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永昌公主?!」
聽得居盈言明身份,醒言第一反應,便是想她是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只不過,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立即被他否決掉——居盈豈是隨口說笑之人?
再看看眼前這枚華光燦然的印信,想想以前種種,便知道居盈她現在絕非在跟他說笑。
「公主……」
與靈漪兒那龍宮公主不同,就醒言這曾經的市井小民而言,對人間威權的敬畏,已是深入骨髓。現在乍知道眼前少女,竟然是本朝公主,則饒是他再過膽大包天,也立時震怖非常;臉上一陣紅白色變之後,他趕緊遞還公主印信,斂襟拜伏在地,向當今公主行覲見之禮。拜得急切之時,倒差點帶翻旁邊兩張竹椅。
見他這樣,居盈卻頓時手足無措,連聲喚他起來。聽公主頒下諭旨,醒言自然領命而起。只是在垂手恭立之時,卻忍不住又想起往日種種事跡——想起眼前這聖上之女、皇室瑰寶、天下共傳的仙子人物,自己卻手也牽過,臂也拉過,還胡口兒調笑過——這種種大不敬舉動足,估計已足夠自己被滅族好幾回!一想到這,醒言立時冷汗涔涔而下!
正惶恐時,卻見這剛顯露本來身份的人間公主,喜孜孜說道:
「醒言,我瞞你這麼久,你千萬別介意;今日我終於說出,正覺得愜意無比!」
「嗯,雖然我本名盈掬,但只要醒言你覺得順口,以後就還叫我居盈便是。」
聽她這麼說,醒言一時還沒轉過彎來,又如何敢接茬?只知道公主殿下似乎並不追究他往日種種惡行,便暫時放下心來。這位心思靈動的上清堂主,現在卻只管立在那兒如同木雕泥塑,只想得起連聲說「不敢」。
見他恭敬拘禮,居盈一時也不介意,身兒一旋,已過來牽住醒言的右手,將他往外間拉去。
見公主御手伸來,醒言絲毫不敢掙動,只曉得木愣愣跟在她身後。而與他同來的瓊肜雪宜,對剛才居盈這番話倒沒太大感覺,即使聽了「公主」二字也不十分理解意義,只覺得今日自家堂主表現有些怪異。現在見他被居盈拉走,她二人便也跟在後面一起來到草堂外間裡。
等亦步亦趨到了外面這間屋子,醒言才發現,這屋中竟是鍋灶柴缸俱全;看它們方位排布,真是像足了自家馬蹄山故居廚房。正半帶疑惑的打量,身旁公主喜滋滋開口跟他解說:
「醒言,這次我順路去馬蹄山,看望你家爹娘,卻見原來住過的茅屋,已拆掉蓋成瓦房。其實盈掬在你家茅屋中那兩晚,睡得著實香甜,直到現在還記得。現在來水雲莊中暫住,偶然說起,那無雙小侯爺便依我性兒,在這迎仙台旁蓋起這三間茅屋。」
聽她這麼一說,醒言才恍然大悟。又見公主玉手指示道:
「醒言你看,這是我剛淘的米。」
與醒言現在畢恭畢敬相反,居盈放下一樁心事,此時倒快樂得像只小鳥。一邊將猶帶水珠的米籃向醒言雪宜他們展示,一邊歡快說道:
「醒言你不知道,原來在千鳥崖,常吃雪宜做的飯菜,我心裡總有些過意不去。這幾天得了空閒,又沒人拘管,我就自己學著做些飯菜,等以後再上羅浮山,也好給雪宜姐幫上手腳。」
聽得此言,醒言趕緊勸阻,說她是金枝玉葉,以後若再御駕親臨羅浮山,只要讓自己幫著雪宜做飯給她吃便可。聽他這樣說,居盈耐心解釋,說道自打和他還有瓊肜雪宜相識後,她突然覺著幫別人做事,也是件樂事——還未說完,便見得醒言以手撫額,衷心感佩道:
「公主能有這樣體恤之心,正是天下黎民百姓之福!」
聽他這樣讚歎,居盈卻有些哭笑不得。再看著他這恭敬模樣,居盈便有些悶悶不樂。愀然垂首,沉思一會兒,她才抬起頭,跟眼前少年認真說道:
「醒言,你這樣恭謹對我,我卻好生不慣……」
現在,居盈真有些後悔剛才竟輕易說出身份。正自鬱鬱,她卻忽然靈機一動,對眼前聞言手足無措的少年抿嘴笑道:
「好吧,既然醒言你總奉我為公主,那我現在便命令你——」
「恭聆聽公主諭旨!」
見他躬身施禮虔誠而答,居盈只好板起俏臉,一本正經的說道:
「張醒言聽好,從現在開始,本公主命你還和以前一樣待我!」
「遵命!」
居盈板臉說完,心中正自惴惴,不知效果如何,卻忽聽眼前之人一聲清脆回答,然後便已直起腰來。還未反應過來,就見面前少年,兩眼灼灼,不閃不避,直盯著自己看;而那張清俊臉上,也浮上一絲笑容,從容中略帶三分不羈,正是自己十分熟悉。
見他轉變得如此之快,居盈倒又有些不適應。著忙一問,便聽醒言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
「其實居盈,我也是把你當作居盈更習慣!剛才這一晌,都差點把我給憋壞!」
原來剛才這一陣,真個是有違他本性,神不得張,志不得伸,連氣兒都不大敢喘。經過一番思忖,醒言覺得這樣折騰實在受罪。正有些後悔來聽居盈告知自己公主身份,忽聽她這番發赦,霎時間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頓時就讓他挺起腰來,覺得渾身爽快!
見他這麼快就轉變過來,居盈微嗔一聲,心下卻甚是歡喜。
等醒言恢復正常,這屋中氣氛便也回復如初。那瓊肜,見哥哥抑鬱,她也不自覺就束手束腳。現在等醒言言笑如常,她便也跟著活泛起來,和居盈姐雪宜姊一起討論起鍋碗瓢盤來。於是這原本氣氛滯澀的夕照草堂中,立時響起歡聲笑語,正是其樂融融。
等瓊肜居盈無比熱烈的討論起鍋邊灶角之事,醒言這堂主倒反而插不上一語。等稍停一陣,那專心粥飯之事的盈掬公主,才忽想起重要之事,便向醒言道歉一聲,去房中拿出一隻藍布包裹,說其中是他娘捎來的十五兩紋銀,讓他花用。捎銀之餘,那張家姆娘還讓她帶話兒,說是告訴他家中一切平安,讓他安心在羅浮山裡修道。
聽居盈說了一遍,醒言便知爹娘央她傳帶的話兒,主要就是讓他專心修道,平時要尊敬門中長輩,跟同門師兄弟和睦相處,不爭閒氣。聽居盈轉告這些質樸話語,醒言彷彿看見家中二老諄諄叮囑的模樣,一時間他也是好生掛念。
只是,他卻不知,在這諸多囑咐中,居盈卻說漏一樣。原來,那醒言娘還曾請她捎話,說是催催自家孩兒,現在十八年紀也算不小,為了傳繼張家香火,也到了該留意終身大事的時候。那老張頭又說,若是他家娃看上附近哪家女孩兒,只要她身世清白,醒言又喜歡,那就娶了便是,他二老絕不計較。
一想到這幾句話,居盈就禁不住有些臉紅。這些話雖有些羞人,但卻是醒言雙親的重托。本來讓一個女孩兒家帶這樣言語,確有些不合情理;但在醒言雙親眼中,這位舉止高貴、行事富貴的居盈姑娘,自家娃兒是無論如何也高攀不上,因此讓她帶這話也不算如何無禮。
只不過,雖然他二老想得不錯,但居盈此刻面對醒言,口角囁嚅幾回,但這些話卻總是說不出口。玉面微酡之時,居盈又想起一事,便跟醒言鄭重解說,說她這次來鬱林太守別苑中暫住,只是因為原本她想去千鳥崖上與他們相會,但半途聽上清長老傳話,說四海堂幾人已經下山遊歷,行蹤不明,於是便應承下無雙小侯爺的極力邀請,來這水雲莊中暫住避暑。
居盈又說,這位昌宜侯義子白世俊幼負神童之名,在京城皇宮內苑與自己也有過兩三面之緣,最近又常聽父皇讚他德才兼備,是不可多得的治國英材,於是她便留上心,也想順道來看看這位無雙公子是否真如傳聞所言。
聽她這一番解說,醒言隨口附和幾聲,倒也沒怎麼真往心裡去。
不知不覺,太陽便漸漸西墜,照得草堂西窗稜上纏繞的籐蔓,呈現出一種幾近透明的鮮綠。見天色漸晚,心情大好的草堂主人,便邀請這幾位親密的訪客在屋中用飯,也好印證一下她這幾天學來的手藝。於是剛讓一位故人傾倒在地的傾城公主,便遣一位侍女,去湖那邊知會莊裡,不必再給醒言房中送晚飯。
等食用過清淡的晚飯,居盈便問起兩位姐妹,七月初七那天可曾乞巧;聽雪宜瓊肜都說不曾,居盈便興致盎然的提議要替她們補上。
於是,等到玉兔東昇之時,居盈便請醒言從草堂中搬出一張長條凳,放在月下明湖畔。她自己則從草廬中拿出三隻青瓷碗,到湖邊盛滿清水,並排擺在條凳上。等乞巧之物備齊,這三位少女便都向天上的織女虔誠的默念祈禱,然後向各自面前的碗中撒下一把銀針。
待這樣七夕乞巧隆重儀式過後,女孩兒們便請袖手一旁的張堂主,來檢查各人碗中乞巧結果。等她們堂主一番認真鑒別,認定居盈、雪宜碗中,針影搭浮交錯,都呈現出雲彩花鳥之形,是為得巧。而那位瓊肜小妹妹,在堅持不懈換過數碗水後,碗中針影也終於不再呈細線、粗槌之紋,經她堂主哥哥判定,也算得乞巧成功。
這般程儀過後,見辰光尚早,頭頂十六月兒正圓,這幾人便去湖邊解得兩隻漁艇,醒言居盈一船,瓊肜雪宜一船,用木槳划著,就此離了紅蓼灘頭,蕩蕩悠悠朝一湖煙水之中行去。
這時節,正是天心月照,清輝滿船;兩隻小舟,首尾相銜,蜿蜒行於蓮田之中。身後水路,上映月華,正顯得波光粼粼;但過不多久,狹長水路便又被浮萍荷葉填滿。
舟行蓮湖之中,則水蓮荷碧葉紅花,拂人而過,如欲隨人上船。
月隨舟動,就在醒言打槳之時,已和他數次同舟的少女,便採得手旁蓮蓬,剝出蓮子,將清美甘滋的果實遞入對面著力划槳的少年口裡。而身後蓮舟上,那小少女也學樣剝蓮,在自己啖食之前,記得將甘美的蓮子送給划船的雪宜姊。
又行得一陣,見了這明河弄影、蓮花依人的湖景,心情舒暢的傾城少女,便對跟前喜愛之人說,要把眼前景色唱出來。於是醒言便聽她玉囀珠喉,輕盈唱道:
「碧蓮湖上采芙蓉
人影隨波動
露沾衣,翠綃重,月明中
畫船不載凌波夢
翠蓋紅幢
香盡滿湖風
……」
這樣婉轉嬌柔的歌聲,和著泠泠槳聲,隨身邊荷風飄蕩,似只在小船四周的水雲間低徊迴旋,聽入醒言耳中,正覺得無比的清泠雅淡。
見得眼前斯人斯景,聽得身邊此歌此音,剎那間,醒言只覺得無比的銷魂——色授魂與之時,聽仙音,觀嬌顏,逍遙乎山水之間,放曠乎人間之世,這眼前的風月,又豈是千金能夠買來?
正心動神搖之時,一陣雲影飄來,遮住月輪,湖上忽紛紛下起小雨。見雨絲沾衣欲濕,醒言便招呼一聲,將小艇駛入湖岸邊一處繁花樹下避雨。這株花樹,垂下千百條柔軟枝條,上面開滿淡紫花朵,密如繁星,就彷彿紫雲垂水,如一簾花幔般將這兩舟遮住。現在這花之下、水之上的空間,就如同一處遮風避雨的山洞,將這幾個遊湖的小兒女嚴實的遮庇住。
這簾繁花幕幔擋住雨絲風片的同時,也遮卻了雨湖中些微的亮光;於是對醒言而言,那近在咫尺的旖旎容顏,便在眼前漸漸模糊。淅淅簌簌的雨打花枝聲中,他只覺得一陣仿若蘭麝的香氣襲來,也辨不清是衣香還是花香……
約莫半晌之後,雨聲漸停,不久便是雲開月明。等將小舟划出花塢,檢點衣物,醒言發覺身上衣裳也只是略略濕潤。
經得這場突如其來的煙雨,醒言對面的少女卻興致更濃。抬頭望望,見得頭頂這輪圓月,經過方才一番洗禮,現在光華四射,顯得更加明亮。看著舟舷旁映水月輪中浸透人影的模樣,盈掬公主便回想起當日告別羅浮山,眼前少年飛上高樹,在一輪圓月襯托下笛歌相送的情景。
此刻,這位與她近在咫尺的少年堂主,正是無比的溫柔。聽她提及往事,醒言便微微一笑,說道獨樂樂不如同樂樂。於是還未等居盈如何反應,便發覺自己已被人攜手飛凌半空;回眸望望身後下方,則見到原先乘坐的小船,正在水中蕩漾;旁邊扁舟中,那小瓊肜正使勁向她搖手嘻笑。
這樣憑虛御風,須臾間便來到棲明山峰那處最高的樹冠頂。等半虛半實的立於樹冠之上,朝四下一看,這位名動海內的傾城公主便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呈現在自己面前的江山,轉瞬又換成另外一副模樣:
往西北望,煙波浩淼,明湖百里,湖岸上房舍連綿,中有燈光點點;向東南看,則青山崔巍,峰巒連綿,月色銀輝中泉瀑如練,林聲如濤。看這眼前四面寥廓的景象,真個是山接水茫茫渺渺,水連天隱隱迢迢!
看了這大氣磅礡的江山畫圖,這兩位幾經重逢、如有宿緣的少年男女,一時間心胸俱闊,只覺得靈台澄澈洞明。
就在醒言居盈二人攜手樹冠,正看得如癡如醉之時,卻忽聽得「嗖嗖」兩聲尖利風響,似有兩物正朝他二人直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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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註:抱歉,這章作起承轉合之用,略顯平淡;原本也安排有一個陰狠的場景,但發覺不太協調,就移到下章再寫。
另,既然附註了,也不影響訂閱字數,那我也就在VIP章節中第一次說些題外話:
真的很感激您的訂閱!無論多少,這都是對一個原創者的尊重。至少這讓我知道,原來這盛世文章,還是能值點錢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