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煙塵 第二十一卷 第四章 月缺花飛,肝膽誰憐形影
    「你是……」

    夢迴馬蹄,清夜煙雨中遇見白石邊的女子,聽她口氣似乎與自己十分熟。只是等她回過頭來,醒言卻見這美人螓首邊一片清光迷離,無論是青絲還是俏唇全都陷在一片迷濛的煙雨裡,又有淡雲悠嵐環繞,只瞧見大致輪廓,具體音容並不十分清晰。而對這女子,他又發現,若淡淡看時,那秀魘嬌軀彷彿近在眼前,被雨中猶掛的一輪新月一照,嫵媚玲瓏,裊娜端雅;只是若想睜眼仔細看清,那伊人卻又蓧然遠去,如藏雲霧,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楚。

    只不過,雖然似近還遠,如真如幻,有一點醒言倒可肯定,那便是眼前這裊娜如仙、若往若還的女子,自己以前從未見過。而在這煙雲夢裡,似乎什麼都心口如一;心中這般想時,那面上便已流露迷惑神色。見得醒言這樣,那位美貌女子低低說了句:

    「原以為學得這樣說話,便能熟絡。」

    自言自語說完,她便一改神色,清了音容,在雨絲煙雲中朝這邊襝衽道了一個萬福,端莊說道:

    「妾身瑤光,今日特來與主人道別。」

    「……瑤光?!」

    「請問你如何識我,又怎麼稱我為主人?」

    雖知是夢中,醒言這時卻未著忙醒來。此際他已察覺,眼前所經之事似夢非夢,道假還真,與往日夢境大不相同。因此,他也與那女子認真對答。

    再說瑤光,聽醒言脫口說出的驚訝話語,知他困惑,便也不再顧左右而言他,微微又福了一福,就將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主人不必驚恐。妾身正是封神劍靈。自那夜馬蹄山露出崢嶸面目,我也自山中驚醒,和劍托付主人。說來自那日算起,到今天正是三年。」

    「原來如此!」

    聽到這裡。醒言忽有些嘵悟;低頭一算,正想起自己十七歲時家中祖產荒山突然崛起,好像也正是那年二月初六的凌晨!想到這點,醒言心下有些駭然,卻聽那瑤光劍靈還在訴說:

    「若論前身,妾本靈母劫後一縷神魂。靈母,宇內眾善之本,自太初時與諸邪之源淆紊惡戰,封其靈魂於蠻荒海外鬼靈淵中。靈母亦受重創。忽忽去後,惟留妾魂識一道,千萬年來依形於大地荒川,隨時變化。守那淆紊不出。自號瑤光,只因偶爾遨遊上天,附形於北斗第七星,喜其民間稱呼,便自名瑤光,沿用至今。」

    「約在一千年前,妾身感知南海靈淵之物蠢蠢欲動,便早作準備,化身靈劍,縛仙山福地為荒丘,積蓄靈機。因緣守時,冀遏福緣光澤之人,一朝出世,斬御邪魔!」

    說到這裡,面目朦朧的神劍靈女對醒言嫣然一笑,飄飄又是一個萬福,語若鶯聲般謝道:

    「幸如今,主人那一式托形於『天地往生劫』的巨斬宏擊,果然截斷惡神命機。重封它與荒星之上!」

    「……原來這樣!」

    聽得劍靈瑤光話語,對於三日前之事,醒言終於略有些明白。正要遜謝一番,卻見那靈女音容愈加縹緲,悅耳的聲音如從千里外雲端飄來:

    「嗯……瑤光應幸識人之明。以你今日能力,放眼宇內鮮有能敵。於此我亦略有憂心,故日夜傍影隨行,明察內心,卻見主人依舊如少時般淡泊隨世。爭其必爭,棄其可棄。表裡如一,濛濛然浩浩然混沌於世——如此,瑤光千年之夢既至,亦可安心眠去……」

    「嗯?」

    醒言聞言,略有些訝異:

    「你要離去?」

    想他在一側專心聽得這麼多時,一直在對照瑤光話語和心間一些往事印證。此刻忽聽得她離別之語,自然好生詫異。細數前情,他和這位神劍仙靈,三年來前後對答者不過二三;但期間她與自己亦師亦友,今日忽聞別離之辭,竟是十分傷感。不知不覺,一股眷戀之情油然而生,那挽留之意更是溢於言表。

    「嘻……」

    見醒言如此,那天地靈母餘下的一縷仙魂忽然展顏而笑,神光搖動,略帶些俏皮地說道:

    「醒言君,仙路旖施,自不缺瑤光一人。前日大戰拼得,瑤光精神損耗,也該小憩了。

    一言說罷,不待少年答話,瑤光纖指飛彈,以漫天的雨珠為響磐,敲起一首玲瓏地樂調;漫天雨樂中,縹緲的神女輕啟歌喉,在雨霧月光中唱起一首別緻的歌謠:

    「……

    助力山巒,

    黃昏紅染,

    獨自看自己的影子漸長,

    每日這樣。

    真實又虛幻,

    身影變成實體,

    關注世界地視線,

    收回到你我的身上,

    日和月和星的光芒,

    連結成永遠的牽絆,

    歸於永恆寂靜前,

    惟一的心願……」

    前所未聞的古怪唱句,傳遞出典麗詞調無法表達的心願;舒緩輕柔的歌唱,如小溪般在耳邊悠悠流淌,似是春夜月色中母親的催眠歌兒,不知不覺便讓人沉醉。

    清夢半沉,殘月在樹;流音宛轉,萬念若消。於是忽然之間,醒言便沉入這歌唱地河流,隨波蕩漾,眼前的水光月光星光漸漸練成一片,又慢慢黯淡;當抹去這段沉迷的記憶,終於睡入那黑甜無覺的夢鄉……

    初六這天早上,醒言一家人起得都很早,包括那位一向貪睡地小妹妹。清晨起來,醒言發現那淅淅瀝瀝響了一夜的山雨早已停住;去附近山泉邊打水時在山路上走走,看到昨晚下了一夜的春雨只是稍稍濕了土皮。當拎著滿滿兩木桶泉水回來時,朝四處隨便看看,想看看有什麼好看的晨景,卻只是見得無論高低遠近,所有山丘仿若都陷在白茫茫一片雲霧中,幾乎看不清一丈外任何的景物。沿著蜿蜒的山路朝回走,偶爾那條忽變幻的山間晨霧迎面撲來,便忽讓自己遍體生涼,水淋淋如在細雨中一樣。

    清晨打水時,那瓊肜也跟在身旁;眼見這大霧對面都不見人,一路走時她便讚不絕口,說這樣大好天氣,正宜捉迷藏。

    此後如何打水淨面,洗手漱口,一家人團坐享用早食,共敘天倫,自不必提。到了卯時之中,醒言便和爹娘告別,帶著瓊肜御劍飛離馬蹄,一路直往南海而行。初上路時,幾番回頭觀看,便見炊煙漸遠,茫茫白霧上馬蹄諸峰突兀其上,如同海中島礁一樣;東昇的紅日一照,那峰島雜彩斑斕,披金帶紫,又如神遊雲海一般。

    一路無話。等到了南海之濱,飛臨到浩渺無涯的萬頃海波之上時,也不過辰時之中,前後不到一個時辰的辰光。這時這無比熟悉的南海大洋中也正是旭日初升,霞波萬里,如染胭脂。

    到了南海,醒言和瓊肜也不去別處留連,逕直往三日前羲和女神約定之地奔去。只是急匆匆趕到那裡,不知是否時光尚早,浩瀚海面上只見風浪滔天,並見不到女神絲毫蹤影。

    見得如此,醒言有些著急;只是煙波路迷,往來梭巡,找了半天還是不見女神蹤跡。這時正當醒言還要細找,卻忽在風浪濤聲中聽一聲嚶嚶的哭泣。

    「嗯?!」

    聽得異響,醒言便跟瓊肜招招手,兄妹二人各持刀劍,無比嫻熟地從兩邊循聲包抄而去。一路躡蹤潛行,等繞過一個高揚的波峰。這警惕萬端的兄妹倆便忽見水浪波濤中跪著一位女子,看樣子姿容姣好,只是衣裙襤褸不堪,正低著頭對著波浪不停地哭泣。

    見得這樣。醒言便收了刀劍,好心開口問她:

    「不知這位姑娘,因何事啼哭?」

    聽得有人說話,那女子著忙停住哭泣,略有些慌張地抬起頭來,看向這說話之人——

    這一瞧不要緊,那女子見了醒言模樣打扮,卻忽然大驚失色,霎時如見毒蛇的小白兔。又似被毒蟲蟄了一下,忽的彈身而起,倉皇想要逃去。誰知慌亂之間,她卻被水浪一絆。「撲通」一聲摔在海波之中!

    「呃!」

    見得這樣,醒言倒有些莫名其妙。揚袖定住眼前波濤,對著光滑的波鏡照了照,卻見自己今日悉心打扮下,正是儀態莊嚴;雖然英風撲面,卻是一團和氣,和平時也差不多,並不嚇人。

    見得如此,醒言更加疑惑。正待開口再問,卻見那位剛剛還驚恐萬端唯恐避之不及的奇怪女子,不知是否緩過神來,突然間又像瘋了一樣穿過海濤撲了過來,一跤摔在醒言面前,直掙扎了幾下才終於勉強擺出跪拜的姿勢,卻又不能保持,五體投地,只得探手抓住醒言地褲腳,口中還未說話。卻已是嚎啕大哭!

    只是,今日正是大事當前,南海中又剛剛發生這麼多風波,醒言正是機警異常,如何能讓這來歷不明的女子扯住褲腳?當即,那女子剛一抓住他褲腳,他立時抬起右腳,「啪」一聲腿起腳落,等旁邊瓊肜轉著臉兒看清時。那清秀女子已被醒言踢在三丈之外!

    「咄!」

    平日的溫和少年,這時候卻大喝一聲。高聲叫道:

    「這位姑娘,有什麼話請說,再勿近前!」

    「……嗚嗚嗚!」

    聽他這一聲斷喝,那面容憔悴的嬌麗女子忽然一愣,也有些清醒過來;只是這時縱有滿腹話兒,還沒開口卻又嗚嗚啼哭起來,想停也停不住。

    見得這樣,醒言終於判明這女子應該無甚惡意,當即便在旁邊耐心等著,準備弄清這啼哭女子剛才為何見到自己這般激動。

    耐心等過一時,那女子終於止住哭泣,稍能正常說話。從她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話語中,醒言知道她原來叫「月娘」,是那孟章生前的侍奉丫環。

    得知來人姓名,又聽了半天,醒言才從那夾夾纏纏、謙卑無比的話語中,得知這月娘丫環用意其實很簡單。聽她說,雖然舊主人惡貫滿盈,該當被龍婿仙君殺掉;只是她顧念主僕舊情,看張醒言能不能大發慈悲,准許她將舊主人屍體收斂,不受風吹日曬浪打鳥啄之厄。

    剛聽月娘這般說時,醒言倒有些奇怪;為什麼孟章屍體收斂還要來問他?不過轉念一想,他立即明白其中關竅。

    原來那孟章惡貫滿盈,惹下天大禍害,也給南海帶來空前絕後的浩劫,死後自然是不得順利下葬。聽過月娘的陳情,醒言倒覺得現在戰後諸人還算仁慈,只留孟章屍身在海中漂流,沒將他碎屍萬段。再聽月娘訴說幾句,有些奇怪的少年才找到南海四瀆之人為何如此仁善:

    那橫掃千軍的孟章乃醒言親手所殺,為了表示感激和敬意,無論海內海外天上天下,只有張醒言一人有權處置那孟章遺體。

    聽明白這關節,醒言當即笑笑,根本不作多言,便袖出紙筆寫下諭令一道,交予月娘。醒言告訴她,從現在開始,她拿著這道諭令,可隨時去將孟章屍體舁歸安葬。

    見得醒言這麼好說話,月娘又驚又喜,遲疑了半天才接過諭令,又反覆看了幾遍,才千恩萬謝而去。

    暫不說月娘如何處置孟章遺體,再說醒言身邊那小女娃。剛才眼見月娘求情,瓊肜忽然想起一事,這幾天事忙,都差點忘了問;此時想起來她便趕緊問醒言:

    「哥哥,為何上次在那壞蛋耳邊說了幾句話,就把他殺死?」

    未等醒言回答她先歪著腦袋猜道:

    「是不是哥哥說了什麼可怕話兒,就把他嚇死了?」

    「……哈哈!」

    其時醒言正目送月娘遠去,忽聽瓊肜這話,當即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過笑聲方歇,轉臉瞅瞅晨光中這如同敷了一層煙霞胭脂的粉玉娃兒,他心中倒想到:

    「是了,氣死孟章這事,大抵也只有瓊肜與羲和能看出!」

    原來,上回除了瓊肜和羲和,其他人都離得太遠。大多數人只見得醒言靠近孟章,只稍一俯身,那不可一世的絕世惡侯就立時絕氣身亡。目睹那情景,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孟章能夠斃命,又是神威卓絕的四瀆龍婿施了什麼不世法術。所以這事情除了羲和、瓊肜看清,其他人都不知道真正發生何事。

    現在終於聽得瓊肜疑問,醒言便告訴她:

    「瓊肜,上回哥哥也沒說什麼,只是把那孟章壞蛋毀掉南海龍宮、殺死千萬南海龍族的事情告訴他!」

    「嗯……嗯?!」

    瓊肜聽了卻更加迷糊,眨了眨眼問道:

    「哥哥那孟章不是壞人麼?壞人聽了這話怎麼會嚇死?」

    醒言也猜到瓊肜會有此一問,便跟她認真解釋道:

    「瓊肜,你不知那孟章先前作惡,只是差了念頭,被那惡靈蠱惑。為非作歹之時,孟章、惡靈實為一體。但等我施出『天地往生劫』、將那惡靈斬離,孟章己回復了正常的神智。所以,即使他那時依然很壞。也只要我告訴他先前他對自己族人做了什麼,便足夠讓他悔恨得心脈盡碎!」

    「啊!這樣啊!」

    聽得醒言解釋,瓊肜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了。只是轉念又一想,她卻還有些想不通:

    「哥哥。那既然壞人已經後悔,為什麼不讓他保證以後不做壞事,一定要殺他呢?」

    「呵……」

    醒言耐心解釋:

    「瓊肜,有一句話說得好,『樹德欲滋,除惡務盡』;這話意思就是,像這樣壞了心腸干下不可饒恕之事的壞人,他必須得到報應。所以哥哥才殺了他!」

    「噢,原來是這樣啊!」

    聽醒言這一解釋。瓊肜終於恍然大悟,只覺得她自己已經全部明白。當即,她便歡欣鼓舞,一心陪著哥哥再往神女姐姐約定之地行去。不過。她卻不知道,對她剛才疑問,醒言還有個更重要的理由藏在心底。

    「唉,那孟章害了這麼多親族,又恢復了正常神智,即使我不殺他,他又如何能活在這世間!」

    只是這答案頗為深刻,若是說與瓊肜聽,不惟解釋不清。還會讓她更迷糊。

    且按下他們這邊不提,再說剛才離去的那位龍宮侍女月娘。自得了張醒言大人的准許,這已十分憔悴的女子鼓起全身氣力,一口氣趕到孟章屍體漂流處,跟守衛的兵將說過,便背起那僵硬地屍體往大海身處行去。

    一路行而行,感受到背後之人冰涼的身軀,這忠貞的侍女便心潮起伏,不能平靜。她怎麼也不能想到,這前後不過數天。便風韻巨變,天人永離。

    這幾天中每回想起所有這些事,試圖理清其中的脈絡,這曾受孟章恩寵地侍女便感覺天暈地旋,一團迷糊。

    是啊,她月娘一個小小的侍女,如何能想清這所有變故?在她看來,這些人都是好人。孟章是好人,四瀆龍君是好人。這張醒言更是好人。可是為什麼這些好人之間會變得這般仇恨,一定要鬥得你死我活?為什麼不能安享這美好的晨昏雨露。一起好好地過活?

    當然,她月娘雖然是個小女子,不懂得這些大英雄大人物的世界,但這回發生的所有一切,從結果來看,她也知是自己的愛人行惡。所以,這幾天想取回愛人的遺軀,她也覺得十分理虧;雖然也練得一身好劍法,卻除了啼哭哀求,沒有任何其他辦法。

    就這樣走走停停,哭哭歎歎,半響後終於行到一處小小的沙洲。到了此處,月娘一時再也走不動,便將背後的愛人放在泛著白光地沙灘上。晴空下,白沙中,月娘見這熟悉的身軀依舊威猛長大,只是現在臉色蒼白,嘴角帶著血跡,渾沒了令人心醉的勃勃英氣。

    現在,四處只剩下他倆,她終於能輕輕地將他嘴邊已經凝固的血跡抹去。也只有到了這時候,苦命地女子才終於敢將那個盤恆心底已久的想法,面對著自己的愛人說出口。

    「孟郎……有來世麼?若是有,來世我們依舊在一起。那時不要你為我建功立業,只想在每天清晨醒來時,能見到窗台邊你為我折的花兒一朵……呵……」

    這時眼前日照沙灘,海潮陣陣;說完這句話之後,在月娘那迷濛的眼眸中,似乎見到躺倒的愛郎,竟突然站起,一雙灼灼虎目中充滿柔情,一如往昔地深情望著自己。

    忽然面對這夢幻一樣的情景,年輕的侍女忍不住驚喜地叫了起來:

    「孟郎,你活了麼?沒事了麼?!」

    叫到這兒,女子忽然覺得有些異樣,一直看著的那英俊威猛地愛郎面龐忽然消逝,視線中只剩下藍天白雲,一望無際,空闊得可怕。

    「嗯……」

    輕輕地吐了口氣,心力交瘁的女子終於到下;臉上帶著安詳滿足的笑容,在海浪潮聲中溘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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