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五十年正月初八,曹顒休罷了婚假,再度開始了衙點一線的當差生涯。
曹顒才到戶部大門口,便碰到本司的兩個同僚,主事傅顯功和彭鑄。都是素日和曹顒交好的,兩人過來打千請安,又向曹顒賀了新喜。
曹顒笑著回禮謝過,又向他們說這一個月沒來部裡,問差事如何,有沒有新差事。
傅顯功道:「卻叫大人問著了,這陣子福建倒是不太平。去歲十一月遭了災,百姓無糧,海上那幾伙海寇因而北上,然在浙江叫官軍堵個正著,被擊潰四戴竄。這群凶寇卻是喪心病狂,返回福建的便再度上岸殺戮劫糧,這百姓可遭了殃。現下司裡正核查報上來的損失賬目,怕是上面要再度調糧到閩,安撫百姓。眼下看來這一開年咱們就要忙上一陣子了!」
曹顒歎道:「去年年中我在江寧時也聽過福建海盜北上的事,七八月間就說被剿了,這才到年下便又出現了!」
彭鑄也道:「可不是!實在是大患。也不知多暫能盡數剿滅了!福建這一年大災之後又大劫,唉,咱們也跟著腳打後腦勺地忙!」
說話間,幾人已經進了福建司,和諸位同僚一一見禮招呼。一個小吏向曹顒道:「郎中大人方才交代了,若曹大人來,請曹大人過去一趟,有事相商。」
曹顒點頭鈾,彭鑄在一旁笑道:「大人瞧著吧,必是海寇的事!」
曹顒笑而不答,去找了李其昌。兩人見面寒暄了幾句,李其昌開口提了正事,果然是讓曹顒協領幾個下屬,稽查福建地方報上來的損失賬目。曹顒自然一口應下。
傅顯功正是管這攤兒的,聽說曹顒做督官倒是十分樂意,曹顒也知道他能幹,也是稱心,於是叫上他並幾個筆帖式。這就開始稽核。
跟傅顯功盟兩日,曹顒又從他嘴裡聽得些別的消息,正是相關江南司的。本來禮彈劾江南地方官員多有挪用公款,江南司就一直在查這虧空問題,去年年底剛把蘇州知府陳鵬年拖下馬,本當順著這線查下去,今年年初卻歇了那邊,反倒添了項別的。要查守海駐防的奉餉賬目。
曹顒想著十幾天前淳郡王的提點。當日他回去後和莊席先生商議,兩人都覺得淳郡王說的應該是噶禮和張伯行互相攻詆事,怕十是八九還是圍繞著江南虧空問題。這會兒聽說江南司開始查起了兵餉,曹顒倒有些出乎意料。莫非禮參不倒巡撫張伯行,又要拿提督那邊開刀?
曹顒聽了就聽了,只暗自尋思著,面上沒什麼表情。下邊一個正做錄撰寫地筆帖式聽了傅顯功說的,不由嘀咕了句:「這要是江南守海駐防的奉餉也被挪用侵佔,苦了兵丁,怕也沒人奮勇殺敵了。那這海寇早就禍害浙江了。哪裡還會跑回來禍害福建?」
傅顯功本就是個敢說話的,又因眼前這幾個筆帖式都算是他心腹,他也知曹顒不是個搬弄是非的。聽了那筆帖式的話便興一回。然後低聲道:「那也沒有叫匪殺退了官兵的理兒!依我看。還是有些個事故在裡面。你們說,要是他們肯殺敵。還不殺個溜乾淨,還能讓海寇有命回福建?」
在場的幾個人都點了點頭≒一個道:「不是下官說嘴,這福建駐防地奉餉不是咱幾個查的,咱不知道,這要是細細查,怕也不好說。就像大人這般說,若是肯殺敵的,那福建也沒個海寇了不是!」
曹顒想起在揚州,聽那兩個捕快說綠營軍的種種積弊,也知地方這些個兵丁十之八九是不頂使喚地。若是再沒個兵餉,搞不好會比匪還能禍害百姓,更別說叫他們去剿匪。
幾人見曹顒這員外郎面露無奈,且輕輕搖著頭,便知道他也是曉得其中弊病的,當下也就沒什麼顧及,又壓低聲音七嘴八舌地聊了一會子。
*
曹府,葵院。
雖然曹顒不在這邊上房住了,但是這邊的陳設擺設鋪蓋被褥卻是半點沒動的。初瑜看著眼前地一切,想著這些都是額駙用過的,細細地看過,滿是好奇。待看到床鋪上的被子都是細布的,她不禁訝然,回頭問紫晶:「紫晶姐姐,額駙怎麼用這個?」
釵兒剛好送茶過來,紫晶笑著說:「郡主先吃口茶,再瞧也不遲!」
初瑜本來很為難,不知該如何稱呼紫晶地,後見曹頤與曹頌兩個都稱她「紫晶姐姐」,便也跟著這般叫起來。
雖然葉嬤嬤與喜雲她們都覺得這般抬舉紫晶,實在太過了,但卻也不好相勸。曹顒心裡本來就沒有視紫晶為僕,自然不會覺得這般稱呼又什麼不妥當。就是在他小時候,不也是乖乖地叫了好幾年姐姐。
紫晶本不應承,
幾次,最終卻只得由她。紫晶原本管理內宅府務,今有了正經的女主人,早早就就要交賬冊鑰匙。
初瑜年歲不大,因自幼在嫡福晉身邊長大,對管家諸事也不算陌生,而且自指婚後,嫡福晉也開始有意教她些持家之道,如今她也是懂得了不少。只是她來這幾日,見府裡上下有條不紊的,自有章程,不願貿然插手。實在是紫晶說了又說,她方收了鑰匙,但上下諸事仍是托給紫晶。
葉嬤嬤瞧在眼裡不禁暗暗著急,想著格格未免太實在了些,眼下方進門,不豎豎威風怎麼服眾?雖然她身份尊貴,但是畢竟已經是曹家長媳,若是這一開始就顯出好性子來,往後額駙有了側室……
卻說初瑜端起茶來,就聞到濃濃地棗香,不禁拈起碗蓋查看,卻是一盞濃濃地紅棗茶。
「如今天色正寒,又聽說郡主方才不適,這個卻是可以補補地!」紫晶笑著說。
初瑜想起在王府時額娘也曾剛給自己熬過紅棗茶,眼圈不由有些紅了,不好意思叫人看見,就低著頭喝茶。暖暖的,甜甜地,身子卻是比剛才舒服多了。
紫晶見她身上不適。還不在那邊院子調養,這般過來卻是有些怪怪的,卻不好直接問什麼緣故,就說起方纔她問過的話題:「大爺的性子雖說極好,卻也自小帶著幾分古怪,吃的用的卻也不與眾人同!」
初瑜果然很是好奇,忙抬起頭還問道:「額駙哪裡古怪了?紫晶姐姐是看著額駙長大地?」
紫晶笑著說:「算是,卻也算是不是。奴婢到老太太的萱瑞堂侍候時。大爺已經五歲,卻不似尋常孩童那般淘氣,粉雕玉琢的,極是乖巧!只是經過那年……」說到這裡。方察覺失言,簾頓住。
初瑜因要嫁到曹家,對曹家的祖上倒也知曉些,知道額駙的先祖母是皇瑪法的保姆嬤嬤。雖然這位先祖母已經故去。但是因額駙與皇瑪法的緣故,她的心裡還是生出幾分敬意。
初瑜正想著額駙幼時模樣,卻不知到底是什麼樣子,到底有什麼古怪地。因此見紫晶停頓,忙追問道:「經過那年什麼?」
這卻是秘辛了,紫晶正想怎麼岔開才好。初瑜卻已經看著她似有顧忌。便抬頭對整理炭盆的喜雲與喜霞道:「天怪冷的。你們回去,取了我的那件狐腋斗篷來!」看到紫晶滿身素淡≒吩咐道:「將前兩日找出地那兩件小毛氅衣取來,是絳色的與寶藍色的那兩件。」
喜雲與喜霞看了眼格格身上穿著的貂皮斗篷,應聲下去了。
屋子裡只再無旁人,初瑜道:「額駙地事,我都是很好奇呢!我與額駙已是夫妻,又受他照顧良多,卻不知能為他做什麼。看他這邊的陳設鋪蓋,卻是與那邊截然不同,卻是為了遷就我,沒有露出半分不適。我很是不安……」說著說著,聲音也帶出幾分忐忑。
紫晶見她神情帶著些憂慮,不禁勸道:「郡主是身子不適的緣故,本應好好調息,這樣胡思亂想卻是傷身呢,倒叫大爺回來惦記!」
初瑜臉上浮出笑意,道:「我只與紫晶姐姐說這些個,在額駙面前,我儘是歡喜,什麼都不會想。」倒不是她臉皮厚,隨意對人說起這些個,而是著實是歡喜得不行,紫晶雖不是長輩,卻似姐姐般,讓人信賴與倚重。
紫晶見她見提到曹顒,兩眼亮亮的,看出是真情實意地喜歡,很是為這小兩口高興,就道起曹顒地童年趣事與愛好忌口,只是瞞下七歲那年夏天被拐的事。
初瑜仔細地聽了,暗暗記在心上。
過了一會兒,喜雲與喜霞捧了斗篷與兩件小毛氅衣過來。初瑜親手接了,擱在紫晶眼前的桌面上:「紫晶姐姐年紀又不是很大,哪裡好整日這般素淡?這幾件衣服是我地陪嫁之物,並沒有穿過地,姐姐要是客氣,就是不把我當自家人了!」
紫晶本不想收,但是聽她這般說,也只好收下,鄭重謝過,而後勸初瑜回新房那邊。這邊屋子半個月不住人,雖然點了兩盆炭,但還是沒有什麼暖和氣。
初瑜笑著點了點頭,神色卻有絲勉強。紫晶見了,心裡不放心,便道有事要找珠兒,正好與她順道回去。
初瑜便與她一起回了新院子那邊。紫晶沒有進上房,直接去了後廊珠兒、翠兒地住處。
初瑜因珠兒翠兒這四個大丫鬟是侍候曹顒的,便要都安排在這邊院子。然而,釵兒對曹顒求了情,留在葵院那邊跟著紫晶,環兒又本是處處依賴釵兒地,便也沒有過來,因此如今只有其珠兒翠兒安置在後廊那排屋子裡。
「珠兒可在?」紫晶站在窗下喚道。
「紫晶姐
卻是珠兒、翠兒兩個開門,將紫晶迎了進去。
珠兒一邊倒茶,一邊問道:「姐姐怎麼得空過來?有事喚我們過去就是!」
紫晶問道:「方纔郡主到葵院去,我瞧著卻是有些不對勁。昨兒晚飯後見,還是好好的,這是怎麼著了?」
聽了紫晶的話,珠兒與翠兒對視一眼,神色很是古怪,卻都沒有應聲。
紫晶點點頭:「看來是有緣故了,怎麼,卻是不能告訴我的?」
珠兒仍是不語,翠兒忙道:「就是姐姐不問,我們也是要去對姐姐說的。還要請姐姐好好勸勸葉嬤嬤!」
「葉嬤嬤?」紫晶不解:「她是郡主的乳母,看著又是懂規矩的,自有心疼郡主的,還能給郡主氣不成?」
翠兒低聲嘟囓道:「怕是疼得過了,太操心了些!」
紫晶見她滿臉怨氣,正色道:「她是郡主的乳母,又是陪嫁過來的,就是大爺。也要客氣三分,哪裡輪得找我們這些人編派,這是哪家地規矩?」
翠兒忙認錯:「紫晶姐姐,是我的不是。以後再也不敢了!只是今兒她實在過了些,因郡主身上見紅,她就叫人燒了上房外間的炕!」
紫晶微微皺眉,上房外間與臥房連著。中間只隔著百寶格,若是有通房丫鬟上夜,就在外間安置。因曹顒不耐煩這個,這些日子上房晚上一直沒留人侍候。
「郡主同意了?」紫晶問道。
翠兒咬著嘴唇。道:「郡主年少,又性格柔順,就算是不情願≒哪裡好開口!」
「可是選了那個叫喜雨的?」紫晶問的。就是陪嫁來的八人中容貌最為出色那個:「你們兩個也同她們相此些時日。可知道這喜雨是什麼來歷,郡王府那邊怎麼會安排這麼個人過來?」
翠兒道:「倒是問過喜彩。八人中,卻只有雲、煙、彩、霞四個是自幼服侍的,雨、雪、霜、露這四個卻是福晉身邊的嬤嬤後挑出來地。」
這卻是房內事了,就是紫靜是不好多說的。她本還不放心郡主,不過再想想自家大爺的為人秉性,知道自己卻是多慮了。
*
曹顒忙完差事,回到府裡已經是申正(下午四點),因想著請莊席先生來說今日聽得的事,便沒有先回內院。莊先生已是在書房等他多時了,卻是曹寅來了家書。
曹顒拆看完,將外事那幾張遞給莊先生,待他看完,才道:「下晌聽說江南司在查守海駐防地兵餉,我還道噶禮要對提督那邊下手了,原來卻還是衝著張伯行來的!」
曹寅信上說了噶禮十二月上折子告了張伯行的黑狀,說的正是福建這伙海盜到了浙江,浙江守軍巡查失利才未能盡剿了匪徒。噶禮聲稱自己欲出海坐鎮,而張伯行「非但無意出海,還再三反問『何必出海』」,即說張伯行是存心迴避,不肯誠心巡查。
最離譜地是噶禮稱提督師懿德非但沒率兵來,反而帶了數名彈唱孩童,在上海縣小河上與張伯行同駐月餘。字字句句所指,那朝廷的兵餉沒用來犒賞剿匪的兵士,倒用來給提督巡撫墊了賣唱童兒的水粉銀子。
曹顒道:「怕這才是上面讓江南司稽查守海駐防奉餉地原因。這顯然還是打著張伯行的主意,看來噶禮是不把張伯行扳倒不罷休了。」
莊先生歎了口氣,說:「張伯行又何嘗不想把噶禮扳倒?只沒得什麼把柄,又沒噶禮這般下作!噶禮如今是句句誅心,卻是生死相搏了!若兵餉查出星點事故來,噶禮都能大做文章,張伯行必然革職;若查不出來,噶禮便是誣蔑命官,那就看上面那位對他榮寵幾何,若失了聖心,他便是萬劫不復。」
曹顒皺了下眉:「噶禮不像個能賭上性命的人,莫非他能做什麼手腳……」
莊先生道:「戶部這邊張鵬如今也是立場不定,若他偏袒噶禮,那就無甚好說了!但老夫看來,噶禮怕還是賭地聖心。上面既然叫查了,至少信了他六成吧!」
曹顒默然,沉思半晌,才問道:「那前幾日淳郡王地提點……依先生看,我能被攪進去嗎?」
莊先生想了想,搖頭道:「除非有人想叫噶禮敗了,才會把你安排過去。上面那位現下不會。禮是九阿哥地姻親,想來八阿哥那邊自然不會。瞧四阿哥的行事,便是他想保張伯行,也不會叫你去查便是,一早就會安排旁人去了。如此算來,顒兒你當放心了。」
曹顒長出一口氣:「但願如此!」曹家好不容易方從江南政局抽手,他可不想再攪和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