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蒂法撫摸肚子時臉上幸福的微笑。
即使肚子裡的孩子把她折騰的死去活來,當感受到腹中跳動的生命時,疲憊的面容依然滿足。
這個孩子是她活在世間的證明,是她深深愛過也被愛的證明。她知道的,擅自逃離行宮回到密教,必然激怒文森,但是……即使失去他最後的一點信任,即使切斷最後的生路,她也想生下這個孩子。
在她所剩無幾的生命最後,她只求上天放過她珍愛的孩子,但老天爺連她這麼一個小小心願都狠心的不肯滿足。
雲四兒木然的站在蒂法旁邊,看著她安靜絕望的平躺,雙手依依不捨的護住隆起的小腹。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她想問,因為不能理解。
為什麼一定要彼此傷害,用最鋒利的武器刺痛對方最柔軟的弱點,直到魚死網破才肯罷休?
「是啊……為什麼……」蒂法柔柔而笑,眼角懸著一滴晶瑩淚珠,卻始終沒有落下。「我也想好好跟他說話,平心靜氣解釋,可他給我機會了麼?他不相信我,你明白嗎,他從來就不信我……」
他信過,至少在最初,他是信她的。不然,他不會明知自己會中蠱毒還要抱她。
信任碎了,再難建立,想要保護自己只能拚命傷害對方,可是,傷害心愛的人也只能是自傷。同樣激烈的性子,同樣不容踐踏的驕傲,愛上了,不是幸福,而是毀滅。
雲四兒默默的合上眼睛,感受胸間劃過的深切悲痛,替她流下了那滴心碎的眼淚。
不是無情,有情卻似無情,無情背後是深深的眷戀。然而諷刺的,在重逢之初,他們便已錯過彼此。
無關情深。
只歎緣淺。
都是笨蛋……
雲四兒緊抿著唇,肩膀不住顫抖,淚水斷了線一般墜落。
蒂法淡淡的看著她,無奈的歎。「你怎麼哭的比我還傷心。」
「我也不是愛哭啊,可是你都不肯哭……」雲四兒倔強的擦去眼淚,生氣的責備。「為什麼不把解蠱的方法告訴他?為什麼讓他恨你?你難道不知道,就算你不說,他也不會逼你喝的!」
「那又能怎樣?我活不久了,這個孩子遲早……」
「不要這麼說!」雲四兒咬住唇,禁不住悲傷的情緒淹沒自己。她從來沒有過這麼深的無力感,難過的想死掉,可是再難過也死不成……
「這樣也好。」蒂法虛弱的喘息著,笑的平靜。「恨好,恨的越深越好……我死了以後,他也不會難過……」
可是,她真的能平靜麼?
真的不恨文森狠心麼?
她不信!
「蒂法,跟我走吧。我不信天底下沒有人能解你身上的咒,我們一起去找,一定有辦法讓你活下來!」雲四兒抹去臉上的眼淚,水潤的眼眶閃著堅定光芒。「人的一生那麼寶貴,不該困在一個情字裡,我們好不容易活一次啊,為什麼要浪費在不珍惜自己的壞男人身上?」
雲四兒握住她的手,面上已不見悲傷,有的只是堅強。「不再惦念他,不再為他傷心,你為他虛耗了十幾年的歲月,已經足夠了!這一次,為自己而活!」
無端的,蒂法的眼中盈起淚花。
她說的那麼美好,連她這個已經絕望的人又彷彿有了勇氣……但是,可能麼?不再惦念他,不再為他傷心,為自己而不是為他活,她真的放得下麼?
蒂法微微一笑,不知是信了她,還只是敷衍。
「跟我走……」
「好。」
***
已然成形的孩子從母體離開,是怎樣一種刻骨的痛?她不敢想像。那一夜,她陪在蒂法身邊,聽她悲泣,聽她嘶喊,目睹了一個女人最痛苦的時刻。
若不是知道小花就在屋外陪著她,她恐怕不能堅持下來。悲傷,悲傷到了極限,卻忽然發現自己更加堅強了。
小花說她長大了,原來長大就是這麼回事——經歷悲傷的洗禮,更堅決的對抗命運。
她絕不認輸。
「我要帶她走。」
「她答應了?」
「嗯。」
小花向屋內望了一眼,沒說什麼。
儘管他什麼都沒有說,但她還是從他眼中閃逝的幽光看出了端倪。他似乎知道還會有事情發生。
果然,幾日後,宮中傳來密教宗主到訪的消息。
雲四兒直覺事情有變,立刻去找蒂法,不料,文森先她一步進了小屋。雲四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裡沖,小花卻在這時出現攔住了她。
「你真的認為她想走?」
雲四兒陡然竄起的怒氣,被他一句話打散。
「四兒,你終究只是局外人。」
手掌輕輕貼靠在他身前,慢慢,慢慢收緊。雲四兒頂在他胸口,聲音壓抑。「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冷漠……」
他輕輕環抱住她,溫柔萬千。「因為我自私。」
屋內。
蒂法平靜的看著文森。
目光淡漠,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不是她深愛過的人,不是奪走她孩子的人,不是讓她生不如死的人。只是一個陌生人。
此情此景,文森心中作何感想?
愛過,恨過,溫柔過,殘忍過,到頭來他在她心裡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無愛,亦無恨。
恨都沒有。
文森走近她,沒有表情的臉龐,也沒有逼人的邪氣,他同樣平靜,平靜的將一把匕首遞到她面前。
蒂法看著匕首,挑眉,不解的看著他。
「明晚,我會在英華殿宴請密教宗主……殺了他。」
蒂法不馴的揚首挑釁。「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文森不為所動,淡淡的說:「墮胎藥攙了毒,他不死,就是你死。」
蒂法的面容有一瞬的空白。
他算的這麼深,一步一步將她往絕路逼,可曾想過放她一條生路?
湛藍色的眼眸清盈透澈,倒映著他身影,但,她可曾真真切切看清過他?
無端,笑容添了幾分淒然。
蒂法接過匕首,那麼一剎,她感到他的力量一緊,但轉瞬,便鬆開了。
文森轉身,像多看她一眼都嫌厭惡。「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似乎你在宗主心中相當重要,他竟然親自來接你……這也算是你最後的一點價值了。」
蒂法拔出匕首,清銳的金屬聲沁著森森寒意。她雙手捧著鋒利的劍刃,悠然欣賞。「想知道原因麼?」
文森的腳步微滯,卻沒有停下。他離開,只留下兩個字。
「不想。」
劍刃擦過指腹,劃出一條淺淺的血痕。蒂法悠悠淺笑,折射寒光的劍身映出一雙冷漠冰冷的眼眸。
「我若死了,他拿什麼來控制你?」
似歎息的一聲笑。
「就是這麼簡單的原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