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楊悅邊喝茶邊思索與玄奘的辯論,又想起高陽公主氣急敗壞的樣子,仍覺好笑。也不知她與辯機到底怎麼樣了。
楊悅正想的出神,武眉兒悄悄進來,在她耳邊大叫一聲,將楊悅嚇了一大跳。見是武眉兒,楊悅隨手將手中茶水向她潑去。這小丫頭兒在楊悅的調教下,變的沒上沒下,活潑有趣了許多,亭亭少女正是豆蔻年年,出落的越來越漂亮了。
武眉兒笑著躲開,說道:「郎君,夫人叫你去哩。」
楊悅心中一驚,楊夫人向來對她放縱,任由她胡鬧,從來不干涉她的事兒,除非有事兒才會主動找她。難道今日武照沒有同自己一起回來,被她發現了?暗暗著急,忙叮囑武眉兒去門口迎照妹妹,要她悄悄從後門回來。
楊悅走進楊夫人房間,楊夫人正在練字,臉色寧重,看不出高興或是不高興。楊悅向楊夫人撒嬌地說道:「母親的字越發好了,什麼時候教教悅兒吧。」
楊夫人淡淡一笑,也不抬頭,說道:「你若能在家呆住,我巴不得教你練字。」
楊悅嘻嘻一笑,在桌旁坐下,拿起盤中的蘋果啃了一口。見楊夫人在臨衛夫人的《名姬貼》,隨口問道:「這衛夫人當真是書聖王羲之的師父麼?」
衛夫人是東晉著名的女書法家,師從鍾繇,優善隸書,但將種繇的扁方變為長方,可以說是楷書的鼻祖。相傳王羲之的字便是在衛夫人指導下練習的。
楊夫人點頭說道:「書聖少年時曾從學於衛夫人,傳言如此大概沒錯。」
「碎冰?攔月?悅兒怎麼只看到不過是幾個方塊字而已。不見好到哪裡啊。」楊悅笑嘻嘻地說道。鍾繇曾稱頌衛夫人的書法說:「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婉然若樹,穆若清風。」因而楊悅如此打趣。
楊夫人斜過頭來看她一眼,笑道:「你不練字,還要說這些風涼話來。不然你來寫幾個字對比看看。」
楊悅吐吐舌頭道:「天,饒了我吧!仔細一看這些字果然十分了得,鍾老兒說的一點不錯,真是象樹象雲又像風,好看得不得了……」
楊夫人撲哧笑道:「又在胡說。」
「相傳王羲之畫鵝畫不好眼睛,請師父點睛,衛夫人點睛後,鵝變活飛走了。呵,是不是真的。」當然不是真的,楊悅不過沒話找話。
楊夫人也笑道:「笑話而矣當不得真。」想了想又道,「悅兒要怎樣才肯好好練字。」
楊悅笑道:「為何非要練字?我又不要考狀元。大不了我不寫字,別人便不會知道我的字丑啦。」
楊夫人禁不住用手指親呢的點一下她的頭,歎一口氣。想了想從書架上取出一本《筆陣圖》,說道:「你拿這本書先去看看,沒準會產生興趣。」現代人練字多從「歐、柳、顏、趙」開始,唐初這些人都還沒有,所學大都首推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女子大都學習衛夫人。
楊悅胡亂地翻看一下,見也是衛夫人的著論,是一本書法理論。無意中看到一句「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不由大笑道:「『墨豬』,呵呵!看不出衛夫人還是這樣一個趣人。」
楊夫人笑道:「王羲之少時頑皮,衛夫人為了督促他好好練習,的確想過不少法子。甚至還化妝成賣姘老婦點化他好好用功。為了教導他,自然要將理論寫得風趣些。」
見楊悅翻看書本,似是有些興趣,因而又說道:「練字其實並不難,功到自然成。傳說衛夫人練字將村頭的池水都洗成了墨色。甚至有一次家人送饃給她,她邊吃邊練,竟然將饃佔著墨汁吃光了……下了苦功,因而才有今日成就。」
這個故事楊悅在後世時自小便被人用來教導,沒想到卻原來是衛夫人的典故。因而笑道:「那豈不是一肚子全是墨水,怪不得世人誇人有文化,要說喝的墨水多。」
楊夫人見她顧左右而言他,歎口氣說道:「悅兒若肯用功,只怕古今才女無人能及。」
楊悅嘻嘻一笑說道:「母親謬讚了。只怕是母親看自家女兒什麼都好而矣。」
楊夫人看她一眼無奈地說道:「這練字便要的是這種刻苦的勁頭,你豈會不明白。」
楊悅如何不知楊夫人在苦口婆心的勸自己練字,不過想想真要像那樣刻苦練字,太浪費時間,因而笑笑說道:「字能認出便可,寫得好也不一定全是好事兒。」
楊夫人見她胡說八道,笑道:「你不肯下功夫,偏又要胡說。」
楊悅狡辯道:「我知道有一個皇帝,因為過於喜歡字畫,一門心思都用在練字上了,結果當皇帝卻當的太差勁。那叫做『玩物喪志』。」
她說的是宋徽宗趙佶,此人金石字畫無不精通,他的字被後人稱為「廋金體」,書法造詣很高,只是卻是北宋的末代皇帝,被金人虜了去。
楊夫人搖搖頭說道:「不見得,我知道有這樣一位皇帝,不論文學素養、治世武功樣樣都很卓越,怎麼會『玩物喪志』。」
楊悅以為他說的是李世民,點頭道:「當今天聖上自然是無人能及,若我是他,乾脆天天寫字便能發大財。」李世民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便是書法也十分了得,堪稱書法大家,他的一副墨寶在市場上能賣到幾千兩銀子,楊悅常在長安市場上亂逛之日,豈會不知。
楊夫人聽她說到李世民,卻默然不語。楊悅見楊夫人似是有些心事兒,眉頭攢在一起,想找些笑話來開解,便笑道:「母親字寫得這麼漂亮,我猜這滿朝的文武大臣也及不上。」
楊夫人果然眉頭展開笑道:「悅兒這張嘴,最會騙人開心。」
楊悅搖頭晃腦道:「悅兒可不是說笑,母親不如女扮男裝去考狀元吧。」
楊夫人笑道:「又在胡說八道。」
楊悅不屑地說道:「母親莫要也這般輕視女兒家,在很遠的地方,女人與男人是平等的,男人可以作的官,女人也照樣可以作,甚至是……」
「甚至是皇帝!」楊夫人接口道。
反而令楊悅嚇了一跳:「原來母親知道!」心中卻在暗暗納悶,莫非楊夫人也是從後世穿越過來的?
「我早年在西域遊歷的時候見到這樣的國家。」楊夫人接著說道,便又打消了她這種念頭,「那裡的有個城邦的老國王只有一個女兒,因此他去逝後,她的女兒繼承了皇位,只是那個地方與我大唐太遠了,沒有人相信女人也可以當皇帝。直到貞觀六年,新羅王金真平去逝,無男嗣,其女金德曼嗣位,稱為善德女王,世人才知世間還有女王……」楊夫人不自覺得停下手中毛筆。
「善德女王?」楊悅當真驚了一跳,沒想到朝鮮棒子竟然也有女王,而且比中國還早,「新羅有女王?」不由連聲呼道。
「不過那些文武大臣還是男子,女人並沒有與男人平等……」楊夫人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話,一邊說一邊練字,彷彿忘記楊悅還在身邊,陷入沉思。
將整個《名姬貼》臨完一篇,楊夫人才放下筆歇口氣,對楊悅說道:「悅兒最近都在忙些什麼,怎麼每天都不在家。」
楊悅伸個懶腰故作輕鬆地說道:「不過是遊園玩寺閒逛而矣。」
楊夫人冷不丁突然說道:「最近照兒怎麼也常與你一起出去?」
楊悅忙道:「我一個人去玩兒沒勁,便拉了照妹妹去作個伴。」
楊夫人看看楊悅,皺眉說道:「豫之也一起去了吧。」
楊悅知道楊豫之與武照的事兒已瞞不下去,反正楊夫人遲早也要知道,反而不如就此挑明了。於是說道:「母親,悅兒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楊夫人點點頭。楊悅說道:「悅兒認為兩個人如果真心相愛,不是什麼錯,反而是一種非常美好的情感。」
楊夫人似乎若有所思地出起神來。楊悅見她不反對,心中更加有了底氣,繼續說道:「豫之雖然不愛弓馬騎射,但也不是什麼大過,只不過喜愛玩耍,小孩兒心性而矣。他對照妹妹一片赤誠,卻十分難得。照妹妹對他也並非無情。母親為何非要拆開他們……」
楊夫人搖搖頭說道:「我也知豫之是個好孩子,他對照兒更是沒有話說。更何況長廣公主對我有恩,我怎會反對豫之。只是照兒自小便許配給成都郭家,是應國公在世時訂下的親事。如今已是無法改變了……」應國公乃是楊夫人的丈夫,楊悅到了武府才知道,原來武家在朝中也算是一品官宦之家。
楊悅一怔,這才明白問題有點棘手。她只考慮到兩人在一起要兩情相悅,沒想到武照已訂了親事,說道:「讓照妹妹嫁給一個沒見過面的人,不知他情性如何,會不會對照妹妹好,母親怎能放心?」
楊夫人歎口氣道:「不放心又能如何?千百年來女人們的命運便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楊悅急道:「難道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郭家能不能退親……」
楊夫人搖頭道:「本來三年前就該給照兒完婚,只是郭家阿翁突然去逝,因此耽擱了三年,只怕是今年便要來迎娶照兒了。」
楊悅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饒是她聰明異常,一時也想不出對策來。
楊夫人道:「相愛不能相守,不如不愛,這就是我為什麼不願讓照兒見豫之的緣故。」
楊悅茫然望向楊夫人,只覺的自己像是剛剛認識楊夫人一般,沒想到她對愛的認識是這樣子,剛剛的疑慮又擁上來,甚至想要問一問她是否也是從後世穿越過來的,但畢竟太於大膽冒失。她一直還將楊夫人當成「封建家長」,不准「自由戀愛」,如今看來反而是自己幹了一件蠢事。如果不是她,武照或許會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心甘情願地嫁到郭家。可如今她與楊豫之只怕是已到了無法分開的地步了……如若真的不能在一起,恐怕這份傷痛十分嚴重。怎樣才能即讓武照與楊豫之在一起,又能讓郭家滿意?
楊夫人見楊悅默然不語,以為她聽進了自己的話,調轉話頭說道:「悅兒如今也不小了,也應及早定門親事才成。這些天你可遇到有可心的人,母親決不為難你。」
楊悅見突然說到自己,臉上一紅,說道:「悅兒還小,未曾想過此事。」實際她心中卻存著有朝一日回轉後世,因此一再告誡自己萬萬不可與唐人發生什麼關係。在這裡玩些時日,定要想盡辦法回去才是。再說古人三妻四妾,而她楊悅是現代人,怎麼能跟這些愛不專一的古人相提並論。
楊夫人卻不知她心中所想,以為她害羞,笑道:「也不小了。如你這般年齡,很多女子早已做了母親。」
其實楊悅來到這個時代,在年齡上是個十分尷尬的事情。唐代人結婚早,女子一般在十二三歲便訂下親事,楊悅如今已二十一歲,在古人眼裡可以說是「超級剩女」。如果要尋與她年齡匹配的男子當真不大可能。一般與她同齡的男子都已娶妻生子,楊悅如果想要嫁給同齡男子除非是續絃,否則不能成為正妻。
然而楊悅卻是現代人,在她心中二十一歲還在求學,未到結婚年齡。因而說道:「現在的人結婚太早了,心智都未發育成熟,便結婚生子,一輩子便這樣完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楊悅歎一口氣,以她的眼光這些人還都是孩子,包括自己仍是童心未泯。
楊夫人說道:「雖然我也這樣認為,不過風俗便是如此,也無可奈何。我二十八歲才嫁給應國公,已是普天之下絕無僅有之事了。」
楊悅奇道:「母親怎麼二十八才嫁?的確有點罕見。」
楊夫人怔怔的出了會兒神,沒有回答楊悅。轉而問楊悅道:「悅兒想要嫁給什麼樣的夫婿?」
楊悅笑道:「悅兒要麼不嫁,要嫁便要嫁給英雄。」
楊夫人也笑道:「以悅兒的心性,只怕一般人等降服不了。你說的英雄是怎麼樣的英雄?什麼樣的人才稱的上英雄?」
楊悅想起從前與同學們開的玩笑,說道:「悅兒要嫁便嫁給秦始皇那樣的英雄。」說完也覺好笑,不由莞爾。
楊夫人也笑道:「秦始皇乃是千年前的古人,你如何能嫁。」
兩人談笑一會兒,楊夫人叮囑楊悅以後不可再帶武照去見楊豫之,以免日後二人更加痛苦。楊悅表面答應,心裡卻一直在琢磨怎麼才能解除武照與郭家的婚約。見楊夫人說郭家自從被貶官司便回到成都老家,許多年未有音信。心想或許郭家從此不會出現,那問題就好解決了,不過只怕是不太可能……
好在這些事兒放到以後再頭痛不遲。楊悅想起玄奘法師說的「具足戒」不明所以,於是問楊夫人:「『具足戒』是什麼?」
楊夫人解釋道:「具足戒是僧人受的戒,只有受了具足戒才能成為比丘。」
「比丘」楊悅到也明白,乃是梵語,「僧人」的意思。但是具足戒是她沒有聽說過的,又問道:「當和尚不是十戒麼,怎麼叫具足戒?」
楊夫人搖頭笑道:「守十戒者只不過是『沙彌』,只有受『具足戒』後才能稱為比丘。『和尚』也並非所有僧人都能如此稱呼的,只有『高僧』才被尊稱為『和尚』。」
「啊?原來和尚不是和尚。」楊悅大為詫異,驚呼道,「出眾的僧長才是和尚?」
楊悅說得奇特,楊夫人卻點頭道:「和尚一詞也是梵語,如果翻譯成中國話乃是『師父』的意思。是弟子對師父的尊稱。」
楊悅這才明白原來「和尚」在唐代有這麼高的地位。想起自己叫辯機「和尚」,辯機一臉欣喜的樣子,原來如此。又想起剛才見到的「戒言」「高僧」,不知他是否當得「和尚」一詞。笑道:「今日悅兒的確見到一位『高僧』,只是不知他是否是知尚。」
楊夫人笑道:「什麼樣的高僧?」
楊悅道:「那人的確十分高,足足比玄奘法師高出一個半頭。是成都大慈寺的和尚,呀,不對是大慈寺的僧人,誰知道他是不是和尚。呵!」
「法號叫做什麼?」楊夫人被她逗得大笑,又問道。
「『戒言』,很奇怪吧。具然有人把說話都戒掉,當真令人好笑。」
「戒主?」楊夫人若有所思的說道,「他長得什麼樣子?」
楊悅想了想搖頭道:「這個人極不起眼,幾乎讓人想不起他的樣貌。」
楊夫人聽了也覺納悶,搖搖頭,不再理會。
楊悅在楊夫人房中消磨了一個多時辰才出來。武照早已回來,楊悅看到她,便又想到楊夫人的話,不由大叫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