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主天祜皇帝耶律延禧這一年正好二十六歲,他自幼喪父,雖然後來得祖父道宗耶律洪基愛寵,但是,父死母亡的慘景仍舊時時在他夢中呈現,因此即便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在道宗身體日差,自己權攝南北樞密院事的時候,他仍舊是時刻戰戰兢兢。只有等祖父駕崩的消息傳到他耳中的這一刻,他才真正感到了一股輕鬆。
此刻,他正立在上京開皇殿中,凝望著面前一幅幅列祖列宗的遺容遺像,心底不由掠過一絲悵惘。若是父親還在的話,興許此刻繼承皇位的就不再是他了。儘管事隔多年,他卻仍舊能夠想像到,耶律乙辛派人鴆殺父親的往事。那樣英武的父親,就因為祖母的自縊而受到牽累,以至於讓自己再也沒了可以依靠的親人※以,他一登基便下詔大赦天下,為耶律乙辛所誣陷者,復其官爵,籍沒者出之,流放者還之,一時間天下大快。
「耶律乙辛,你雖然已死,但是,哪怕九泉之下,朕也要讓你看著你的子孫後人世代受苦!」他突然形同賭咒發誓地撂下一句話,眉眼間露出一絲狠絕的意味。此時,他的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皇上!」
耶律延禧倏地轉過身來,見是蕭芷因,臉色方才緩和了下來。對於這個自幼陪伴自己長大的心腹表弟,他自然是十萬分的信任。此刻,他瞥了蕭芷因一眼,見其神色多有惶恐,便直呼其字道:「弘辛,事情辦好了麼?」
蕭芷因剛剛在門口聽到了那幾句內心獨白,情不自禁地出口喚了一聲,自知多有失儀之處,這時他連忙躬身稟報道:「群臣對皇上分賜張孝傑家屬之舉大感快意,都說皇上處置得當。」
「張孝傑黨附耶律乙辛,貪贓枉法無數。光是處置他一人自然太便宜了!」耶律延禧冷笑一聲,目光又落在了開皇殿中新增的道宗遺像上,「祖父一生做了三件錯事,第一件是聽信讒言錯殺了祖母,第二件是讓耶律乙辛那廝鑽空子鴆殺了父親,至於這第三件,便是任用了耶律乙辛和張孝傑這兩個奸佞!」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幾近咆哮。「雖然我那時被冊為燕國王,一應待遇形同太子,但因為擔心再出現猶如耶律乙辛那般的臣子,我不得不時時刻刻提防小心,生怕蹈了父親的覆轍!」
「皇上,雖然先皇已逝,但請您慎言!」對耶律延禧突然之間的真情流露,蕭芷因卻有些不以為然。「如今大好河山已經由皇上掌握,一言九鼎無人敢不遵。聖上若要追究耶律乙辛的家屬族人,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耶律延禧方才轉怒為喜。含笑點了點頭:「弘辛。還是你最懂朕的心思。等時局稍定,朕便下旨追究耶律乙辛餘黨。對了,法頤大師已經到了麼?」
「已經來了。只等聖上一句話,便可以開始放戒了。」
「對了,蕭烏納地事查得怎麼樣了?」對於這個曾經教導過自己的老師,耶律延禧並不是沒有一絲好感,畢竟,當初耶律乙辛勢大的時候,就只有蕭烏納等寥寥數人敢於挺身而出。可是,他仍舊記得自己當初為燕王時,蕭烏納屢屢直言忤逆自己的心意,所以登基後不久←就設法將其調離了身邊,豈料如今又冒出人來指斥其借內府犀角,他一時間自然犯了躊躇。
蕭芷因沉吟片刻,最後還是決定如實回答。「奉旨詰問的人已經回來了,蕭烏納說,先朝時,道宗陛下曾經許他在內庫中取錢十萬以捉費,但他卻不取一文,決不會會做出借內府犀角的事情←堅稱此事乃奸人構陷※以……」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了,在他看來,儘管此事未必屬實,但朝堂被這些老一輩的人佔據已經很久了,若不能趁機清退蕭烏納這樣的老臣,自己這樣地年輕人又要到何時才能掌握大權?
「狂妄!」
耶律延禧頓時勃然大怒,他最厭憎的便是那些口口聲聲抱著昔日功績的老臣,因此蕭烏納這句話無疑是觸動了他心底的隱痛。
「若是照他這麼說,朕是應該像祖父那樣,把國庫裡的錢都送給他不成?」他來來回回走了幾步,神情愈加氣急敗壞,「既然他這麼說,那麼,朕也不必像祖父那樣禮遇他!下詔,奪他太傅之職,降寧邊州刺史!」
這種直線式的黜落讓蕭芷因嚇了一跳,但他隨後便醒悟了過來,急忙躬身領旨。橫豎他和蕭烏納之間沒什麼過往,不必為了這種執拗的老頭求情。「臣明白了。聖上,既然法頤大師已經到了,不如就去放戒吧,莫要為了這些小事褻瀆了佛法。」
「你說得對,為了這些瑣事壞了佛法,豈不是朕的罪過!」
炙烈的陽光之下,兩個人離開了開皇殿,那拖在日頭下的長長影子,卻不管怎麼看都有一股蕭索的意味。
和宋朝崇尚道教不同,遼國對於佛教地崇尚已經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道宗年間,號稱一歲飯僧三十六萬,一日而祝發者三千人,足可見佛教之盛。此風一長,權貴之家無不篤信佛教,即便有知道情弊的人,迫於形勢也不敢上書指斥,因而虛耗國庫錢糧無數。耶律延禧自幼父母雙亡,對於佛教地信仰秉承乃祖耶律洪基,有過之而無不及。
對於佛教而言,放戒乃是了不得的大事,依照所有規程下來足足要百日左右,中間有迎師禮、演禮、考偈、審戒、誦皇經、禮斗懺等諸多名堂,更不用說此次是在皇宮中放戒,規模更加宏大※以,皇宮中不僅權貴仕女雲集,就連應該在南北院中處理國事的一些官員,也紛紛來到了皇宮中聽講,全然不顧四月間波及了遼國大片土地的大早。
直到六月,耶律延禧才有空定下心來接見來自大宋、西夏和高麗的使節,但是,匆匆在大殿中正式見了這些使節一次之後,他便懶得再應付這些官樣文章,直接把一應事務都丟給了一群大臣。而蕭芷因又和宣徽院眾人打了招呼,悄悄兼了此事。那些官員樂得輕鬆,自然無話。
由於蕭芷因是耶律延禧的心腹,因此,儘管他的經驗資歷還不足以鎮壓局面,但由於耶律延禧的一力堅持,他還是以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入主南大王院,以海陵郡王的身份知南院大王事。遼國向來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蕭芷因如今領地職事,便相當於大宋的戶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作為此次擔任弔祭的副使,嚴均早在五月便抵達了上京,但卻一直沒有機會見到遼國新主,悄悄打聽之後,他方才得知內廷正在放戒,不由瞪目結舌。以佛事而冷落國事者,梁武帝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而遼國政事居然荒怠至此。實在令他這個大宋官員不敢相信。
儘管使臣每逢外出便有人跟隨,但嚴均卻並不在意,和那些負責接待的遼國漢官打得火熱。盡顯文人本色。哪怕是偶爾面對位高權重的蕭芷因時,他的行事也是不卑不亢,因此博得了遼國上下不少漢官的好感,只有正使王潛為此悶悶不樂。
這一日,蕭芷因接遼主耶律延禧詔命,在府中宴請三國使節,嚴均和王潛再次受邀前去。與會地西夏使節是御史中丞蘇愈,禮數嫻雅風度翩翩,因此一直被遼國官員稱讚禮敬,至於來自高麗地則是明孝王王熙的堂弟王榮。為人沉默寡言,問三句話的回答常常不是嗯就是啊,裝聾作啞的本事連遼國官員也覺得詫異。
由於正在國喪期間,因此一應禮樂盡罷,這宴請便頗有些四國對峙的意味。高麗使節自知國小,始終退避在後,而西夏則新近和宋議和,更不會與大宋相爭,久而久之。宴席上不免便出現了遼宋針鋒相對的情況。
「嚴大人,本王昔日也曾作為使節前去汴京,那時候似乎並沒有見過你。」蕭芷因笑吟吟地打量著嚴均,眼中卻閃過一絲譏誚。「本王聞聽大宋人才濟濟,想不到如今遣使弔祭也能啟用像你這樣的年輕俊才。」
嚴均裝著沒有聽出蕭芷因話語中的譏諷之意,略略欠身道:「海陵郡王過獎了。下官不過是微末之身,在朝中更是位卑職小,決計當不得才俊兩個字。郡王當年出使我大宋,那幅宏大的場面下官至今仍然記得。」
「你……」蕭芷因登時雙目光芒大盛,對方這語帶雙關地口氣他怎麼會聽不出來,嚴均刻意自貶地同時,不外乎是諷刺他蕭芷因以郡王之尊親自出使宋朝乃是自貶身份。望著這個被不少官員都稱作鐵齒銅牙的大宋官員,他陡地生出一股殺機,面上卻大笑了起來。「想不到貴使竟如此謙遜,也罷,今日本王是奉天子詔命擺宴為各位送行,在此便敬各位一杯!」
宴席事畢,在回館的路上,王潛突然開口說道:「嚴大人,海陵郡王蕭芷因如今乃是遼國重臣,適才你在宴席上地話實在有些過分了。為使節者固然當據理力爭,但總得有個限度,若是蕭芷因惱羞成怒藉機發兵,則……」
嚴均一向不把那些口口聲聲拘泥於祖宗成例的朝官放在眼裡,見王潛只不過比自己年長數歲便做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自然心下不快。
此時,不等王潛把話說完,他便淡淡地答道:「多謝王大人提醒,只不過遼國如今早已不復當年強勢,就算蕭芷因在背後推波助瀾,也要問過他們朝堂上的其他大臣才行。」言罷便不動聲色地轉過了頭。
盯著嚴均遠比自己年輕的身影,王潛心中冷笑不已。畢竟是年輕人,只憑藉著一時盛氣為人處事,又哪裡知道什麼叫不得已的妥協?他裝作眺望窗外風景,心裡卻轉過了一個又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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