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煙塵 第七卷 第五章 淚凝幽夢 與誰托付花盟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

    ——俚語

    「快哉快哉!這等無恥之徒,正當一腳踹落。看他以後還敢來我堂中聒噪!」

    「只不知,這殺才也算是道門弟子,卻為何如此齷齪?」

    大呼痛快之餘,醒言不免有些疑惑。這趙無塵,好歹也算華飄塵好友,又得黃苒賞識,若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說法,這廝又怎能說出剛才那般不堪的穢語。

    其實少年有所不知。這世上有一等人,徒有一副錦繡皮囊,本質卻是腐壞。這種人,若遇他敬賞之輩,不自覺就收起猥瑣心思,擺出一副風流模樣,與諸人一起談風弄月,往來唱和,頗似人模人樣。但一待遇上他藐視之人,則又自動換上另一副嘴臉。

    趙無塵正是這樣的勢利小人。這廝原是揭陽地界的世家大族,據說祖上還是湮滅已久的南越國王親貴胄,倚仗這樣身世,原本對醒言就已是萬般不屑,不太當人看,又何況是現在身為妖精異類的寇雪宜?難免就愈加放肆,只把她看成一件低賤貨物。

    只可惜,這次趙無塵卻想差了念頭。也合該這小子倒霉,他這次招惹的這位頂著虛職的張堂主,別看年紀小,卻是知書達理,又經得饒州城市井煙塵中多年磨練,本就不是什麼純良善主;再加上剛剛從一場血火廝殺中歸來,生死戰陣都見過,還懼他這點小場面?現在觸他霉頭,焉能不敗!

    當然,醒言卻一時想不到這許多情由,心下恨恨之餘,也只當那廝是鬼迷心竅吃錯了藥。既然眼見齷齪之徒已被踹落崖下,便不再管他,只笑吟吟跟瓊肜說道:

    「妹妹啊,壞人已經打跑,咱還是先扶你雪宜姊進屋歇息。」

    「嗯。」

    還在欄杆上戀戀不捨朝下張望的小丫頭,聽哥哥招呼,便乾脆利落的一聲應答,跳起來跟在他身後,去扶那位如遭霜凌的雪宜姐姐。

    剛一左一右扶著寇雪宜走出幾步,醒言卻似又想到什麼,便說道:

    「瓊肜啊,現在壞人多,你還是先留在屋外,看看有沒有壞人再來。有人來就叫我。」

    「嗯,好!」

    這個吩咐正中瓊肜下懷,立即鬆開小手,一蹦一跳奔到袖雲亭邊,繼續觀看山下那個黑點,像蝸牛般緩慢移挪。

    略扶著雪宜香肩,醒言小心翼翼的將她扶進四海堂正屋之中。這時,寇姑娘臉上猶帶淚痕,渾身微微顫抖,顯見內心頗不平靜。

    將她扶入屋中,醒言便順手帶上門扉。不過,稍一遲疑之後,又反手將木門拉開。現在,這四海石屋門戶洞開,從外向內固然一覽無餘,從裡朝外,也很容易能看到屋外動靜。

    就在少年將門扉打開之後,這屋內情勢,已是風雲突變:

    剛剛還一臉嘻笑的少年,突然間就變了神色,「倉啷」一聲,那把原本應在鞘中的鐵劍,已然緊倚在女子雪白的頸頭。

    「說!你倒底是何人,來我四海堂又有何居心!」

    神色凝重的少年,低沉而果決的喝道。

    這一番風雲變幻,那寇雪宜卻如同早已料到一般;要害處冰冷的劍鋒,正咬合著雪嫩的肌膚,但卻絲毫沒能讓她害怕。只聽寇雪宜語氣平淡的說道:

    「恩主莫著忙。雪宜這幾日,正是等著此時。」

    「不錯,那趙無塵雖然無恥,但他說得沒錯,我寇雪宜確實不是人,而只是山野中一個卑微的草木妖靈。」

    說到此處,秀眸微舉,卻見眼前之人,神色並未有任何異樣,仍是沉默如水。於是又繼續說道:

    「在眼前這方圓五百里的洞天中,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冰峰,其上冰雪亙古不化。冰峰最頂處的冰巖雪崖,便是雪宜的家。」

    「我來到世間第一眼,便是看到一片雪色明透的冰壁,然後,發現自己正飛舞在一株美麗的花樹間。」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樣的花樹,你們叫她『梅花』。」

    此時,寇雪宜面前唯一的聽眾,已是雙目瞑閉,似乎已經睡著。只有那把古劍,仍然一絲不苟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發現自己慢慢長大,也飛得更遠。但我始終都不敢離開那棵終年開著淡黃花朵的梅樹。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一道霹靂,從比冰峰還要高的天上朝我打來。還沒等我知道發生什麼事,就看到身邊那棵一直陪著自己的花樹,已經變成了一陣紛紛揚揚的粉末。」

    「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心痛。便飛得更遠。然後就遇上一條也會說話的大蛇,很凶狠的說我要認他做大哥,否則就要吃掉我。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吃掉,不過還是聽了他的話。」

    「大哥知道很多我從沒聽說過的事,包括那道毀了我樹家的雷霆。他說,那是我們妖怪修行第一個五百年,注定要遇上的雷劫。」

    「他說,你很幸運,有人替你擋了天劫。」

    說到這兒,女孩兒原本冷漠寧靜的臉上,悄悄滾落一滴晶瑩的水珠。閉目聽講的少年,雖然沒看到這抹淚光,但聽到「大蛇」兩字時,眉角忽的跳了跳。

    稍微停了停,雪宜繼續往下敘說,語氣仍是不帶一絲人間煙火:

    「大哥對我很好,可是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有一天,我聽說這山裡有同樣修行的人類,出過不少飛昇的仙人,可能知道能躲過天劫的辦法。又聽說,他們會一種神奇的圖畫,能夠把前面修行人積累的有用東西,記下來傳給後輩——於是我就去跟大哥說,想學他們的『道』;卻被大哥罵了一頓。」

    「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對妖很凶,見了就要殺掉。但我有個壞脾氣,想過一件事,就總是忘不掉。於是又過了好多年,想了很久後,終於讓我想到一個學道的好辦法。於是又去找大哥。這次,大哥沒罵我,卻一連好多天沒理我。然後有一天,他跟我說,好吧,不過我們要等。」

    「等了很多年,我們等到了,等到一位在山中『人』裡身份很高,但年紀很小,本事也應該不大的張堂主。」

    「後來,後來……」

    說到此處,一直語調平靜的女子,卻再也說不下去。一雙眼眸中蓄積已久的淚水,霎時間如洪水決堤般奔湧而出,浸濕了整個清冷嬌柔的面容。

    「哦——」

    一直不動聲色的少年,終於睜開了眼眸。此時他手中的長劍,已從鵝羽般的粉頸間悄悄滑落。

    看著眼前淚水肆溢卻又無聲無息的悲慟女子,醒言忍不住歎了口氣,道:

    「寇姑娘,你不必往下說了。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洩露了身份,卻為何不逃?還要忍受這許多天穢語污言?」

    聽得問詢,寇雪宜又抽泣一陣,才漸漸止住悲聲,語帶哽咽的回道:

    「我……我雖是妖怪,卻也不是全無心肝。」

    「在千鳥崖上這麼多天,我一直以異心對堂主,堂主卻以真心對我。那次對群獸講經,又知道堂主對我們這些……我又如何能連累堂主,一逃了之?」

    「在上清宮這些時日,也知道窩藏妖物是何等大罪。這次身份敗露,又不能答應那人無恥要求,雪宜只好守在堂中,等堂主回來發落。無論是一劍將我殺卻,還是綁到掌門那塊兒說明情由,想必他們都不會為難堂主……」

    說到這兒,這原本一臉淒然的女子,突地決然說道:

    「既然堂主已知內情,那就請快快動手吧!」

    「……也好。」

    答過一句,這張堂主卻未急著舉劍,只是又接著淡淡問道:

    「對了雪宜,你記不記得自己曾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說你願為奴為婢、什麼事都聽我?」

    「不錯,自然說過。」

    「那你忍受這幾日苦楚,是不是就為等我回來,不讓我難堪?」

    「是……」

    一心赴死的女子,見眼前之人不來動手,只管問話,不知他倒底是何用意,答話間便有些遲疑起來。只聽這少年堂主繼續說道:

    「嗯,那寇姑娘你便聽好,」

    「方纔你也聽得明白,我已跟那無恥之徒說過,你那什麼籐蘿縛人的法術,正是跟我學得。」

    「希望寇姑娘能繼續幫我圓謊,不讓我難堪!」

    「……」

    這時節,少女展眼望去,卻看見眼前這原本一臉凝重之人,現在卻換上往日熟悉的笑容——這抹略帶了些促狹的笑意,看在寇雪宜眼中,卻如同三月春陽般燦爛溫暖。

    「嗚嗚……」

    目睹這片明亮的笑容,縱使心中再有千言萬語,卻也一時都說不出口;落寞花靨上原已雲收雨霽的珠淚,現在又滂沱而出,直哭得如同雨打花枝一般。這一場雪雨花淚,後人曾詠「泣梅詞」以紀之,曰:

    「淡夢如煙,淡煙如夢,將散欲消還聚。恐他惆悵,夜夜丁寧,費盡冷言溫語。

    辛苦玉骨冰肌,雪後霜前,有心無緒。歎幽香自惜,東風來聘,未曾輕許。

    原不愛,桂子秋涼,牡丹春暖,辜負張郎佳語。苔情自繞,竹意相遮,暫躲驕雲浪雨。

    一片芳魂可憐,化作慇勤,斷腸神女。正徘徊好處,斜月又來催去……」

    眼見這位梅花仙子哭得香肩顫動、花雨凌亂,少年禁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面上恣溢的淚華……

    「哎呀∼」

    正在這情景交融之時,一聲脆嫩的叫聲驀然在兩人耳旁響起。轉臉看去,卻原來是那位一直在外面看山景的小女娃兒。這個循哭聲而來的小丫頭,正嘟著嘴兒,仰著小臉埋怨道:

    「哥哥啊,你又要輕薄雪宜姊麼?卻不記得叫瓊肜一起來看!」

    正是:

    但吟新月當今事,願與梅花結後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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