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宮殿頂端,仰躺著一名綠衣男子,他嘴裡嚼著一束薄荷,遠望著消失在盡頭的黑影,而後向樹下的女人投去輕蔑的目光。
「嘖,為一個女人這般矛盾……太難看了。」
男子冷冷的一撇唇,嫌惡的移開視線,望向遠處的宮殿。「不過,那邊的動作還真是快啊。」
行刺領主的刺客竟然跑去人多的議事殿,未免太笨了點。
「這麼一來,倒是救了你一命。」男子站起,看著樹下的磨菇頭,趣意盎然的笑道:「雲四兒,這次算你走運,下次可就沒這麼幸運了。」
***
雲四兒回到小院,開門進屋,蒂法沒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桌前攪弄著涼透的藥。
那一瞬間,雲四兒彷彿又見到坐望天空,神魂遊離於身體之外的她,然而在下一刻,那雙湛藍色眼睛投射過來的凌厲目光,卻讓她生生打了一個寒顫。
為什麼她以前不覺得……蒂法和文森很像……
雲四兒怔了一小會兒,出聲跟她打招呼。「我昨天被阿曼達……」
「我知道。」
古怪,她看她的眼神特別古怪。「我昨晚上雖然呆在那兒,但是跟文森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忽然揪緊胸前的布料,尷尬的急道:「那個,我可以解釋……」
蒂法看了她一會兒,淡淡移開目光。「你是怎麼進宮的。」
果然,很像,連懷疑的思路都一樣。雲四兒當然知道她懷疑什麼,歎道:「我不是壞人,我可以發誓,我跟你們的事完完全全沒有關係。」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
雲四兒默了一會兒,煩惱的一拍額頭,走到她旁邊坐下。「我說實話,不過你肯定不相信。」
蒂法不言語,只是嚴厲的盯著她。
「我到銀月國是來找你的,只是為了找你問點事,跟文森,跟密教,跟你們銀月國的事一點關係都沒有……呃,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但不是那種關係,就是……」
蒂法淡淡的看著她,問:「你找我?」
「對。」
「想問什麼?」
「我問過了,你也回答過了。」雲四兒長換了一口氣,才說:「我是個行走四方的商人,也兼接受懸賞委託。兩個月前,我受史家老夫人所托調查史公子的命案,在追查過程中,發現這件事與銀月國密教有關,所以想知道你和史夫人到史家究竟是為了找什麼東西。本來,這些事問史夫人就可以,但她死了,線索全斷了,除了找到你,無法解開這些迷題……」
「你說史夫人死了?」
「呃,嗯……」
「怎麼死的?」
「好像是被密教的人殺的……」雲四兒看了她一眼,才說:「那些人穿著黑衣,用普通的刀劍,身形比一般人矮小……」
蒂法的反應極淡,僅僅嘴角浮現一抹細微的笑痕,雲四兒見了,卻沒來由感到心驚。
她似乎忘了,此刻坐在她身邊的蒂法,是一個預知了自己死期的人。初次見她,她感覺到的那種不存在於世間的飄忽不是錯覺。
背叛密教,只有死路一條,她或史夫人心裡都無比清楚,可為什麼明知結局如此還要背叛……
「你還有想問我的事嗎?」蒂法轉過臉,淡淡的問。
「原來是有的……」雲四兒坦承。「史家滅門了,一夜之間,燒成了灰燼。我覺得這件事一定還有內情,想找到你,看能不能打入密教內部調查,但現在……」她看看蒂法,不再說下去。
「我幫不了你。」
「嗯……沒關係……」
「密教的神秘程度非你能想像,我在那裡生活了那麼多年,也沒能窺見宗主的真面目。密術詭異莫測,防不勝防,奉勸你一句,想活命,就不要再查下去。」
「我是無所謂啦,知不知道真相什麼的……」雲四兒擔心的看著她。「可是你怎麼辦?要不然跟我走吧,我——」
砰!
突然,房門被踹開。
雲四兒和蒂法同時望向門口——
文森陰惻惻的冷笑。「原來你不是啞巴。」
他不是忙著抓刺客去了,怎麼會突然來這兒!?
文森未多理會雲四兒,視線一轉,直盯著蒂法,陰沉的眼眸彷彿醞釀著凶殘的風暴。
雲四兒隔在兩人中間,不解的來回看著他們。
發生……什麼事了……
***
地牢。
一間大屋,鐵製的牢籠。整個地下石室沒有窗子,也沒有通風的氣孔,牆壁掛著各種刑器。
啪的一聲鞭響,一道血痕出現在蒂法肩膀,她咬住牙根,一聲不吭。
這場審問持續了一個時辰,文森自始至終都端坐在牢房外,品嚐如血的美酒,對蒂法的虛弱不堪折磨視而不見。
血的腥氣刺激蒂法孕吐的反應更加嚴重。乾嘔,頭暈,她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吐出胃裡的酸液,腦袋無力的耷拉下來,氣息斷斷續續。
「不要再打了!」雲四兒憤怒的嘶吼。「文森,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她懷著孩子,怎麼受得住你這樣折磨!」
文森不急不慢的看著角落裡的她,輕笑。「我不是人,怎麼會有人性?你不是親眼見過了麼。」
……
啪!鞭子又一次抽上蒂法的身體,柔軟的布料嘶的裂開,雪白的皮膚滲出血來。
「你還是不說嗎?」文森悠悠慢慢的放下酒杯,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蒂法完全沒有動靜。
雲四兒憂心的望著她。
入宮行刺的刺客抓住了,嚴刑逼供後,他說出文森中的蠱毒有方法可解,但解蠱的方法只有下蠱之人知道。所以,文森才會突然出現在小院,才會抓了她們來這兒……拷問。
她能夠推斷出文森憤怒的原因,蒂法,明知道如何解除他的蠱毒,卻眼睜睜看著他痛苦。他不能原諒的不是她的隱瞞,而是她對他的無情。但即使這樣,即使蒂法對他無情,他也不該這樣對待她!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難道因為恨,他就完全看不到她對他的感情?
一盆冷水,潑在蒂法身上。
她凍醒了,有了一點點反應,卻依然低垂著臉。
「蒂法,你知道,我沒有耐性。」文森眼中凝起一簇狂焰。「我再問你一次,蠱毒怎麼解。」
「你殺了我吧……」氣若游絲的聲音輕飄飄的在陰暗的地牢飄散。
啪的一聲悶響,文森手中的錫杯碎了。
「哼。」蒂法笑了。即使落魄如一隻丟棄布偶,依然能夠感受到她尖銳的驕傲。「文森,你毀了我的一生……我拉你一起下地獄不為過吧……」她費力的抬起頭,盈起一抹勉強的笑。「生不如死的滋味,你嘗到了嗎?」
文森怒然拍案,嚇得侍衛們紛紛跪下。
一時間,地牢裡恍若死寂。
文森慢慢站了起來,推開牢門,走到她面前。他的表情隱藏在幽詭的陰影中,恍若奪命的鬼魅。
他的手溫柔的撫過她突起的腹部,像每位期待子女出生的父親那樣,徘徊在那裡感受孩子的存在。
但,溫馨的動作由他來做,卻似死神的祝福一樣恐怖。
「蒂法,你很想生下這個孩子,是嗎?」
蒂法微微一僵。
「如果你不說出解蠱的方法,那這個孩子……」文森的手掌微微收緊,唇角浮現殘忍的笑。「恐怕無緣見他的母親了。」
「不……」
文森微一揚手,身邊的侍衛會意,走了出去,不多會兒便端著一碗湯藥進來。他甚至沒有給蒂法考慮的時間,便將選擇擺在她面前。
鎖住蒂法的鐵鏈解開了。
她癱坐在地上,怔怔的看著那碗黑色的藥。
「我從來不對敵人仁慈。」文森輕輕的笑。「假如逃不開這無盡的痛苦,那麼唯一能夠減輕這份痛苦的方法……就是施予對方雙倍的痛苦。」
他貼靠在她耳畔,低喃如情人間的私語,卻有著撕裂心臟的殘忍。
「你想好了嗎?」
蒂法輕輕呼出一口氣,慢慢的轉過臉看著他。「即使這個孩子是你的……」
「即使是我的。」文森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冷酷至極。
「呵……」蒂法突然笑了出來,笑聲暢快,像是一生最開心的時刻,即使氣息不濟,依然拚命笑著。
文森冷冷的看著她。
沒有人瞭解他此刻在想什麼,正如沒有人瞭解此刻蒂法在想什麼。她笑的那麼開心,聲音嘶啞了,不像是笑,反倒像悲鳴……
突然。
她端起地上的藥,漠然的仰首喝下……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牢房,寂靜了。
每個人的呼吸彷彿都因她的舉動放輕。
黑色的藥汁沿著嘴角滑下,猶如毒液,而她微微揚起唇角,心滿意足。
碗,放下了。
空空如也。
文森陰鷙的盯著那個空碗,目光憤怒充滿殺氣,然而出口的話,卻輕若一縷煙霧。「你就這麼恨我……」
「對。」蒂法揚臉,笑盈盈的望著他,那雙湛藍色的眼眸亮的驚人。「恨之入骨。」
文森回望著她,眼神憤怒卻不似對恃,倒像是希望破滅一刻的深深絕望。他的唇微微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也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