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
——佚名
「瓊肜,我在替你雪宜姊擦眼淚呢。」
剛抹到一半兒的少年訕訕收回手來,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那寇雪宜也慌忙止住哭泣,自袖中扯出一條絹帕抹拭淚痕。
「你看,你雪宜姊這些天很想念我們,又受了壞人欺負,所以很傷心。我們先出去吧,讓她好好靜靜。」
「噢∼這樣啊!雪宜姊你放心,我替你好好報仇!」
被醒言拉往門外時,小丫頭還不忘回頭安慰一聲。
「咦?這麼會兒功夫就不見了?那廝倒腿快!」
原是醒言蹭到袖雲亭欄杆邊往下看,卻發現先前還在山下辛苦挪動的趙無塵,現在已完全不見蹤跡。
「唔,如此甚好。若是真斷送了那廝性命,倒實在是後患無窮啊。嗯,幸好他沒事……」
感歎一句,轉臉問旁邊小女娃:
「瓊肜,你剛才一直在這兒,可曾見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
聽了哥哥剛才的感慨,瓊肜卻似乎有些遲疑,略頓了頓,才眨眨眼睛回答道:
「我、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是嗎?」
醒言也是隨便問問,便沒再說話。略吹了會兒山風,靜了靜心緒,便跟旁邊女孩兒說道:
「我去看看你雪宜姊好些了沒。你一起去嗎?」
「……哥哥你先去吧,瓊肜今天覺得山景特別好看,就想再看一會兒!」
「哦?那就好好看吧。我先過去了。」
說著,醒言便撇下小女娃兒,逕自回屋去了。
過不得半個多時辰,黃昏便降臨在夏日的羅浮山。西邊的雲天上,鮮色的紅霞燦若錦緞,絢爛斑斕的火燒雲鋪遍大半個天宇,映得這抱霞峰上的千鳥崖,也如同施展開少年的旭耀煊華訣。
這時候,寇雪宜已經恢復了往日情態,開始炊煮起晚食來。瓊肜今天也特別乖,沒再纏著她哥哥玩耍,而是自告奮勇的去幫雪宜姊伺弄鍋灶。插不上手的張堂主,便只好在石坪上林木邊來回溜躂,消磨飯前的時光。
別看他現在沐浴一身霞光,悠哉游哉的來回閒逛,渾似沒事人一般,但他內心裡,現在卻著實不能平靜。尤其是一想到剛才雪宜跟他說的話,少年便覺得頭皮一陣發涼:
「原沒想到,自個兒身邊,竟一直待著位時刻想要自己性命之人!」
原來,雪宜方才告訴他,自從當初救她那一刻起,她便暗自決定,要忍辱負重,等學到上清宮真正的道法,再親手將仇人殺掉——
「只是,」
聽到這詞兒,當時正轉身欲逃的少年才暫安下心來,聽她繼續敘說:
「只是那晚聽到你召引群獸聽經,說出那一番肺腑話兒,我就……我就心如刀絞。」
「那一刻我已知道,這大哥的仇,自己是無論如何都報不了……」
「我是不是個很懷的妖怪?」
說到這處,一直俛首似囈語般說話的女子,便抬起頭來,淚眼朦朧的望著醒言。
「當然不是!」
看著寇雪宜迷濛的淚眼中,竟隱隱閃現出幾分絕望的神色,醒言在暗暗心驚之餘,回答自然如斬釘截鐵般乾脆。雖然死者已矣,再多議論未免有些不敬;但現下卻不能讓生者再去重蹈死路。為解開雪宜心結,醒言又不得不略略回述了一下當時無奈情狀,並小心著措辭,委婉的告訴眼前這位梅花仙靈:
這人間的門派,最重顏面,尤其是上清宮這樣的名門大派。雖然自己不才,但好歹也是上清宮中一位正職堂主;若是那次死於非命,則無論是她還是她大哥,都絕逃不過上清宮雷霆般的反擊報復。
為了說明這一點,醒言告訴她,若不是發生今天這事,便連趙無塵這等齷齪之徒,若知自己門中堂主被殺,也一定會鐵了心為之報仇。
而這一點,她那位蛇大哥不可能不知道。
聽到這裡,清柔的女子,神情複雜的微微點了點頭。畢竟,為了混入人間教派,她也曾花好多年仔細觀察過這些世況俗情。這道理,連她都懂。
而對醒言來說,在閒逛中回想起剛才這番交談,便不免又想起那次遇險情景。與雪宜之前的話一相印證,他卻有些疑惑:
「為何她大哥會中途變卦?卻要真的對我下口。莫非他不知殺我之後的後果?這不可能。」
「對了,當時恍惚間,似乎他盯著我瞧了一陣,然後才凶性大發。呃?!」
「難得我這臉長得如此淒慘,便連那妖靈都忍不住要除之而後快?」
清俊的少年苦笑一聲,忍不住抹了抹自己的臉。
正踱步間,忽覺腳下踢到一物。低頭看去,發現原來是一塊沾著些枯花敗葉的泥土。再細細一打量,卻發現這塊泥巴,正是自己先前用來演示法術的花土。只是,記憶中那樣美麗絢爛的生氣蓬勃,現在已蕩然無存;黃花碧草,現已是黯然蔫枯。
「唉,還真是花開『頃刻』。」
瞧著花草那破敗模樣,醒言不禁生出些感歎。
驀的,他似是心中一動,原本準備邁向前去的步伐,忽又停了下來:
「不對,按理說這花草的生機,不應該如此短暫。」
在少年眼中,似乎地上這蓬平淡無奇的枯花敗草,正想跟他說些什麼。
看來,在他悟得的那「負之混沌」為萬物生機之源的義理外,天地間還應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冥冥中左右著一切生靈的孕育生化。
「是什麼呢?」
一朵凋零的野花,竟讓少年陷入許久不曾有過的苦思。
「罷了!今日已發生這麼多事,我還是先歇著,等以後有了閒情再琢磨!」
思摸了一陣沒甚頭緒,也就不再多想。
「不知晚飯還要多久才好……」
這時,醒言才覺得自己有些餓了。
就在此時,忽聽得身後四海堂石居側屋中,「咳咳」之聲大作。轉眼望去,卻看到充作廚房的石屋中,正有一股濃煙從門窗中一陣猛冒,然後,便見兩個女孩兒一路咳嗽著跳了出來。
「呀!是不是走水了?」
醒言見狀大駭,趕緊截住那個正嗒著舌頭不住喘氣兒的小丫頭,問她是不是屋中失火。
「咳咳!是走水了——咳咳,我只想幫雪宜姊燒火,又嫌火不夠旺,就、就放了把火。又太旺了,就潑了些水。咳咳、待不住就出來了!」
「原來如此!」
聽瓊肜一番描摹,石屋主人頓時放下心來。
「呼呼∼又活過來了!哥哥你不要擔心,我再去刮一陣風,保管這些煙馬上跑掉!」
自覺闖了禍的小丫頭,決心將功補過。
「別別!」
醒言趕緊將衝動的小丫頭從後一把拉住。
「瓊肜啊,颳風能刮跑的,可不止是煙!咱還是等煙自己散了吧,不著急。」
「那哥哥不餓嗎?」
「……不餓。你看——」
少年將臉略朝晚霞方向側了側,映照出一副紅光滿面的樣子來。
「嗯!那好吧。嘻嘻∼」
張堂主剿匪凱旋歸來的第一天,就在這場混亂不堪的煙火中臨近結束。
「唉,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少年滿足的歎息一聲,躺倒床上準備安歇。
今日正是七月十二。如果說頭幾天彎月如弓,那今晚的月亮,便已是拉滿了弓弦。皎潔的月輝,正透過木格窗稜,灑在少年身上。
月夜,如此靜謐,但少年卻一時睡不著。驀的,似是突然想到什麼,醒言突地翻身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扉,輕手輕腳的走過鋪滿月色的石坪,便來到一間小屋的門前。
「噠、噠」
在門扉上輕輕敲了兩下,少年便壓低了聲音說道:
「寇姑娘,你睡了麼?」
屋內沉默片刻,便聽得一個女聲也是低低的回道:
「堂主,我睡了。」
「……」
少年默然,在屋外徘徊了兩圈兒,又忍不住折返回來,隔著門說道:
「雪宜,我有件很急的事兒,只想今晚就跟你說。」
「……」
這次輪到屋裡沉默。在經過一陣止水般靜謐之後,才聽得一個聲音夢囈樣低低說道:
「好吧,你……進來吧。」
「太好了!」
已等得萬分焦急的少年如聞大赦,頓時鬆了一口氣。只聽他說道:
「寇姑娘,還是麻煩你先起來,我們到亭子裡說——也好省些燈油錢!」
「……」
只聽屋內一陣唏唏嗦嗦之聲,想是那寇姑娘正在穿衣。不多久,便聽門扉「吱呀」一聲響,寇雪宜已站在醒言面前。
於是,這二人便踏著月色,來到袖雲亭中,由寇雪宜講解那籐蘿縛人之術給醒言聽。
原來,剛才他躺在床上正準備睡著,卻突然想起一句話兒,頓時就把他給驚出一身冷汗——
一天忙亂,直到此時才記起,今日那靈虛掌門曾吩咐過,要自己明日上午巳時到飛雲頂找他一敘。
這時候,醒言心亂如麻,渾記不起當時靈虛的臉色。心懷鬼胎的少年,便不免聯想起今日這事:
「莫非這幾日趙無塵聒噪之事,已傳到掌門耳中?明日這趟,便是要我與趙無塵對質?」
一想到這兒,他便再也睡不著,趕緊起來尋雪宜,讓她跟自己說說那籐蘿縛人法兒。
這一番月夜交談,直說到更深露重之時。其時也,皓月皎皎當空,花陰徐徐滿地。
袖雲亭斜月清輝中,這兩人俱都壓低了聲音,生怕攪醒了瓊肜的美夢。
雖然,到最後醒言還是沒能習得此術,但雪宜與那辯說不清的小女娃兒又不同,一番問答下來,倒讓醒言大致明曉其理。若是再加上那一手「花開頃刻」的法門,估計明日一番辯駁下來,也不是全無致勝之機。
月色西斜時,這二人便返回屋中各自安歇。
閒話少敘。第二天上午,醒言揣著滿腹心思,逕來到飛雲頂澄心堂中。
剛心懷鬼胎的蹩進澄心堂,眼光略往裡一掃,卻把醒言給嚇了一跳:
原來,在廳堂之中,除了掌門師尊靈虛子之外,崇德殿首座靈庭子、紫雲殿殿長靈真子、弘法殿副殿長清溟子,這四位上清宮高位之人,竟一齊在堂中候著他。
看到這陣勢,張堂主心裡只覺一陣發虛,更來不及細看這堂中是否還有他人。
只不過,雖然他心下惶恐,但既然來了,也就沒道理臨陣退縮;否則,那豈不是不打自招?
想到這兒,醒言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團團一禮,敬道:
「四海堂張醒言,見過各位尊長!」
「醒言咱就等你了!」
靈虛子劈面便是這麼一句。還沒等少年驚悟過來,便聽他續道:
「今日正有一事,要著落到你身上!」
「啊?!」
「是這樣的,你四海堂是我上清宮中俗家弟子堂,往常偶有俗家弟子入山修習,便需你四海堂主多加管飭。」
「!」
「嗯?張堂主你怎麼神色古怪?是不是染了什麼病恙?」
「呃,不是不是,其實是剛才一路急趕——咳咳,嗯,現在好多了,請掌門繼續說,醒言洗耳恭聽!」
「好,那便簡短截說。就是今日有一俗家女弟子,要來羅浮山中修行一段時日,需住到你那處去。」
「哦!原來是這事。」
這位俗家弟子堂張堂主,原本擔著天大心思,直到此時才完全放下心來。
略一品味掌門方纔的話,卻覺得有幾分疑惑,便道:
「稟過掌門,原來似曾聽清柏師叔說過,說是若有俗家女弟子上山學道,都須暫住到郁秀峰紫雲殿靈真師尊處,不知這次怎麼……」
「不錯,本來確是這樣。只不過這次、」
靈虛子正說到這兒,卻聽得一個聲音說道:
「原來,張堂主真個不記得小女子了∼」
仙籟般的聲音響過,便見靈真子身後轉出一人來,正笑吟吟望著醒言。
「是你?!」
一睹此人面目,少年頓時一陣眩暈,一時幾乎都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