這場戰役中南海龍域的戰歿人數,竟遠超他們在這場連綿數月的攻伐爭戰中死難的總數。
不過,本來那「兵戰之場」便是「立屍之所」;這般驚天動地的大戰,如此傷亡也算在情理之中。追憶逝者,固然悲慼;若著眼來日,卻未必慘淡。舊有的格局漸近腐朽,不經歷這一場野火燎原般摧枯拉朽,那些腐舊的人事未必會自行消逝。
細細點檢這番大戰的功過得失,若說南海大戰後得利最多的,卻不是那挑頭的四瀆。玄靈教,或曰玄靈妖族,成了這場戰爭最大的得益者。
對這些妖族而言,雖然近年自號「靈族」,倣傚人間勢力成立教門,抱成團勵精圖治,看起來頗有起色,但實際上,這幾千年來形成的「妖孽」形象始終難以改變。
別的不說,這個為興復妖族而成立的玄靈教,有關教主的人選,便哪怕妖族中再是精英倍出,從不乏智勇雙全之輩,結果斟酌到最後,誰也沒好意思銳身自任,反是碰上個機緣,遇上那千年難得一遇、向妖族大規模布道的道家堂主,便立即眾望所歸,在本人還不知情的情況下便已將他安上教主的名號,被千萬個妖靈頂禮膜拜,指引著他們興復族類的一言一行。
這樣頗有些荒誕的情形,若深究起來,其實十分正常。千百年的磕磕碰碰,歷經失敗挫折,妖族之中的有識之士已經發現,他們最缺乏的,其實並不是那些絕對的力量,而是那些能徹底扭轉觀念,使妖族能名正言順的東西。
當然,本來他們對這些虛無飄渺的虛名不以為然,於是在他方勢力有意無意的推動之下,再加上本族中確有許多不爭氣的子民,結果便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在許多地方,妖類幾已成了惡勢力的代名詞!
不過,這樣尷尬情形,經南海一役,已經徹底扭轉過來!
與南海龍神作戰,不論勝敗,本身就是對長期低迷的妖族一個巨大的鼓舞。更何況,在這場神幻大戰中許多決勝場面,全是出自他們教主之手!這樣鼓舞人心的事跡,已勝過所有中氣不足的自吹自擂!
而他們得到的還不止這些。當南海大戰徹底結束後,由四瀆龍君主持賞罰,要選出十三位戰功最著之人,頒以寶物賞賜,最後千挑萬選的結果,他們妖族中居然有三人入選!
原來,正如前面所言,大戰之中四瀆龍君便曾命其子洞庭君督促龍族神匠鑄劍,於大虞澤畔增城之山立鑄劍爐,以龍宮秘法采霞鐵之精,引神風升離火,淬金礪玉鑄劍十二口,預以「出雲」為號,飾以美玉霞纓,一俟大功告成便由雲中君親將神劍賜給戰功最著的十二人。
也不知是否巧合,就在大戰即將結束的一月末,某一天那神劍終於出爐。這樣神劍,幾若天成,裂鼎出爐時結果如何,神鬼莫測,只知當時劍山崩裂,霞風萬里,十數把神兵光瑩滿天,飛騰於九天之上,風華陣陣,如霞中落雪。等神劍歸位,細細點數,發現比預計多出一把,共計十三口。而當這十三把出雲劍現於世間,寒氣迫人,即使放在日中或是靠近爐火,那劍刃上依然滿覆霜雪,稍一揮動,便是冷氣千條,種種雪光彩光射人心魄,十分神異。於是等大事安定,經過認真遴選考量,剔去身份特殊的張醒言,雲中君便將這十三口出雲劍分頒給十三功臣,他們是:
四瀆黃河水神冰夷;
四瀆汶川水神奇相;
四瀆謀臣罔象;
四瀆彭澤主楚懷玉;
四瀆靜浪神銀霜;
四瀆陽澄湖令應劭;
四瀆巴陵湖神萊公;
南海伏波島主孔塗不武;
中土上清宮靈虛真人;
中土上清宮神女張瓊肜;
玄靈族麟靈堂主坤象;
玄靈族羽靈堂主殷鐵崖;
玄靈族漠北黑水狼王秬吉。
顯然,這十三把出雲劍雖然本身已是神異,但作為功勳賜劍,意義更不比尋常。對這些得劍之人來說,大抵已不在乎賞賜之物本身的價值;若是寶劍本身,不過裝飾洞府,光耀數里,哪及得這般誇耀同儕、千載留名?從此這十三口出雲劍的主人名號,便流傳於湖海江河,受眾人景仰;因著這南海妖神之戰的前事,後來這十三人便被稱為「出雲十一將」。
說起這「出雲十三將」,又因賜劍之人云中君曾對張醒言有「我轄雲中,君轄雲外」之語,於是當傳說漸漸久遠,這出雲十三將也漸被傳說成是四讀公主的夫君麾下最傑出的十三位將領。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對於玄靈妖族而言,除了這些榮耀,妖族還跟其他靈族結下更實際的盟誓。當南海大戰落幕,一切塵埃落定,玄靈妖族便和四瀆水族、南海龍族、焦僥魔族,以及以上清宮為代表的中土人世在南海中距離大陸較近的一塊海洲上訂下盟誓,宣佈五族從此結盟,互相敬重,世代永息兵戈。
妖神人魔之間的盟誓,除簽下盟書各自收藏之外,還將誓文篆刻於不壞之物,希望世代永存於世間。時至今日,在那煙波之中的海南島尖峰嶺下,遊人還能從青梅等樹的年輪之間,辨認出一些此地植株特有的花紋,形類古篆。據當地人說,那便是當年四方的神仙妖怪在草木中刻下結盟誓文。
略去閒言,再說醒言;他那日依羲和神女之約,與瓊肜二人來到南海之上,幾番徘徊,除了那位孟章舊婢月娘,並沒見到許諾之人。當日頭不知不覺轉到頭頂正中央,快到晌午時,他們還沒見到羲和任何蹤影。
時近中午,正當他們往來徘徊快有些焦躁時,卻忽然遇到些異象。
當時,醒言剛聽了瓊肜建議,兩人一起潛入海中尋找,半晌無功後鑽出海面,倚在大浪中還沒等定下神來,便感覺到周圍有些異樣。原本晴天的晌午,天空碧藍如洗,陽光燦爛明媚,一覽無遺的海面上奔湧起伙的海浪被照得如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白雪,晃得人眼晴直髮花;但現在等醒言和瓊肜抹去臉上的海水,睜眼看時,卻發現眼前一片昏暗,雖然天空仍舊沒多少雲彩,太陽孤零零地掛在天空裡,但不知何時這輪耀眼的白日已變得灰濛濛一片,好像剛才趁自己潛入海中時蒙上許多灰塵黃泥,完全失去光彩。而這時遠處那此漂流的雲翳,昏黃流離,襯在同樣昏暗的天空背景上,就如同一片片快化掉的薄荷糖。
看到這樣異狀,正自躊躇間,醒言忽見南邊那處火光大起。抬目凝神,只見那大海南面紅光艷艷,連綿若帳,奇異的光帳撐開來約有十里。等定神仔細打量,便發現這光帳中間影影綽綽,竟有奇峰連綿,突兀巍峨;其中又有許多火焰噴射,彷彿火山虛空倒影,被這樣海市蜃樓般的異象映到了眼前。
看著這海上奇峰突起,醒言一時有些猶疑;正自躊躇遲疑時,忽聽到虛空中一個溫和的聲音從四面傳來:
「張醒言——」
那醇淨柔和的聲音說道:
「崑崙之門已開,若不懼禍福莫測,便請入此門來。」
「羲和……」
醒言聽到這冥冥之中傳來的話音,正是前日羲和神女的聲音。
聽得羲和相召,明白無悟,醒言終於再無遲疑,拉著瓊肜的手兒,御劍而起,踏進那萬丈紅光裡!
「轟……」
剎那間,昏暗的時空中一聲巨響,彷彿有一道神秘莫測的天地之門霍然洞開,將這倆貿然踏入之人霎時吸入其間!
……
「這是哪兒?」
踏進這神女羲和布下的「崑崙之門」,張醒言懵懵懂懂間舉目四顧,只見那週身外似乎無天無地,無上無下,無左無右,到處都只見綿延不絕的熊熊火焰;除了火底那些燒軟的熔岩流漿,這天地中除了他這倆不速之客,只剩下一望無邊的鮮紅烈焰。
這樣奇異的烈火空間,並看不到絲毫飛煙火塵的存在;許是因為噴發萬丈的焰苗太過熾熱,落入其中的一切,無論能否燃燒,全都在一瞬間蒸發成一縷熱氣,融入到這無邊無際的火海之中。
在這樣能夠燒化一切的火焰山裡,感受著那逼人而來的烘烘熱氣,醒言那奇異的修為下驚人的直覺剎那間超常發揮,躲避烈焰之餘,預感到在這樣炎烈寂滅的熔岩火山裡,即使自己比前幾日面對孟章還要超常發揮,在這樣熾熱無比的烈焰中也挨不上片刻功夫。到那時,一切都寂滅,他張醒言和瓊肜都得成為流焰飛灰!
而這時候,醒言抓住瓊肜小手在這烈焰交織成的網柵間御劍疾飛,隨著他疾馳的身影,那四處焰底流漿的顏色又變得更加明亮艷麗,散發出蠱惑的光芒;似乎只要醒言的目光一對上那無處不在的明艷熔漿,就被深深吸引,不知不覺飛行的軌跡也向那處偏離,整個人忽然理解了撲火飛蛾的心情,要去那明亮艷彩的熔岩漿壁上印下自己的形跡,靈魂則化作一縷煙氣,永遠留在這熱烈奔騰的炎火之山上。
「走!」
面對這樣險境,經驗豐富的四海堂主毫不遲疑,左手一舉,腳下封神劍崩騰而起,如一道閃電般在面前劃過,瞬間在那高舉的左手五指上劃過一道道血痕。十指連心,劇烈的疼痛讓人清醒,再加上太華道力凝神定氣的卓著效力,這闖入炎火神山的四海堂主立即擯棄了火靈的誘惑,拉著瓊肜如過天流星,從這方圓不知凡幾的炎火之巔飛過,將那火靈亂舞的狂暴之山遠遠拋在腦後!
只是,才過火山,還沒等鬆一口氣,卻又是一樣異樣的感覺襲來。清涼,爽愜,彷彿汗飛如雨的大夏天忽然踏入風吹千里的竹海,一種驚人的清爽感覺鋪天蓋地襲來。尤其剛經歷那烤爐般的坎離真火烘煉,再突然遇上這樣清新涼爽的感覺,身心如何舒適,已非言語可以表達;否極泰來般的驚喜之時,甚至有為這片刻清涼而死的感覺!
只不過,這樣讓人迷醉的愜意,配合著萬丈之下那鵝毛不浮的弱水之淵,這截然相反而來的清涼沉醉就變成另一種致命的寂滅。
崑崙天墟外圍炎火之山下的弱水之淵,平滑如鏡,水光如黑寶石般幽深,漫流環繞在天墟外,源流不知幾百里。這與炎火之山一道考驗闖入之人能力心智的弱水之淵,擾如熱戀中情人的多情眼眸,幽重而含蓄。清滑透徹的深淵水面不起絲毫波紋,似乎一眼便能見底,但不知何故,如此清純見底光浩如鏡的水淵,看去卻如黑緞絲綢般凝重。即使有幸能行到此處,也看不到自己絲毫的倒影。
「其水有靈!」——當醒言充滿著愉悅快意從火山之巔像弱水之淵墮落之時,他心中充盈著一種莫名的感動。沉默無言的水淵,倒映到腦海之中,卻彷彿現出一位幻麗出塵的神女身影。縹緲的女神,臉上煥發著聖潔的光芒,用最溫柔的聲音在耳邊唱著委婉的歌曲。快來吧,快來吧,當污濁的身軀重歸聖潔的懷抱,一切無謂的煩惱都歸於虛空的煙塵,我將伴你沉睡在這永眠之地,直到世界的終日……
「我來了,我來了!」
應和著心底這樣迷人的歌調和呼喚,醒言如一片秋葉從高山墜下,臉上帶著幸福滿足的笑容,朝萬劫不復之地欣喜地落去。
「哥哥!」
忽如一聲春雷響起,就在虛空中的黑點快墜入深淵之前,幾乎只剩幾尺幾寸,那浩渺無涯的清光中忽然閃過一道身影,就好像掠海而過的白鷗,伸展著初豐的羽翼,從醒言飛墜的身下滑過,一把將他承起,翽翽羾羾,如一團被狂風推著的白雲,從幽深的弱水淵譚翛然出岫,在半空飛掠而過,投向遠處煙雲迷漫的高空!
……昏昏沉沉,直到良久之後——
「哥哥,你不用謝我!」
當醒言清醒過來,跟瓊肜道謝時,她卻毫不居功。他們現在正在這奇異空間中一條雲路邊休憩,靠在一塊光澤的玉石邊,醒言驚魂甫定,忙著安神定魂,瓊肜則東張西望,十分好奇。不過,即使瓊肜四處瞻看,也看不到什麼。他們現在身外到處都是湧動的雲霧,鋪天蓋地,絲毫看不到遠處。
在這條雲路邊休憩,停了一會兒,瓊肜偷看了一下醒言神色,見他臉色仍有些蒼白,便自告奮勇去附近找些能壓驚的食物。沒等魂不守舍的四海堂主反應過來,好心的少女已彈身而起,蹦蹦跳跳走入雲霧之中,再不見蹤跡。
瓊肜去後,這一回醒言倒沒擔心太多時。不到一會兒的工夫,瓊肜便從彌天漫地的大霧中顯現身形,兩手中各舉著一隻碩大的雪白果物,朝這邊飛跑過來。一邊跑時,瓊肜兩眼不離手中果子,倒似怕它們飛掉。
「這是什麼?」
等瓊肜走近,醒言看清她手中攥著的果物,看形狀倒像兩隻豐滿的桃子;不過看顏色光澤,又不太像,醒言便不敢確定,問瓊肜道:
「這是桃兒麼?」
「是!」
瓊肜兩片薄薄的嘴唇上下一碰,清脆答道:
「這是好吃的玉桃!」
「哦?莫非真來到西崑崙?」
先前已經歷炎火之山、弱水之淵,再聽瓊肜這麼一說,醒言對照以前看過的典籍記載,心道自己怕是真已來到那眾仙之地、天神之墟的仙山崑崙!
這時,因為剛才被那炎火之山烤過,確是口渴,醒言聽得瓊肜「玉桃」之語,不免有些流口水,便伸手要取瓊肜手中的玉桃兒。剛要拿過來,卻見瓊肜說道:
「哥哥,這玉桃兒不急吃;哥哥再等一會兒,等瓊肜找到水井,用這邊井裡的石髓玉液洗過再給哥哥吃。現在這桃兒就像塊石頭,著急吃了會崩掉牙齒!」
「呃……」
聽得瓊肜這話,醒言有些驚訝,問道:
「瓊肜,你怎麼知道這玉桃吃法的?」
「啊……」
沒想到這隨便一問,瓊肜竟被問住。
「是啊,我怎麼知道的?」
正是:
春日乘槎,行到天孫渚。眼波微注,將謂牽牛渡。
見了還非,重理霓裳舞。都無誤,千年一遇,休訝張郎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