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煙塵 第十五卷 第十章 月皎風清,重醉舊時風景
    「今人慣知的《道德經》,只不過是三清教主的書簡刪去『煉神化虛篇』而已。」

    剛聽得清河這句聲音不大的話語,醒言卻一時懵住。直過了許久,他才重又清醒——老道清河若說的是其他少見的典籍,恐怕他也不會如此震驚;但那老子道德二經,卻是自古流傳,街知巷聞;現在突然知道這道德竟還有第三篇,如何不讓他吃驚?

    愣怔良久,等嗡嗡作響的腦袋重新平靜,醒言才滿腹懷疑的問清河:

    「那為什麼千百年流傳下來,這《道德經》只有道、德二篇?從來都沒聽說過有什麼法經!」

    見醒言質疑,剛說出驚天動地之語的清河老道,似乎早已料到他會有這番反應,好整以暇的撚鬚答道:

    「此事說來話長;我被貶謫,也與此事大有干係。」

    直到這時,清河老道終於第一次在醒言面前承認,他來饒州不是什麼入世修行,而是真的犯錯貶謫。只聽他說道:

    「其實醒言你可知道,那三清教主化身道德聖人,遺下的道德經主,手稿卷冊就藏在羅浮?」

    「哦?是嘛!」

    到了此時,再聽到這些前所未聞的話,醒言已不似開始那般驚奇。

    「是啊!」

    山風之中,清河繼續說道:

    「老子在湘竹上手刻的道德真經,名為『上清簡』,就收藏在羅浮山飛雲頂的天一閣中。上清宮之名,其實是由這道門至寶而來!」

    「呀!」

    聽到這兒,機敏的少年立即就聯想起一些事情,失聲叫道:

    「難道、難道老道你燒了那三清教主的手稿?!」

    「是啊!」

    到得今日,終於可以將深埋心底數十年的秘密說出來。那原本臉色淡然的清河老道,也禁不住變得神色激動,臉色蒼白,顫抖著嘴唇說道:

    「想我清河,當年是何樣威風?上清掌門首徒。丰神瀟灑,道法雙絕,連著三屆在嘉元會上獨佔鰲頭——當年地『上清狂徒』,那是何等的威儀!」

    「唉!只可惜……」

    說到這兒,老道幽幽的歎了口氣:

    「可惜到如今,只有我這樣貌身形,神采不差當年,而其他,都老了……」

    「哈!」

    正經著說到現在,醒言熟識的那個嬉笑怒罵的清河老頭兒。到此終於故態復萌。不過雖然打趣,但所述內容仍是讓少年動容:

    「老道那時年不過三十,便領了天一藏經閣首席之位,那是何等的榮耀?只是有次醉酒之後……」

    「燒了道德經原稿?」

    「是啊!所以後來才被貶到你饒州小城。不過當年事情,今日說與你一人得知——」

    現在清河倒沒賣關子,朝四下望望,又閉目凝神仔細聽聽,確知周圍沒人能聽到他們談話,便低著嗓門繼續說道:

    「那上清竹簡上面所記也不過是當下流傳的道德經文而已,雖然字跡古雅幽重,但在我們這些熟讀道家典籍的上清弟子眼裡,那竹簡上面所書內容,也早已見得慣熟沒什麼新奇。只是,有次我在藏經閣中巡視偶然動起心思去看看上清簡,卻在最末發現比尋常經文多了一行字——『欲究天人至理,窮自然大道,可將此簡燒掉』!」

    「啊?!」

    初聞此言,醒言一驚但隨後就脫口說道:

    「難道那『煉神化虛篇』,須燒了上清簡才能看到?」

    「是啊!」

    聽了醒言之言,清河讚許的看他一眼,說道:

    「這道理其實說得挺明白,最末這行字也寫得挺大,和前面筆跡也一樣,想來那歷代的掌門長老,都已不知看過多少回。」

    「只是,這三清教主手書流傳下來的竹簡,乃是道門一等一的寶貝,誰敢就因為這行字,就把竹簡一把火燒掉?何況那道門之祖是何等人物?他又怎麼會像尋常江湖人那樣,行下這樣無聊手段,萬一只是祖師戲言,試一下後輩弟子尊崇之心,這樣的話要是依言燒掉,說不定立馬大禍降臨,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再者,即使沒有天罰光這燒燬祖師手稿一事,就足夠為千夫所指!」

    「是的,確是這樣!」

    聽得清河分析,醒言琢磨一下覺得確是此理,只不過清河接下來一番話卻讓他大開眼界:

    「我上清門歷代掌門也大抵都這麼認為,只是到了當前一脈我師傅靈虛掌門並不這麼認為。」

    「呃?」

    「嗯,自從我發現那行字跡,後來有一次跟靈虛掌門隨便說起,想不到他卻大為認真,當即便跟我說其實他也早就將這事記在心裡,思前想後考慮過很久,現在既然我提起他便有一事跟我相求。」

    「求你燒掉竹簡?」

    「是啊!」

    「哦……明白了!」

    雖然清河還未明言,但醒言已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

    接著下來,自然是那本來就有幾分狂性的上清首徒,依著掌門恩師之言偷出經卷,找個沒人地方從容燒掉上清竹簡,望空中記下那「煉神化虛」兩篇。然後自然被人發現他酩酊大醉,身旁殘留一堆竹簡,猶有幾分餘溫的酒壺底下,則余著一堆黑灰……

    想到這裡,醒言便恍然大悟,跟清河說道:

    「是了!正因掌門要跟你做這一場戲,所以反倒要堅決罰你!這樣一來,門中其他長老反而不會懷疑你們師徒串通。還會不停勸掌門平息怒氣,畢竟那道德經文早已流傳下來,上清竹簡雖然尊貴,但既然已被燒掉那就是定數。上清派中豁達道者居多,反不會太過計較——更何況道門聖物在本門中毀去,追究起來上清派難脫干係,自然更要三緘其口。這樣一來,原本力主嚴懲你的靈虛掌門想要再將你起得,遇到的阻力就會極小!」

    「哈哈,說不定正是如此!」

    清河聞言一陣張狂大笑:

    「哈哈!果然不愧是我老道親自挑選的道經傳人,這眼光果然不差!」

    「呵∼」

    聽了老道這話,醒言倒真想起一事來,便問道:

    「老道,認真問一句,當初你為啥專將經文傳我?為什麼你自己不練?——莫非真是因為你看出我大有向道之心?……哈∼」

    說到這兒,再回想起自己當年熱衷拜師學道的真實動機,醒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見他發笑,清河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擠眉弄眼說道:

    「當然當然,當初正是看出張家小哥向道之心甚堅,才——不過……」

    清河忽然話鋒一轉,正經說道:

    「不過你可曾記得,有一次你跟我說過,有晚你在自家祖山白石上遭逢怪遇?」

    「是啊!」

    經老道一提醒,醒言這才想起一些前塵往事,便恨恨說道:

    「那次你好像還嘲笑我,說我呆傻來著!」

    「呃……有嗎?其實老道一向忠厚老實,可能是你記錯了也不一定。」

    清河眨眨眼睛一臉無辜,頓了頓又說道:

    「其實那次以後,我就發覺你身上已經滿蘊靈機,說不定便能練就祖師傳下的煉神化虛之法……」

    「哦?」

    這老頭兒,果然和他走街串巷做生意一樣,外憨實猾!只見他得意的說道:

    「老道那裡雖然法力被錮,但眼光一樣了得!當時我一眼便看出你頭上神光盈尺身周清氣繚繞,定是有了不凡遭遇!」

    「而聽了你後來零零落落所述經過,老道我愈發肯定,醒言你一定是得了馬蹄山蘊藏的仙山靈機——」

    說到此處,老道清河的言語又有些縹緲起來:

    「其實,仙家福地馬蹄山,不知幾世幾歲竟晦隱山形縮埋地底,這也是玄門一大懸案。也不知是何緣故或是被哪位神人施工法,典籍記載的福地馬蹄山,竟能掩蓋所有靈氣仙機!」

    「只是歷經幾百上千年後,那福地洞天蘊涵的龐大靈機,總是要應時而出。本來靈虛掌門卜卦算出,饒州馬蹄本應更早出世;但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被你半路殺出,上應了天星月華之力吸去許多仙機菁華,生生往後拖了幾個月才得破土而出!」

    「噢!原來如此!」

    醒言聞言恍然大悟。清河接著又道:

    「而那煉神化虛二篇,我早已看過不知幾百遍,都能倒背如流卻怎麼也練不成,那時忽看你神光蘊然,便想著不妨死馬當活馬醫……」

    「……」

    聽老道揶揄醒言卻沒反擊,而是在心中恍然想到:

    「怪不得在那羅浮山上,靈虛掌門處處對我這新晉弟子另眼相看!」

    不過,雖然清河瞞到今天才讓他知道內情,但醒言心中絲毫沒有怨懟,畢竟此事事關重大,若是隨便洩漏不僅清河會倒霉,更會連累他那個同樣不拘小節的掌門恩師。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這倆師徒便會被天下道門同聲唾棄,而醒言想想,他自己原本只不過是一介市井小廝能得到這樣機緣混到今天這樣地步,更應感恩才是怎能有絲毫怨言?

    因此略想了想,醒言便躬身一揖,跟清河真人誠懇道謝。

    見他謝禮,原本放浪形骸不拘小節的清河老道,也挺身而立坦然受了他這一拜。

    只是,當醒言直起身來,卻忽見眼前這位灑脫不羈不上清狂徒,忽然也學樣彎腰躬身一揖,然後神色莊重的說道:

    「四海堂主,今日老道卻也有一事要跟你相求。」

    「咳咳!和我這後輩幹嘛這麼客氣!有什麼事,你道你儘管說!」

    「好!是這樣……」

    原來,聽清河一番言語,原是想讓醒言傳授他那煉神化虛的心得。

    老道這樣要求,自然合情合理,醒言當即一口應承。只是,正當清河老頭聞言四下飛奔慇勤為少年尋找合適落坐的山石時,卻忽然只覺一陣狂風襲來,轉眼將他整個人拋向天邊!

    「這是?!」

    在這陣騰雲駕霧般的飛拋中,上清首徒頭暈目眩之餘,隱約看到底下地上那個少年正負手而立,瞑目從容,宛如睡著。

    「不是在作弄老道吧?——呀!」

    正這麼想著清河突然覺得,自那些在眼前不斷變幻飛旋的青山石巖中,猛然吹來數百道龐大無比的風息氣機,有如大江長河朝自己一瀉奔來!

    清河本已被狂風吹起的身軀,再置於這樣強大無比的清氣靈機中,頓時就好似變成一個落水的孩童,在兇猛的漩渦中迴旋掙扎;又好像一片樹葉剛被無情的秋風吹起,身不由己。翻轉無定,在轟然而來的氣機中不住飄零。

    而這時候,若是誰的眼力好到能看清高空中那個有如飛鳥落葉的老道,便會發現那成百數千道強大的風飆,每到老道身邊並不貫體而入,而是揉轉一下便擦身而過,朝無盡的遠方飛去直至飛散無形。

    「師伯!」

    清河這樣情形,自然落在附近那些上清弟子眼裡。頓時便有不少在半山腰採藥砍柴的弟子脫口驚叫。而這樣情形,那些在這思過崖山谷中往來酬唱的遊客自然也都看到。一時間這些文人士子驚懼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在附近這些人發現之後,還沒想出該做出怎樣反應時,卻見到那拋飛半空、看似凶險非常的老道士,劇烈動盪的身形突然放緩,漸漸便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托著,逐漸飄蕩地。見老道人安然無恙,附近之人才知觀景台上那二人中不過在考較道法,便都把一顆心放下讚歎幾聲,繼續做自己的事去了。

    而那位剛在九天雲霧裡轉過一遭的老道被雲氣托回地上,還沒等站穩,便急吼吼開口問道:

    「醒言!剛才弄的什麼玄虛?——你還沒跟我講解如何『煉神化虛』!」

    「……」

    見老道急切,醒言卻一時並不答話只是嘻笑不語。一直等到老道急得抓耳撓腮之時,他才慢慢說道:

    「清河老道,你剛說過,道貌岸然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等祖師傳下的至理,若能說出來便不是大道了。」

    「這……」

    清河聞言,一時啞口;過得片刻,才喃喃說道:

    「是,是啊……那煉神化虛篇,我不是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想得兩眼發暈麼?此時又何須再多言語。」

    蟄伏多年的老道,沉默下來開始仔細回味起剛才那磅礡無匹的天地靈機洶湧而來的玄妙感覺。想得一時,便若有所悟;想要開口言說話到嘴邊卻只是大笑不止。

    少年同樣大笑,道:

    「那就去我家喝酒!」

    老道一樣欣喜:

    「好好好!喝酒喝酒!」

    一老一少這番閒話完畢,等踏上歸途時已是曉月東昇,暮色初起。潔淨的山月,朝這座寂靜山場中投下皎白的月華,帶著些冰意的山風從旁邊的山溝中吹來,將二人道衣飄飄吹起。行走之時,若是那樹木稀少之處,腳下的山路便一片潔白,彷彿一條素白的縞帶伸展入遠處的山石;若是樹木參天之處,則少年與老道的肩上便落下斑駁的月影,圖案細碎迷離。行到半路時,那老道興致忽來又放聲歌唱,唱出塵之曲:

    「十年蹤跡走紅塵,

    回首青山入夢頻。

    攜取仙書歸市隱,

    春花秋酒一般親……」

    歌聲蒼然,驚飛數只山鳥。

    不知何故,老道這簡單的歌曲唱詞落在醒言耳裡,卻覺得無限悲涼。往日傲對青山不可一世的道門驕子,混跡於販夫走卒中二三十年,那番忍辱負重若是細細想來,真個是動魄驚心——看著前面那個灑脫的背影,聽著那滄桑曠達的山歌餘音,一時間醒言竟是鼻子一酸竟似要淚下潸然。

    就這樣行行走走,歌歌唱唱,不多久便看到自家的山房。在這片月白風清中少年看得分明,在那如水月色裡,正有兩個女孩兒倚門相望,等他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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