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人正不怕影斜
終南山不遠,距離長安不過三十里路。薛仁貴一路急行,順金沙河直上,未過晌午,已到了翠微宮門前。
翠微宮正門叫做雲霞殿。坐落於終南山北坡,依山勢面建,面朝正北。正是春日山花勝開之時,雲蒸霞蔚之中,隱約可見朵朵紅雲,又有水流潺潺,叮咚之聲不絕於耳。的確是個神仙去處。
薛仁貴穿過雲霞殿,直往翠微殿而去。
翠微殿乃是朝殿,是李世民在翠微宮中處理朝政的地方。
薛仁貴到時,李世民還在午睡,未在殿中。
殿中極靜,只有幾個宮人在門前打盹。
薛仁貴心中急躁,正待一步踏進殿內等候。突然廊下閃出一個內侍,一把將他拉住。
薛仁貴抬頭看時,識得是太子跟前的侍者,不由愕然:「太子何是也到了翠微宮?」
近日他被聖上派到衛公府上「探病」,竟不知太子也到了終南山。不由暗想:看來馮文瓚不想往終南山多跑一趟,也不能夠了。
「昨日剛到。」內侍閃了閃眼,笑道,「薛將軍這是急著去做什麼?」
「進殿等聖上午後朝會。」薛仁貴回道。
李世民這些日子,身體欠安,朝會改到下午進行。
內侍拉住薛仁貴不放,低聲笑道:「聖上還在午睡,下午的朝會還早。只有太子殿下在殿中,我看薛將軍還是待會兒再來的好。」
「太子殿下即在殿中,正好進去問安。」薛仁貴見說,又抬腳向裡去。
內侍忙拖住他,急道:「太子殿下正在殿中看聖上剛剛賜的《帝范》,薛將軍還是莫去打擾為好。」
《帝范》,薛仁貴到也知道,乃是李世民寫來教導太了李治為政之道的書。
見內侍推三阻四不肯讓自己進殿,薛仁貴心下暗奇。向殿內瞥了一眼,果然見太子李治正坐在西首的几案旁看書。殿中極靜,幾乎看不到人,只有一個綠衣女子在御座後面的角落裡。
那綠衣女子以輕紗敷面,看不到臉色。只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然而便是這一雙眼睛,卻已活靈活現,十分機靈,令人怦然心動。
佳人在側,如何讀得進書去。太子李治時不時低首向那女子偷窺幾眼,顯然並不能專心。
薛仁貴雖然長像粗豪,卻是個極精明的漢子。見狀立時明白過來,會意地笑了笑,不再嚮往殿裡去。
轉身欲走,禁不住再次雪了那綠衣女子一眼,突然間心頭大震。
那綠衣女子衣衫沒什麼特別,頭上卻戴著花釵五樹,寶鈿五枝,分明是宮中嬪妃打扮,而且是五品宮妃的頭飾。
武才人?那人是武才人?
薛仁貴心下倒抽一口冷氣。隨聖上在翠微宮中的嬪妃並不多,徐充容、武才人、蕭美人等不過三四人而矣。然而能到前朝行走的嬪妃卻只有武才人一個。
這還要得益於武才人練得一手好字。早在多年之前,李世民採納楊悅建議編輯《貞觀政要》一書,武才人便因字寫得即快又好,被選到兩儀殿中作記錄。這些年楊悅雖然不在,編書一事卻並未停下。
薛仁貴不敢多加停留,慌忙退了下去。這才意識到,這個時候早該到了午後朝會之時,為何殿前卻不見一個人影……
雨早已停下,太陽終於衝破雲霧,露出笑臉。殿內空空蕩蕩,無聲無息。卻處處透露著雨後春日的清新的味道。
正如薛仁貴所想,殿中的綠衣女子正是武才人武眉兒。三年過去,武眉兒已經由一個含苞待放的小女孩,出落出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
此時靜靜地坐在殿中一角,雙目微垂,目不斜視地低頭抄寫著昨日午後朝會的內容。用硬筆速記,再用毛笑抄寫一啟遍,是一開始便養成的習慣。
雖然不用抬頭去看,然而,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告訴她,不遠處有一雙眼睛,正不時的盯著她看。
殿中靜寂,靜得令人心跳。空氣裡飄蕩著絲絲異樣。
武眉兒當然知道綠衫是昔日楊悅常穿得服裝。她之所以越來越喜歡綠衫,自然有些深意。
武眉兒偶爾抬起頭,不經意見地向太子李治瞥了一眼。正迎上李治投過來的目光,四目交接,倏然分開。便是在這一奪一閃間,卻默默地傳遞出某種信息。
殿中更加寂靜,隱隱能聽到緊張的呼吸聲。空氣裡飄出一絲絲怪異的情愫。
武眉兒偷偷看到李治已完全怔住,雙目癡迷地呆呆望向自己,心中不由翻起一朵朵花兒。她喜歡這種癡迷,儘管她知道,那癡迷並非為她。但她依舊喜歡這種如癡如醉的眼神。
她曾試著穿同樣的衣衫在李世民面前,李世民也會不自主對她多看幾眼。所以,這些年她越來越喜歡綠衫。大概是遮戴面紗的緣故,武眉兒的面紗也刻意選擇與楊悅當年的面紗繡了同樣花色的紗絹。
輕紗覆面,帶著幾分神秘,武眉兒飛眼看了李治一眼,心中暗自得意,感覺自己與楊悅幾乎已不相上下。否則李治怎會如此失魂落魄。
豈不知如今李治便是看到一塊綠布,也會呆呆地出神。
「又想起悅姊姊?」武眉兒彎眉一笑,輕聲說道。
只這一笑,反令李治突然醒過神來。楊悅何時曾這樣笑過,她得笑從來都是狂放、恣意。這種媚笑,李治見得太多了,宮內宮外比比皆是,而且不論男女,皆能看到。然而那橫眉冷對的女子,於這世上似乎只有一個……
李治訕訕地咳嗽一聲,心中暗暗自責:自己可不是癡了。
「又想起悅姊姊?」武眉兒見李治不答,不由撲哧一笑,笑得花枝招展。
李治納納地點了點頭,卻也並不感到尷尬。自從三年前,他答應楊悅要「照顧好」武眉兒以來,這些年楊悅無音無信,李治卻實現自己的諾言,對武眉兒極為照顧。不時送些禮物或者派人問她可有什麼需要。有時像這種單獨見到時,二人還不由自主談起楊悅。談與楊悅相處的點點滴滴。或者聽武眉兒講述楊悅過去種種事跡。共同的朋友,共同的回憶,久而久之,二人到也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但像今日,武眉兒穿了楊悅平日喜歡穿的色彩出現在李治面前,還是第一次。
殿外的輕聲細語,不知從何時變成了「閒言碎語」。李治並不自覺,武眉兒卻早已注意到了其間變化。心中竟然不知是喜是憂,不知為何,反而隱隱有些期待。
抬頭向殿個瞥了一眼,武眉兒突然面上微紅,眼中羞澀一閃,輕聲說道:「太了殿下只管發呆,卻忘了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李治不由愕然。
順著武眉兒的眼光向殿外去看,半晌,才明白過來武眉兒的意思。正了正神色,皺眉說道:「人正不怕影子斜,武才人莫要擔心。」
武眉兒抬眼望著李治,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終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太子殿下說得極是。」
「聖上架到。」便在此時,突然門外內侍高聲喊道。
……
薛仁貴再次回到翠微殿時,朝會已經開始。翠微殿中除了李世民、太子李治之外,還有許多朝中重臣。聖上與太子都在終南山中,朝廷自然一併搬到終南山。朝中參知政事的閣臣皆在此處。
然而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翠微殿裡的群臣與三年前參知政事的重臣相比已是大有不相。三省高官已盡數換人。
除去剛剛被李世民貶出京師的太子詹事李世勣,以及三年前,雖未定死刑卻也被貶出京師的門下省侍中劉洎之外。中書令馬周去年突然病逝,如今被褚遂良取而代之。
尚書省右僕射、司空、太子太傅房玄齡也於去七月病逝。
這幾年,朝中老臣去逝地越來越多。高士廉於前年正月去逝;宋公蕭蕭瑀於去年六月逝;便是蕭皇后也於去年三月去逝
李世民似是感到這一點,掃視群臣一圈,目光落到薛仁貴身上。
聽薛仁貴回凜了衛公李靖的病情,李世民面上露出憂色,長歎一聲道:「這幾年,朕的老臣相繼離去,越來越少了,難道衛公也要離朕而去。」
「是啊,人老了,該走的都要走…」說話的是楊師道。
楊師道到是依舊在側,只是少了些往日才子的意氣風發的狂狷之氣,鬢角早已斑白,精神大不如前。長廣公主也已去逝,楊豫之依舊在西域,沒有音信。
「該走的終會都要走……」李世民抬頭向殿西的窗外看去,心下一片寂寥。突然一陣風吹來,李世民迎風一陣乾咳,半晌才止住,有氣無力地道,「朕只怕也要走了。」
「聖上——」殿中群臣一片慌亂,齊聲高呼,「聖上洪福齊天,定然萬壽無疆——」
李世民擺了擺手,搖頭道:「朕的身體,朕自知道。什麼萬壽無疆之語,不過自欺欺人而矣。朕從不喜狂妄之言,眾卿何必出此妄語。」
群臣不敢多言。
唯長孫無忌笑道:「雖然萬壽無疆乃是虛妄,然而聖上不過剛剛知歲之年,何必如此悲觀。聖上一向身體安泰,臣以為至少到衛公這個年齡不成問題。」
李世民笑了笑,勉強精神一陣。擺手讓眾人散去。
眾人皆去,獨薛仁貴遲疑片刻,才緩緩向殿外走去。
李世民見了,揮手止住他,問道:「仁貴可有什麼話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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