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醒言、居盈二人來這山頂樹冠上乘涼賞景之時,忽聽「嗖嗖」兩聲,似有兩支銳器破空直射而來!
聽得異響,醒言趕緊一閃身,護到居盈身前;幾乎與此同時,伸手一探,便將那兩點破空之物穩穩捏在指間。低頭一看,原來正是兩支利箭。
忽遭偷襲,醒言正有些莫名其妙,就聽見東邊山腳下傳來一聲呼喝:
「何方狂徒?敢來太守行苑窺伺!」
這聲叱喝,正從棲明山東邊山腳下那座郁佳石城中傳來。此時這座黑黝黝的石城中,連綿石樓間隱約能看到些火光,但就是見不到一個人影。而剛才這聲呼喝,雖然響亮,但總讓人覺著有些飄飄渺渺,難以捉摸。
見著手中利箭,再想想剛才言語,醒言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將兩枝箭矢拋掉,他便低頭朝石城方向望空一抱拳,朗聲回應道:
「城中人休怪,我二人乃白太守府中賓客;今夜見月色正佳,便翻山攀樹前來賞月,實非有意冒犯。」
說罷一拱手,便專心朝石城中注目觀看。又等了一會兒,見腳下石城中再無聲息,他也不再逗留,回身攜居盈翩然而下,重又掠回到湖裡蓮舟中。
且不提他倆與瓊肜雪宜繼續在湖中盪舟閒遊,再說這蘆秋湖另一側湖堤邊。此刻這楊柳堤頭,曉風明月之中,也有位翩翩佳公子,站在一株垂楊柳樹下,朝眼前湖山中不住觀望。
此人正是水雲莊主白世俊。
自昨晚那一場夜宴,這位向來志得意滿的無雙小侯爺,便覺著胸內似有一股說不出的抑鬱煩悶,整日裡神情懨懨,幾乎什麼事兒都提不起勁來做。就如,上午派人去賞賜那位上清堂主張醒言,本來這拉攏豪傑之事,應該自己親自前往,以示誠意;但不知為何,以他這素來目無餘子、神氣坦然的無雙小侯,卻有些視為畏途,最後都未能成行。
而剛才,聽下人稟報說那三位少年男女,竟被草堂主人留在湖莊那邊共進晚膳,立時這無雙侯白世俊,便如百爪撓心,急急到蘆秋湖畔朝那邊樓台瞻望。輾轉徘徊之時,即使被一場陣雨淋了,也恍若不覺。見他這樣,那些熟知主人脾氣的下人,全都避到遠處,不敢近前打攪。
就這樣在湖邊反覆徘徊,極目想看清湖那邊的人物;只是這眼前蓮葉田田,煙水茫茫,讓他看不清分毫。
容儀豐俊的公子,就這樣往復踱步;在那些侍立遠處的丫鬟家丁眼中,那姿態仍是一如既往的優雅從容。
只是忽然之間,他們便驚恐的看到,自家主人突然止步,「唰」一聲拔出腰間佩劍,朝身前柳樹沒頭沒腦的死命砍去,其勢如若瘋虎,哪還有平日半點的雍容!
「來人!」
等發洩完畢,再看看眼前柳幹上的纍纍傷痕,這位名聲在外的無雙公子忽然一笑,還劍入鞘,又回復到往日優雅神態。招手叫過下人吩咐幾句,然後便負手施施然而去。
待他走後,府中的丫鬟便掃去一地的殘枝敗葉,然後由幾個青壯家丁,將這株敗柳連根伐去;之後又從別處拖來一棵繁茂柳樹,在原處培土栽上。過不多久,這湖堤上便依舊楊柳依依,綠樹成行,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上午,正當瓊肜說著要去找居盈姐姐玩時,忽有兩位丫鬟前來相請,說是府中老夫人聽說兩位新來女客容儀出眾,便想請去後堂相見。
聽丫鬟說明來意,醒言也就欣然答應,讓瓊肜雪宜一起跟她們去後堂。
等二女走後,他也得了清閒,便在屋中覽閱經卷。只是,今日看書,與往日不同,不太能全神貫注;時不時,他就要忍不住回想自己與「居盈」之間的往事,然後在那兒一陣傻笑。
就在這位四海堂主心不在焉的看書時,那兩個女孩兒,隨著前導的丫鬟,曲曲折折走過四五條長廊,穿過七八間亭榭,最後終於在一間房舍前停下。等帶路丫鬟先進去稟報一聲,然後雪宜瓊肜便跟著襝袂輕步入內。
到了軒廳內,她們就見有一位插珠戴翠的老婦人,倚在圓石桌旁朝自己微笑。
一陣寒暄,聽這位打扮富貴的婦人作過介紹,雪宜才知道眼前之人並不是莊主的親生母親,而是他小時候的乳母。正不知莊中人為何要矯言請她們前來,便見得眼前老婦,從頭到腳細細打量自己一番後,忽笑得滿頭珠翠亂顫,臉上皺紋一條條展開,向瓊肜和自己讚道:
「嘖嘖!怪不得小公子滿口誇讚,原來你這倆閨女模樣兒生得真好!」
見她做張做勢,說得誇張,雪宜直覺著便有些不喜。只不過畢竟堂主帶瓊肜和自己在別人家做客,不能失了禮數,寇雪宜便也襝衽謙遜了幾句。而素來活潑的瓊肜,此時則是閉著嘴兒一言不發,因為按照慣例,見了生人自然應該先由醒言哥哥或者雪宜姐姐與他們對答。
這之後又略略說了幾句,這位白世俊乳母王大娘,便直奔此次召見主題,直截了當詢問雪宜她們可曾婚配。聽她忽然問及婚姻,這位出身冰崖的梅靈也不覺突兀,只是淡淡的否定作答。
聽她回答未曾婚配,白府乳娘立即眉花眼笑,誇張說道:
「哎呀呀!若是這樣,那老婆子今天要恭喜賀喜二位!」
「真真是兩位姑娘的造化到了!不瞞兩位說,我家小公子、也就是當今皇弟昌宜侯的義子白小侯爺,看上你倆啦!」
一陣爆豆般言語過後,這王老婆子便張開伶牙俐齒,甜言蜜語如浪潮湧,就似世間其他媒婆一般,替她家主子喋喋不休的說起媒來。
原來,此番說媒,正是白世俊主意。自這位無雙小侯平生第一次失了方寸後,便想著要「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準備將自己心儀的另外二女趁早收入房中——所謂意亂情迷,這一回白世俊是真個亂了方寸。他現在只想著,自己曾親眼目睹那倆女孩兒,跟著那上清小道士甚是清苦,因此只要自己稍稍示以富貴,便不難將她倆說服。
打著這般主意,這位向來順風順水的佳公子,便自信滿滿的坐在自己書齋「慷慨堂」中,只等著王媽媽傳來喜訊。想像著那個出身低下的少年,就將失去兩位如花似玉的羽翼,白世俊已有些瘦削的臉上,便忍不住露出一絲快慰的笑容。
只是,這位更有些像在賭氣的無雙小侯,卻不知那說親軒房中正發生這一幕對話:
「唉,雪宜姑娘,瓊肜姑娘,我們女人家,來這世上最好的歸宿,便是找個富貴好婆家。也不用老婆子多說,你們也知道如果能跟了我家少爺,雖然不是正室,也能吃香喝辣,一輩子都不用愁!這——」
「咦?老婆婆你先等一下——你剛才說的是『吃香喝辣』?」
「嗯!是啊!」
「可是婆婆,我、我不喜歡吃辣也!——雪宜姊也不喜歡∼」
「……」
「咳咳!」
一陣無言之後,原本滔滔不絕的王老婆子,便真的像吞了顆辣子,直嗆得咳嗽連連。等消停一陣,順了順氣,又想起主人重托,她便努力重整旗鼓,繼續鼓吹:
「瓊肜小姐,是這樣,跟著我家少爺,不光能吃好喝好,平時還可以穿金戴銀,各樣綾羅綢緞隨便挑!」
這回說完,也不等小丫頭問話,王婆子便趕緊一擺手,立即有家丁抬入七八口紅漆金鎖的大箱,前後如縷,絡繹不絕,在軒敞廳堂中一字兒排開。又等她一聲令下,這些貯滿華貴綢服的衣箱便被人同時打開——一時間瓊肜雪宜眼前,立時似雲光乍現,霞霧蒸騰,五色的綾羅華光閃耀,照得整個屋中傢俱彩光粲然,如若有瑞氣千條。
「怎麼樣?」
看著面前這倆女孩兒目瞪口呆的模樣,侯府乳母正是洋洋自得;故意相問一聲後,便袖手等她們乖乖應承——只見得屋中靜謐一陣,那位宛如瓊玉的女孩兒便拍手蹦跳起來,發自內心的驚歎歡呼道:
「厲害!!」
「原來婆婆你家是開綢布鋪的!」
……
半晌之後,在莊中另一端那間「慷慨堂」中,白世俊揮退面若死灰的說媒婆姨,他自己也是一臉陰沉,不發一言。
見他這樣,侍立身旁的那位心腹謀士許子方,忍不住向他出言勸慰:
「小主公,現在事情正籌劃到關鍵時候,依在下淺見,小侯爺似不可困於兒女情長。」
聽他此言,正沉默看著窗外的白小郡侯,卻冷不丁爆發起來,向他揮舞手臂怒叱道:
「許先生你說、為什麼兒女情長就算不上事?為什麼只有那些才算是事?!」
一陣語無倫次的呼喝之後,白世俊也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便立即冷靜下來;沉默一陣,便向許子方誠懇道歉道:
「許先生請勿介意,世俊方才言語無禮,實在是因為心中煩鬱。」
聽他道歉,那位昌宜侯派來輔佐義子的許謀士也不以為意,反倒溫言安慰他幾句。
看著眼前小主公垂頭喪氣的樣子,渾沒有往日半點指揮若定的神采,許子方心下不忍之餘,也暗暗有些吃驚:
「情之一字,果然害人!想這小侯爺往日奇謀迭出,現在卻嗒然若喪——唉,想這小侯爺再負天大威名,畢竟年紀還小,一遇上情字糾纏,卻也同世間尋常男女一樣。」
望了望面前魂不守舍的白世俊,老謀深算的許子方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事關重大,雖然明知此時說這些並不適宜,但他還是忍不住直言提醒白世俊:
「小侯爺,依我看,那個張醒言,雖然出身低賤,但他此時是天下第一道門的堂主,又與公主親近,我們對他只宜結納,不能結仇。所以還請小侯爺凡事要三思而後行。」
說到最後,這位來自昌宜侯身邊的得力謀士,語氣已是十分嚴肅。
聽他此言,那白世俊也沒太大反應,只是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便揮揮手請他退出書房,說是他要一個人清靜清靜。
等送走許子方,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白世俊想想這位謀士的諫言,臉上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剛才許子方所說這些厲害關係,他又豈能不知?否則他昨天也不會忍著憤懣,還是給那位上清堂主送去冠袍。只是……
望著書房窗外濃綠欲滴的樹蔭,形容俊美的無雙公子白世俊一聲苦笑:
唉,如果自己苦戀的盈掬公主,真有一天要投入他人懷抱,那什麼鴻鵠之志、宏圖大事,即使成功,對自己來說又還有什麼意義?
已失去慷慨之氣的白世俊,在慷慨堂中又枯坐一陣,忽聽到窗外綠樹之間,正傳來一聲聲長短不一的蟬鳴。
聽到這一陣夾雜煩躁暑氣的夏蟲嘶鳴,原本思緒如麻的白世俊,卻猛可間精神一振,忍不住叫出聲來:
「愚哉!為什麼我偏偏把他二人給忘了?」
一想到這兩人,原本抑鬱難解的白郡侯,突然間心情大好,長身而起,揮掌擊開青玉案前半掩窗稜,對著窗外綠樹鳴蟬高聲叫道:
「哈,女孩兒家心思難懂,原本就未必我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