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鎮陰莊這個神鬼亂舞的修羅殺場中,當黑塔一樣的鬼王被飛天而下的少年一拳擊得跪倒在地,靜若泥塑木雕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不可一世的惡靈已經被徹底擊垮。
只是,就在瓊肜雪宜各舞刀杖,即將擊中呆愣鬼王時,醒言卻看到它怔怔瞧著自己的那雙銅鈴巨眼中,原本那份狂亂與混沌,漸漸已被一份澄澈與清明替代。而在那神刃靈杖即將及身之時,這份澄澈清明中,又彷彿閃過一絲悲哀的神色。於是,只在電光石火一瞬間,醒言便做出一個令自己今後慶幸不已的決定,遽然伸手,替鬼靈擋下瓊肜二女的攻擊。
等他左右分攜二女,才一落地,便聽到對面傳來一陣甕雷般的聲音;
「主人在上,宵盲願為僕奴!」
「呃?!」
許是這話實在太過突然,醒言聽了,一時呆若木雞。
還在愣怔時,卻看到那個原本已被打倒的鬼王,雙膝一陣錯動,轉眼竟又到了醒言三人面前。見它這樣,躲得遠遠旁觀的群鬼眾人,都是一陣騷動。那鬼王宵盲卻不管他們,只顧對眼前不知所措的少年求懇道:
「主人,您還猶豫啥?你們人類不是有收鬼僕的習慣?今個既然您來了,就順便把我收下吧!」
等他這話說完,醒言也終於清醒過來。望著眼前這跪下來還比自己高出好幾頭的巨鬼,醒言禁不住也一陣心驚肉跳,手下暗暗拈起法訣,預防著鬼靈暴起發難。暗中防備,口中卻回道:
「收受鬼僕?其實我老家那邊,倒沒這陋習……」
聽他這般說,那巨碩鬼靈倒急了,圓睜巨眼爭道:
「這哪是陋習?我現在倒覺得不錯。你老家沒這習慣,那也沒啥,到了這兒你也總得要入鄉隨俗!」
「——反正不管怎麼說,今天您就受點累,無論如何都要把我老宵收下。現在我只想著能隨侍您老人家左右!」
聽得這話,醒言不禁大奇;眼前巨鬼這情急模樣,實在不似作偽。但為何以他這樣凶悍高強的本領,竟會突然間急著要當別人僕奴?這事著實匪夷所思,醒言一時倒忘了再去準備什麼防護法訣;百思不得其解,便仰臉問眼前鬼靈:
「鬼王您本事也不小,為啥也學要那些鬼靈,屈尊做人僕奴?」
看樣子,那鬼靈宵盲真是急著尋主;聽醒言這麼一說,便趕緊解說:
「主人您是有所不知,我自願為奴,其實都是為了治病!」
「治病?」
「是啊,治病。是這樣,我宵盲頂著這個『惡靈鬼王』的名號,按理說應該百邪不侵;但不知從何時起,俺老宵竟也得了怪病;現在無論自己怎麼用心,卻總是容易忘事!」
「呃……」
聽得這話,醒言不禁更加奇怪:
「這治病又和我有啥關係?我於病理倒沒什麼研究。再說,這忘事也不算什麼病,可能也只是鬼王您老人家年紀大了……」
剛說到這,就已被宵盲鬼王急急打斷:
「咳咳!您卻不知,這遺忘病兒可非同小可!自得了這病之後,我就漸漸忘了自己以前的一切事情,包括自己從哪裡來,原來是幹啥的,等等等等。而最近幾百年,這病越來越厲害,現在只記得最近四五百年的事兒。我只記得,我原來並不是只普通的鬼,法力很高強;但現在,不少原本會使的法咒法技,卻漸漸都忘光了!」
「啊,這樣啊。那是比較嚴重。」
聽到這兒,醒言口頭附和,心裡頭卻忍不住嘀咕:
「記得四五百年……這記性可比我強得多!」
然後又想到鬼王這最後一句話,不禁又讓他倒吸了口冷氣。偷眼瞧了瞧眼前面相凶悍的鬼靈,醒言趕緊接下話題,轉移它注意力:
「那鬼王您為何要找上我?我雖然讀過幾本醫經,認識幾種草藥,可較真說起來,我真是不會治病!」
聽他這麼一說,宵盲鬼靈臉上憨憨一笑,說道:
「能治我這怪病之人,正是主人您!最近我這兩三百年,因為忘事,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就只在人間晃蕩。有次遇到一位高人,他告訴我說,要治好我這怪病,只需世間至清至和之氣,日日受其熏陶,不要多少時日,大概兩百年不到,就能治癒!」
「兩百年……」
並不諱疾忌醫的鬼王,卻沒瞧見少年臉上古怪表情,只顧接著說道:
「那位高人又告訴我,就在這一兩百年間,我會碰上能治我惡疾之人——」
說到這裡,宵盲巨目中射出兩道熱切的目光,盯著眼前的少年大聲讚道:
「那高人真是料事如神啊!——真是善有善報,我老宵今天只不過閒著沒事,隨便來幫些小鬼,就恰好碰到您!」
不待醒言插話,鬼靈宵盲一口氣說下去:
「剛才與主人您爭鬥之時,我渾身上下都覺得清爽許多!特別是您最後那一記重拳,真個是醍醐灌頂,竟讓我一下子想起幾件忘了很久的事兒來!」
「要不是怕主人您累著,老宵還真想再讓您老人家多揍上幾記!」
直到這時,張口結舌的四海堂主才知道究竟發生何事!原來自己這太華道力,功用真個不凡,不惟能煉神化虛,竟還可以幫人醫療健忘病症——不過這一回,可真是「惹鬼上身」。
又想想鬼王剛才說的話,醒言暗叫晦氣之餘,忍不住問道:
「未請教那位替人攬事捎活的高人,姓甚名誰?」
卻見那鬼王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撓撓頭,然後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道:
「我忘了……」
「呃!」
打量了一下眼前畢恭畢敬的巨靈鬼怪,醒言心中倒好生躊躇:
「若依我道門法旨,倒是要將這樣的惡鬼收服,以免它再為禍人間。只是……看這情形,如要武力收服,即使自己使出看家本領,卻也不濟事,反而只會讓它越戰越勇。但若真想依他所言,收他為僕,雖然不費干戈,但卻又要帶個鬼怪天天隨行……」
想到這兒,再看看這巴巴等著自己回復的凶悍鬼靈,醒言後背禁不住騰起一股寒氣!
一陣左右為難之後,實在也想不出好辦法,醒言便先把自己的名姓身份說給跟鬼王聽,告訴他自己是羅浮山上清宮的俗家弟子堂堂主,因為沒有前例可循,實在不太適合收留它。
聽醒言說到這個,瓊肜也在旁邊幫腔:
「是啊是啊!我哥哥門派是不收妖怪的∼」
對她來說,迄今為止就這條規矩記得最清楚。只不過,才說出這門規,她那張如敷玉粉的嫩臉上,又露出迷惑的神情:
「醒言哥哥雪宜姊,這樣大鬼算不算妖怪?」
聽她這麼一說,鬼靈宵盲趕緊搭腔:
「不算不算!」
一聽這樣,小瓊肜拍手笑道:
「那堂主哥哥就收下他吧!」
「為啥?」
「因為瓊肜正想要個乖乖的師弟師妹,平時也好照顧他們!我——」
聽到這兒,她堂主哥哥哭笑不得,趕緊從中打斷:
「這個、其實瓊肜小妹你有所不知,你的掌門爺爺也不許收鬼作弟子的……」
一聽這話,冷不防那鬼王宵盲卻是一陣咆哮,怒道:
「是誰定下這無聊規矩?!——主人你不必擔心,待我去把定這無稽規矩的人殺掉便是!」
話音未落,便見他身形震動,就似要起身行動。見他這樣暴躁,醒言大吃一驚,正要阻攔,卻見眼前暴躁鬼靈又安定身形,撓頭說道:
「這規矩雖然無理,卻與我不相干。我只是要奉你為主人,只要能整日跟在左右便是,又不要當什麼弟子!——我才不耐煩加入甚勞什子上清宮呢!」
雖然它這話對自己師門殊為不敬,但醒言還是暗暗鬆了一口氣。又看看惡靈鬼王這凶悍猙獰的面容,小山一樣的巨碩身形,醒言直感到一陣心驚肉跳。心念電轉,陡生一計,便退後細細打量這等待答覆的鬼王。正當宵盲被瞧得莫名其妙,正要開口發問時,就聽少年開口說道:
「其實鬼王你不知道,我現在帶這倆女孩兒,一路只為遊玩;什麼地方山明水淨,什麼地方人煙稠密,我們就往哪兒去。你這麼大體型,又是陰靈,又怎麼方便隨行?」
聽他這話,巨靈宵盲撓頭想了想,然後便問眼前少年:
「那主人您是不是說,如果我老宵有辦法跟隨,就可以收下我?」
聽得此言,醒言打量打量他那巨碩的身形,便隨口應了一句:
「是啊。不過是要便於隨行才行……」
卻不防,話音還未落定,醒言已聽得「叮」一聲脆響;原本籠罩在鬼王陰影中的少年,突然便覺得眼前一亮。趕緊展眼去看,卻發現那個原本雙膝跪地、小丘一樣的鬼靈,已連同那把幽冥巨斧倏然不見;在它原先跪地之處,卻有一物熠熠生光。這時候,那些一直隱於暗陬不敢異動的鬼眾,卻突然一陣短暫的騷動,然後又歸於靜默。
見得這異狀,醒言趕緊走上前去,卻發現這閃華之物正是一枚玉戒。
「難道這是方才鬼王所化?」
心中疑慮之時,醒言彎腰撿起這枚戒指,舉在眼前仔細觀看:
指間這戒,看似烏金凝鑄,在雲間洩漏的光線下,正微微散發著暗金色的光輝。中間的戒面,乍看去似是一塊凸起的光潤黑玉,圍在一圈雪白的細碎骨玉之間,黑白分明,煞是好看。只是,若是仔細觀察,卻會發現這塊圓潤的黑色玉石,竟似由濃重黑暗的煙霾凝成。雲翳般的漆黑脈絡,糾纏凝結,在骨玉骼環中不易察覺的緩緩回漩流動。千百綹細微的烏黑雲脈間,感應著外來的光亮,又不時閃耀著絲絲奇異的輝芒。
而這散發著陰森鬼氣的冥色翳玉,又彷彿有著某種說不出的魔力;若對著戒子盯得稍稍久了,竟會發現自己的目光,似乎再也收不回來,只想把自己整個的身心,毫無保留的投送到這片黑暗如九幽、深邃如星夜的暗黑之淵中去,一如那自願獻上祭台的犧牲祭物……
「果然是鬼物化就!」
醒言打量這如能噬魂的鬼玉戒面,一不留神目光便深深陷入。才一愣神,立時便有一股清明陽和的道力應蘊而生,將絲絲縷縷從暗黑戒面中散出的森森鬼氣,頃刻間驅得無影無蹤。
見得這樣,醒言暗暗歎息一聲,忖道:
「罷了,看來這戒指,也只能由我佩戴……」
心中念及此處,便拿二指將這枚奇特的鬼王戒拈至眼前,這時他才看到,就在那烏金戒環暗金色的環面內,就彷彿有兩條盤結的冥龍正在相鬥;再仔細看時,卻發現這兩條黑色煙紋扭成的冥龍,正組成兩個蒼遒的古字:
「司幽」
剎那間,彷彿冥冥中得了某種神秘的感應,上清堂主張醒言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就將這枚幽冥鬼戒,戴在自己左手中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