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仨人打架
正如二人所說,自三年前楊悅晉陽宮出走之後,便再也沒有消息。無論朝野全無蹤跡,彷彿這世上再也沒有此人一般。而且不只楊悅,連李二郎從此音信全無。
馮文瓚與薛仁貴邊吃邊聊,不知不覺中又回到作戰話題。
馮文瓚為薛仁貴講述西域之戰,說到興奮處,薛仁貴不時擊掌叫好。
「只可惜,安西都護郭孝恪將軍死了。」馮文瓚眼中一閃,不無遺憾地寂聲說道。
「郭將軍死了?!」薛仁貴吃了一驚。
馮文瓚點了點頭,半臉義憤半臉惋惜地道:「龜茲即下,六殿下匯同左驍衛將軍阿史那社爾,以及沙州刺史蘇海政,尚輦奉御薛萬備前去追擊龜茲王訶黎布失畢。留郭將軍守城。郭將軍收拾敵軍餘部未及,於城外紮營。誰成想龜茲國相那利暗引西突厥兵來救龜茲。諜報探得消息,告知郭將軍,郭將軍卻不以為意。那利突襲,郭將軍才倉惶領千人退還城中,那利卻暗中早已與城中降胡相能,相為呼應,內外夾擊。郭將軍見敵勢過勝,復又退兵出城,戰於龜茲西門。身陷陣中,箭矢如雨。郭將軍戰死,連同郭將軍的大兒子郭待詔也一同戰死……」
薛仁貴聽了,心下也不由唏噓,言道:「郭將軍一生戰功,卻因此次輕敵,只怕要付之東流了。」
馮文瓚心下慼慼,點頭說道:「說到底是因為郭將軍大意不備之故,戰死不少精卒,只怕奪職去爵在所難免。」
說到此處,薛仁貴與馮文瓚相對而飲,都有些悲壯之意。唐兵作戰,郭孝恪還是近年來死去的少數高極將領。
二人連乾幾杯,但覺胸中意氣暗生,激盪不已。一時忘情,竟一起唱起了軍歌: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大唐壯士兮氣壯山河;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壯志凌雲兮氣沖牛斗;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萬眾一心兮氣拔山嶽;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
乃是李愔和《英雄曲》而作歌,與壯士殺敵時同唱,久而久之成為大唐軍歌。
不知何時,雨漸漸停了下來,馮老三的「無肉湯」早已上來。馮老三蹲在簷下柱子旁,從懷中取出干饃,撕成小塊,放入湯中。雖然無肉,馮老三嗅一嗅肉湯,面上也不由掛起滿意的微笑。
聽到二人的歌聲,馮老三不由微微側目,聽了片刻,嘴角突然掀起一絲與他的面容極不相稱的笑意,搖著頭含混地咕噥道:「歷來戰爭不過是仨人打架,有什麼意思……」
剛好有一人正往驛站裡走來,聽了馮老三的咕噥,上下打量了馮老三幾眼,突然向馮老三稽首道:「這位先生有禮了。」
馮老三抬頭去看來人,見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眼光淡定,神色從容,似虛懷若谷,卻又虎虎生威,實在是個少見的精幹睿智之人。
來人毳冕七旒,紫褶平巾,金劍飾,一身武官袍服,而且至少是個三品高官。然而此人卻未帶一個隨從,更無儀仗,隻身一人穿了朝服騎馬而來,實在是令人納罕。
馮老三眼中閃過一絲怪異,見此人向自己行禮,唬了一跳,忙還禮道:「官爺有禮。」
來人眼光一閃,溫言道:「敢問先生,剛才說的『戰爭不過是仨人打架』是什麼意思。」
馮老三敦厚地一笑道:「先生不敢當,官爺若不嫌棄,稱小人馮老三便是。」
來人官職雖高,到也隨和乾脆,點頭笑道,「好。馮兄弟若不嫌棄,與在下一同吃杯酒如何?」
馮老三詫異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擺手說道:「小人不過是鄉野粗人,怎敢與官爺同坐。」
來人溫和一笑:「馮兄弟說笑了,在下當年也是鄉野之人,如今雖穿了一身官袍,卻也不敢忘記自己乃是何人,還請馮兄弟莫要嫌棄才是。」
馮老三抬頭上下打量來人,突然呵呵一笑,拱手道:「官爺若是想問剛才的話,其實小人也不解其意,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道聽途說?」來人不解地望向馮老三。
馮老三抬頭看了看天,笑道:「前些日子,也是這樣一個雨天。小人路過渭橋,正要往橋邊的驛亭裡避雨,剛巧有個年輕書生與一個和尚在橋上,二人即不打傘也不躲避,在橋頭望著河水幽幽閒淡。小人覺得甚為奇特,便留意聽到二人談話。似是正在談論當年聖上在渭橋退兵,與突然可汗橋上立盟之事。小人知道此事,因而聽得仔細。
後來,那和尚突然慨歎一句:『歷來戰爭不外乎是倆個人打架。這兩個人一個是種地的,一個是放牧的,放牧的見種地的地裡面可以長出許多好多西,不像他那樣只有肉可吃,心生羨慕,想要地裡的東西,種地的不肯,因而來搶,一來一去便打了起來。』
小人聽著好笑,便多聽了幾句。至於什麼意思,卻也聽不明白。」
虧這馮老三看上去拙嘴笨舌,說起話來卻條理十分清楚。
「倆人打架?」來人沉吟片刻,笑道,「不錯,這天下的戰爭,自來便是草原上以放牧為生的民族與中原耕種為生的民族的戰爭最多。豈不就是一夥種地的和一夥放牧地在打麼。然而『仨人打架』卻又是何來?」
馮老三繼續笑道:是那年輕書生聽了和尚的話,點了點頭,卻又搖頭說道:『不對,其實是仨人打架。』」
「怎麼又是仨人打架,多出來的又是什麼人?」
馮老三道:「當時和尚也有此問,那年輕書生回道:『除了種地的和放牧的,還有一個野人。』」
「野人?」來人奇道,「何為『野人』。」
「書生說:『以漁獵為生,不事生產,豈不就是野人?』」馮老三笑道。
「漁獵為生,不事生產?比如靺鞨人?」來人聽了一愕,想了想又搖頭笑道,「的確是『野人』。然而區區幾個『野人』又能成什麼大器。」
馮老三道:「和尚聽了也是如此說法。那書生卻堅持道:『野人見放牧的有肉,種地的有菜,眼一紅便都來搶,因而這歷史中的戰爭向來是仨人在打架。』」
來人聽了不住點頭,想了片刻,卻又搖頭,不無懷疑地自言自語道:「一群野人果真有如此大能力?搶得過放牧的與種地的……」
也難怪來人有此想法,別說大唐眼中,便是在突然、薛延陀等這些遊民族眼中,那些光腳打獵的靺鞨人,又怎能與他們相提並論。當然,若他們知道這些靺鞨人的後世子孫,也就是後世人稱的女真族,曾建金與清,大概便另當別論了。
馮老三邊看來人,邊笑道:「我也不大明白。只是那年輕書生說:現在人們看不起野人。沒準哪一天,野人忽然野性發作,突然攻了過來也說不定。」
來人聽了此話,卻已怔怔愣住。
馮老三溫厚一笑,道:「小人的確也不明其中意思,不過是道聽途說,覺得有趣而矣。」
見來人怔怔一時不言,當下也不再多話。三下五除二將湯饃吃下肚,打了個飽嗝,才道:「官爺若無他事,小人告辭了。」
說完也不等那人答話,起身走向驛站內,將湯碗還了驛吏,又從懷中摸出一文錢付了「無肉湯」錢。回頭看了一眼座中吃得微醉地馮文瓚與薛仁貴,不自主的嘴角掛起令人難以捉摸的笑意。
恰好馮文瓚正回頭向驛吏招呼添菜,四目相對,馮文瓚見了馮老三臉上的笑,不由一怔。
馮老三拉了拉頭上的草帽,低頭向門外走去。
「你,你是……」馮文瓚突然覺得馮老三似是有些面熟,卻一時想不起是何人。
站起身正想追出去,那個穿朝服的武官剛好走了進來。
「英公。」見到來人,馮文瓚與薛仁貴不由同時叫道。
原來來人乃是英國公李世勣。
「英公怎會冒雨到此?」三人見過禮,馮文瓚奇道。
李世勣笑著說道:「正要去疊州上任。」
「去疊州……上任?」馮文瓚聽了,卻是更加驚奇,詫異地道,「英公到疊州任什麼職?」。
「都督。」李世勣道。
「疊州都督?」馮文瓚不由驚得目瞪口呆。
李世勣見了,微微一笑道:「莫非馮兄弟認為都督一職太高了?」
馮文瓚慌忙連連搖頭,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都督雖然在疊州最大,可英公乃是何等人物。同中書門下三品,朝廷重臣,怎會突然被貶到疊州?打死在下也不信,英公莫不是說笑。」
也難怪馮文瓚不信。疊州地處隴右道與劍南道交界,與吐谷渾相接,名不見經傳,實在是個即偏僻又不起眼、人煙稀少的荒涼之所。
李世民一向對李世勣十分看重,曾經親口說過:「英公當年不負李密,定也不會負朕,將來太子要托付英公照看。」
說此話時並非秘密會談,而是在大內兩儀殿宴會群臣時所言,無人不知。馮文瓚曾是大內禁衛,豈能不曉。
如此依重之臣,又怎會被故意貶斥出京,遠離政治中心?
李世勣到是不以為然,從容地道:「到哪兒還不都是為朝廷效力,沒有什麼貶不貶。我的一切皆是聖上所賜,怎不為聖上效力?!我剛剛奉詔,正往疊州去赴任。連家都不曾回,因而穿了朝服走到此處,豈會有假。在此稍歇片刻,也是要家人送常服來。」
「莫不是太子……聖上知道否,怎能任他胡來?」馮文瓚眼光一閃,突然脫口說道。
李世勣微笑不答。看了看馮文瓚,見他眼中閃出一道又驚又喜之意,不由暗暗搖頭。
馮文瓚乃是蜀王李愔死黨,這一句脫口而出,為李世勣打報不平,卻也難免半真半假,存了幾分他意。只是太著痕跡,便是薛仁貴聽了也不由搖頭,李世勣豈會不明其意。
薛仁貴暗中拉了拉馮文瓚的衣袖,搖頭道:「英公調職,實是聖上地親自做出的決定。」
「聖上?!」馮文瓚這下卻是真得差點吃驚地跳起來。張大一雙圓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馮老三正在屋簷下牽牛車,馮文瓚的驚叫聲音極大,他到是聽了個清清楚楚。突然低聲咕噥道:「公主果然料事如神,說聖上安排後事,定會貶英國公出京。看來這次不只衛公病急,連聖上也真的病急。」說完搖了搖頭,拉著牛車緩緩而去。
無故貶英公出京,是李世民在安排後事?實在令人費解。
難怪馮文瓚一時不能相信。聽薛仁貴說乃是聖上的安排,更加無法理解。
「聖上怎會如此?無緣無故……」馮文瓚此時到是真的有些義憤起來。
李世勣笑著看了看薛仁貴,卻依舊是安之若素。見馮文瓚言語有些不敬,忙轉開話題道:「剛才在簷下見到一人,說了會兒話,言談卻是極為高明。說『歷來戰爭不過是仨人打架』…」
當下將剛才馮老三說的話,向二人轉述一遍,二人聽了,也覺有趣,卻又越想越有道理,不由相視而笑。
「仨人打架?!虧他想得出來。」薛仁貴笑道,「是什麼樣的人物,竟然有如此見識,定當認識一下才是……」
「便是剛才進來結賬出去的那人。」李世勣點了點頭,不無遺憾地道,「我本想請他吃杯酒,不想他卻不肯賞臉……」。
「東天王。他是東天王!」不待李世勣說完,馮文瓚突然驚叫一聲,跳起身來,一溜煙兒追出門外。
「東天王?」薛仁貴與英公李世勣聽了,也不由大為驚詫,忙跟了馮文瓚一同追出,卻哪裡還有蹤影。薛仁貴原本也認得東天五,只是剛才他背對門口,因而沒有看到。
當下不及細說,馮文瓚與薛仁貴二人騎馬分頭去追。
追了里許,依舊不見蹤跡。天知道,那牛車為何會走得如此之快。
約莫半刻鐘左右,二人又重又回到驛站,皆無所獲。
馮文瓚連連跺腳,急道:「剛才我只覺得他十分面熟,怎就沒想起是東天王。」
「當年在遼東安市城下,東天王悄然而去,聖上想獎賞他卻不能夠,原來是隱姓埋名在這裡。」薛仁貴也不由連叫可惜。
「原來他便是東天王。安市城一戰,幸虧有東天王聯手才攻下堅城。可惜一直無緣得見。」李世勣不由慨歎道,「今日一見,果然是少見的通達之人。」
馮文瓚與薛仁貴又仔細問了「馮老三」的談話,不知那「馮老三」說的「和尚」與「書生」,是否是大家一直找尋的人。
二人面面相覷,各自想著心事,一時無心再吃酒。
當下辭別李世勣,馮文瓚忙往長安大內交差。
薛仁貴竟不回長安,繞小路取道子午驛道,直往終南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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