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憶秦娥.簫聲咽》
春風二月,灞柳依依,飄絮如雪。長安城東十里處,有一座古橋,橫臥灞水之上,相傳乃是春秋時稱霸西戎的秦穆公所修,將橋下之滋水改為灞水。灞水寬闊,兩岸築有長堤,綿延足有五里,堤上植有綠柳萬株,煙波如畫。橋頭有灞亭驛站,自長安東去之人,往往送客於此,折柳話別。只因這裡風境甚好,除東去的行人之外,則又夾雜著遊人如織,十分熱鬧。
春風撲面之際,柳絮漫天飛舞,河水鱗鱗,古橋橫臥,映在煙波柳色之中,令人消魂。消魂橋頭一對碧人癡癡相對,於往來行人之間,並不惹眼。只因橋頭大多行人正在話別。這對癡男怨女卻不是來話別,而是如大多遊人一般,來看春色。只是春色在這兩人眼中,反不如默然相對,脈脈溫情傳遞,於無聲處勝有聲。偏有絲竹聲聲自亭中傳來,似是要為這對少年情人伴奏。癡男年方十六七歲,清秀俊美,癡女身姿慢妙,當是個絕色的美人,只可惜羅幕罩面,看不到臉色。
「哧——」,河岸柳堤上兩隻大柳樹之間栓了一隻粗繩編成的搖床,不知何人如此逍遙,半臥其上,一卷詩書半覆在面上。從書縫中遠遠望著這對戀情男女,笑出聲來。這對情人在橋頭已默然相對超過半個時辰,一動不動。
「武權,端茶來。」逍遙之人把書從面上拿開,對侍立在左手的少年僕從說到。逍遙之人自是楊悅。橋頭之上那對戀人,則正是相思成狂的楊豫之與溫柔嫻靜的美人武照。
楊悅邊喝茶邊望著二人,小聲嘟囔道:「怎麼二人與起初一般,還是這個樣子。」輕輕搖頭,心中卻不知是應該盼著二人更進一步還是就此打住。
作為朋友她自然更想要成全這對男女,但她心中卻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那對情人中的女子不是普通人,而是中國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則天……何去何從,楊悅心中一直在糾結。即感動於楊豫之的癡情,又擔心耽誤了武則天的前程。這些天被楊豫之纏得無奈,將心一橫,心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自己一門心思想將武照送入宮中,無計可施。不如順其自然,沒準時刻到了,武照便會被招入宮中。因而將武照帶出來與楊豫之相會。
當然如果在現代出名的招數太多了,媒體發達,出些錢或者想一個點字便會一夜成名。但是在古代別說電視、網絡一概沒有,便是報紙也沒有。只靠口口相傳,到何時才能成功?
「到底怎樣才能將武照捧成名人,李世民聽聞後接她入宮?」楊悅喝了一口茶,又臥到軟床上,默默地想著心事兒……漸漸地困意襲來,幾乎快要睡著。
「片片片片片片片……」
突然一陣轟笑聲將楊悅驚醒。見是一個胖胖地「才子」與七八個書生模樣的人坐在亭中,那胖胖的才子大概是被眾人起哄,正在寫詩。只是文采不佳,加上生性有點結巴,看到滿天的飛絮想要賦詩一首,卻只念出一個字,「片」了半天再也說不下去,被眾人哄笑,急得滿臉通紅。坐在他身邊的兩個美妓更是笑的花枝亂擅。
看到胖才子的窘態,與杜甫的轎夫確有相似之處。楊悅不由莞爾,本待要接句「雪入梅嶺花不見」,只是這裡並非梅嶺,看了看滿天的飄絮,接口吟道:「飛絮飄落誰家院。」
眾人聽到楊悅吟的句子,拍手叫好,紛紛轉過頭來去看。其中不少人卻是楊悅認識,竟然是裴炎、富嘉謨、王劇等人。
見到是楊悅,富嘉謨已高聲依著詩韻叫道:「長安公子原在此。」
「然然然然然然然。」楊悅向眾人拱手,大聲笑道。
三人四句話,組成一首詩,首尾對仗,妙趣橫生,眾人聽了早已拍手叫絕。聽到是「長安公子」,更是齊聲請楊悅到亭中相坐。勝贊楊悅詩才了得,楊悅不由暗道一聲慚愧:「杜工部,對不起了。」
富嘉謨指著楊悅剛才臥的軟床,呵呵笑道:「眾人始才還在議論,何人會想出這種絕妙的點子,原來是長安公子。」原來眾人早已看到楊悅獨自臥在柳林裡逍遙,已議論艷羨了多時。
裴炎向楊悅引見眾人。大都是弘文館、國子監的學生。正在為韋待玠踐行。韋待玠是太常卿韋挺之子,在洛陽為韋待玠謀了一個不錯的職位,他正要辭別故舊往洛陽上任去。
剛才做詩的胖子叫傅漸,是太史令傅奕之子。平日不善長詩文,見楊悅為他解圍,心中感激,不住向楊悅示好。
楊悅聽說他是傅奕之子,也不免多看幾眼。反佛鬥士傅奕在唐代赫赫有名。楊悅當日與玄奘法師所說的佛門子弟不過是「游手游食」之徒,正是引用的傅奕之詞。聽說他是傅奕之子也有心結納,只是跟他說話實在費勁,半天才能說出一句全話,讓人十分憋悶。說得多了反而更令他大窘,愈加口吃。
當下眾人重新坐好,反將楊悅作了主角,紛紛向楊悅敬酒。
楊悅笑道:「今日是韋公子出行,某不敢喧賓奪主,改日由我做東,大家相醉不晚。」
韋待玠忙道:「公子大名,在下也仰慕已久,直到今日方才相識,何來什麼喧賓奪主。」先以端起酒杯向楊悅敬了。
富嘉謨也道:「公子詩才剛才大家已見識了,不用謙虛,眾人正要向公子請教。」
當下眾人向楊悅又說了許多仰慕之語。楊悅卻特意做了個謙虛狀,眾人見長安公子如此,更是對他佩服。
楊悅心中卻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一個點子。心想現在沒有報紙,何不集些才子一起發行報刊,等報刊出來再為武照鼓吹一番,到時便不愁武照不會揚名長安……
因則向眾人提議道:「某有心效仿古人,如竹林七賢、竟陵八友般,成立一個詩社,與大家一起探討詩文,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眾人聽了哄然叫好。富嘉謨當先稱讚道:「公子所想正是嘉謨一直想做的事情。」
裴炎卻暗暗搖頭,知道眾人除了楊悅與富嘉謨之外,雖也會寫詩,但皆不是特別善長,不由笑道:「好是好,只是要寫出好的詩文,卻不是人人能夠。像公子這般詩才還行,我等若加入只怕只會墜了詩社的名氣。」
王劇聽了,也忙點頭,笑道:「若只是對個句子,我還可以,提到做詩某卻還不如家中幼弟。」
韋待玠道:「當今詩人,有名的不過楊師道、虞世南、上官儀、王績等人,除去虞世南已去逝,其他人都高官顯位,只怕沒有時間加入詩社,只是我等成立什麼詩社,豈不惹人笑話……」
楊悅郎聲笑道:「韋公子所說都是故老名人。試想那個才子不是從年少而來,我等結社不要名人,只要愛好詩文,不防皆可加入,正要相互唱和,或者會偶得佳篇,從而才會讓人知道還有少年才子。」
「有道是自古英才出少年,更何況如果不作,怎會知道。豈能枉自非薄。」
眾人見她說的有理,連連點頭,激起不少興致。韋待玠不由暗道一聲慚愧:看楊悅小小年歲卻有這等見識,更是歎服。
富嘉謨卻已說道:「正是這個道理。如今長安公子的詩才,大家也都見識了,某以為不比那些名人差。只是還不曾被眾人知道而已。」
楊悅忙謙虛道:「在下不過耳耳。齊魯才子駱賓王,詩才也是好的。七歲便能成詩,可謂是天才之人,只是到了長安城卻因不願屈身攀附權貴,連中試都不能夠,到是讓人扼腕歎息。」
當日駱賓王向楊悅挑戰,裴炎、富嘉謨、王劇皆在,見楊悅竟然如此大肚的誇讚駱賓王,不由暗暗感佩,齊聲說道:「公子詩才了得,這胸襟卻更是了得。」
當下將駱賓王向楊悅挑戰比詩的事向眾人說了,眾人對楊悅更加拍手稱讚。對長安公子要結詩社之事也添了幾分信心。
傅漸結結巴巴的連聲叫好:「某,某,某……贊,贊,贊,贊——稱。」
裴炎卻憤憤地說道:「正如公子所說,如今科考,尤重『詩文』,眼下生徒鄉貢要想中舉,無不要向名流權貴『投卷』,先要博得個『才名』,以備舉薦。一些個不願為之的真才子,卻反而落榜,的確是今日一大弊病。」
王劇等人都有同感,紛紛點頭稱是。便是富嘉謨雖然不得不常投到權貴門下唱和,卻對這種現象也大加抨擊,言詞激烈的說道:「這樣的才子,先已將詩人的氣節折了,怎麼能寫出好的詩篇……」
裴炎又道:「但觀這些詩篇,在飲歡酒座之間產生,大多不過浮詞艷句,卻還自以為美文……」
楊悅趁機又道:「如果我等結社出版詩集,便是不用向權貴折腰也能讓世人知道有好詩,何樂而不為?只要是達到一定水平,皆可入集,定期出版,某不信天下才子如此之多,便沒有幾首真正的好詩寫出來。」
富嘉謨拍手大讚說道:「果然是樣,的確能保持住詩人的氣節。說不定如陶淵明一般寫出些悠閒清雅的詩篇……」
裴炎性情沉穩,卻比他想的多,不無顧慮地說道:「辦法好是好,不過出一本詩集,花費不少。更何況是定期出集。而且詩集出來,便也不一定能令大家來買……」
楊悅知道報刊在後世大行其道,不是花錢而是能賺錢,因而說道:「也說不定反而搶售一空,反而能賺錢。或者同時可以寫些文章,世俗傳奇之類,這樣的話,增添些興趣,人們喜歡便會來買,買的人多了,便不愁費用。」
王劇搖頭說道:「詩文怎可用來當做生意。」
楊悅知道商人在古代地位很底,戶口都是另造成冊,叫做「市籍」,商人根本不准入仕。因而連一般平民都看不起經商,更況士族儒生,更是將經商看做十分低下的事兒。見大家提到「生意」便十分敗興,笑道:「到不是要做生意,不過是為寒門子弟一個『投卷』的平台而矣。如果可以的話,還可以給那些寫詩的才子一些『潤筆』之資,豈不是兩全其美。」
不過不管楊悅如何說得天花亂墜,其中韋待玠與裴炎等人一個想法,終是覺得將詩文與「銅臭」放在一起,十分不當,因而很不看好。
富嘉謨卻正好相反,十分積極的認為:「某覺得公子的主意十分好。如果將長安城中里巷之間的事兒也寫在上面,不愁人們沒有興趣。」
楊悅沒想富嘉謨會如此有頭腦,早已想到這些「八卦」新聞,因而讚許道:「還可以為一些商戶作些宣傳,當然要收費用。這樣便不愁『詩集』辦不下去。」
但見到裴炎等人覺得不過是一撞「生意」,意興闌珊。想了一下笑道:「咱們詩社以寫詩為主,詩集則另付書行來做,這樣文人與生意分開,豈不兩便。」心中卻大大的好笑,這麼好的發財機會,他們卻不要,真是迂腐之極。不要正好,待我成立個書行,專門發詩刊文章,將來辦成報紙,不愁不會大大的發財。
其實這些人不是迂腐,而是他們都是世家子弟,並不缺錢,因而對賺錢一事兒十分不上心。那富嘉謨雖然也是官宦子弟,畢竟不是高官顯貴,家世相對清貧,才對楊悅這個一舉兩得的「賺錢」提議感興趣。
眾人見說楊悅將兩下分開,才又紛紛叫好。均說可以各自出資合約出集。
楊悅卻說道:「至於出資卻也不用大家擔心,這點資費由我一人承擔即可。」她知道日後這個刊物定然大賺,因而樂得此時大方。
眾人見她如此慷慨大方,更加敬佩。當下再無異議,便商討些具體事宜。
關於詩社的名稱,富嘉謨認為:「我等在灞河之濱結社,這裡綠柳依依,不若就叫做『灞柳詩社』如何?」當下有不少人附和。
裴炎卻道:「將來我等定期聚會,不一定非要到這裡,需在城中有一個具體的集散地,只叫灞柳詩社似是不妥。」
楊悅見他思維慎密,不由暗暗點頭,說道:「裴兄所言極是。我們的詩社在城中定要有個固定的地方,以備周旋事宜。至於寫詩集會,的確不一定在灞柳之下,自然是何處風光好便要去何處。我有個提議,不如叫做『天下詩社』如何?」
王劇笑道:「這個名字到是極為大氣。」
楊悅又道:「天下人皆可加入本社,無論出身,只要有詩篇入門即可。」
眾人紛紛點頭,便定下為「天下詩社」。
眾人說說談談,不知不覺中已過午後多時。衛待玠才想起自己還要趕路,口中連連可惜不能與眾人一起結社。依依辭別眾人,往洛陽去了。
大家又談論了些具體事項。當下議定由楊悅擬定詩社章程,富嘉謨等人先行去宣傳詩社之事,以招攬越多人來越好。看看日將西垂,便也散去。
楊悅招呼武權去找楊豫之與武照一同回去。才發現橋頭已不見了楊豫之與武照,不知二人去了那裡,忙讓武權四下去找,去了許多時候卻不見蹤影。
傍晚時分,灞河畔的遊人已少。落日餘輝,斜灑在水面,映出一江波水,鱗鱗波上金色,十分好看。
眾人已散去,只剩富嘉謨陪楊悅等武權回來。二人便趁機又商討了些詩社多久集會一次,多久出版一次詩集等事項……擬定一個簡單的章程,待詩社正式成立,再與眾人商討。
「長安公子。」
二人正談的起勁,突然身後響起一陣馬蹄聲,一個嬌橫的聲音的叫道。回頭看時,楊悅認出是高陽公主的侍婢婉兒,不由十分詫異地問道:「你有何事兒?」
「公主讓我給你帶句話。」
「什麼?」
「你想要見楊豫之,便隨我來。」
「楊豫之跟他們在一起?」楊悅心下大驚,她與高陽公主結仇,一直提防她會報復。
「不只是他,還有一位小娘子……」婉兒突然嬌聲大笑。
「武照?!」楊悅蹭得躥了起來,怒目婉兒道,「你們想要怎樣?」
「不想怎樣,只要你乖乖地去見公主……」
「綁票?!」楊悅心中大急,如果武照有個三長兩短,她如何向楊夫人交待?楊悅雖在大急之下卻也不失理智,只是單憑她一言便相信武照在她們手上,不免太過草率,冷哼一聲道:「你說他們跟公主在一起,便在一起麼?」
「信不信由你,公主便在向南五里外的柳堤盡處,如果半個時辰之內,你不出現,公主便不客氣了……」說完已跨馬噠噠而去,只留下一串嬌橫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