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在大唐 章節目錄 第二十一章 法師玄奘
    從辯機處出來,楊悅準備離開弘福寺,卻在院中遇到「玄奘法師」。玄奘法師同一位身材極為高大的和尚在一起,正往內院去。

    玄奘法師遠遠看到楊悅,向楊悅示意。楊悅忙上前向玄奘行禮,玄奘請她一同到內院敘話。

    玄奘的「辦公室」十分寬敞,但陳設卻十分的簡單,只一缽、一木魚、一張四腳幾,幾隻葡團,其餘則是經書,到處都是,無論書架還是几上,甚至地上也放了不少。

    楊悅不由大為歎服,心道:「一個人讀這些書,少說也要幾十年的功夫,這三藏法師的名頭果然不是白來的。」想起清代彭端淑的《蜀之鄙有二僧》,其中貧僧正與玄奘相近,更加對玄奘肅然起敬。向玄奘誠心至歉道:「前些日子對法師多有得罪,萬望法師海涵。弟子狂妄不能拜法師為師,實在有不得已的難處,卻被世人所誤以為弟子能與法師相提並論。以至於謬傳,讓小人得志,實在是慚愧。」

    玄奘擺擺手說道:「世人俗見貧僧向不以為意,公子何必耿耿於懷。況公子之才識豈可妄自菲薄。公子的『二元論』一語道破萬物至理,這種開創宗派之見識,豈是玄奘一辯才可相提並論。」

    楊悅見他如此抬舉自己,忙道:「弟子對此也不過是一知半解,豈敢與大師相提並論。」

    玄奘笑道:「你我不必如此相互歉讓,貧僧正要與公子一起探討。」

    楊悅沒想到玄奘與自己想像的大是不同,即不似大話西遊中囉哩八嗦,也不似西遊記中那樣迂腐執著,滿口都是「阿彌陀佛」。實在是一個十分超然的智者,於是又加了幾分敬重。口中謙虛道:「小小之徒豈敢有勞法師相問?」

    玄奘法師盤膝坐下,示意楊悅也坐下,笑道:「這似乎不是你的風格。」

    楊悅不由莞爾,知道玄奘打趣她當日的囂張跋扈,見玄奘如此隨和通達,當下也笑道:「即然被大師看穿,弟子便不客氣了。」

    玄奘點頭鼓勵道:「學術相爭如果客氣,如何辯論。正是要相互駁難才對。」轉頭向身邊的高大僧人介紹道,「這位公子便是如今長安城中十分知名的『長安公子』。」

    玄奘法師身材較小而且極瘦,那位僧人身材卻極為魁偉,便是盤膝而坐也比玄奘高出一個頭去,與玄奘法師身材形成鮮明的對比。然而玄奘法師與這樣一個身形差距極大的人在一起,卻無半點遜形。他身上自有一種氣度,令人於千萬人中也會一眼首先注意到他。相比之下,那位『高』僧卻顯得極不顯眼。而且是那種讓人一點都注意不到的不顯眼。自隨二人入內,坐在一旁,不曾出過一聲。如果不是玄奘出言介紹,楊悅幾乎沒有注意到他,還以為他不過是玄奘法師的待從。

    玄奘法師又轉回頭向楊悅介紹道:「這位是戒言大師,是成都大慈寺的高僧,是貧僧地一位故人。」

    楊悅向那和尚行禮,和尚也向她微微頷首,依舊不出一聲。楊悅心中不由大奇:「戒言?戒殺戒盜戒淫戒妄戒酒戒貪戒飾戒樂戒奢戒財,佛家『十戒』,卻沒聽說過要『戒言』,如果一個人將說話也戒了,豈不成了啞巴?」不由多看了他幾眼,笑道:「大師真是位『高』僧。」戒言卻似沒聽出她說的笑話一般,只顧低頭品茶,萬事不放在心上。

    楊悅不由尷尬地吐吐舌頭,嘻嘻一笑,向玄奘說道:「哲學之道,弟子狂妄,向以為不過是物質第一還是精神第一的問題。」

    「噢,願聞其祥。」聽楊悅所說名詞新穎,卻並不急於問詢。

    楊悅來到古代不少日子,卻一直不太適應古人動不動便盤膝而坐的習慣,因而很彆扭的席地坐在葡團上,雙腿並籠扭向一旁。玄奘看了略一吃驚,卻不動聲色,只靜靜地看著楊悅。

    楊悅卻渾然不覺,只顧說道:「以為物質為第一位者估且叫做『唯物主義』,認為現實世界的實物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在客觀世界中存在著;以為精神為第一位者即稱作『唯心主義』,認為實物不能脫離人的意識而單獨存在。所以世上哲學之道無外乎唯心或者唯物兩種觀點而已。便是佛教中無論何種宗派,便是法師的『三性論』中的『他識』與『自識』都是以心為識,皆是唯心之觀。」

    什麼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對於玄奘卻是十分新鮮的名詞。略加思索才緩緩地說道:「公子所言歸其根本,似是指天地間萬物「有」「無」之議也。天道之間,有與無,熟先熟後,熟有熟無,自來是宗教或公子所說『哲學』的一大辯題。」玄奘啜口茶,繼續說道,「老子有言:『道可道非恆道,名可名非恆名,無名天地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那無名之始便是指天地萬物原本已經存在,即公子所說的『物質不以人的意識為轉移而在存在』之意。而有名乃是人為的將萬物起以名字,則萬物依賴於人的意識而開始存在。即公子所說的『實物不能脫離人的意識而單獨存在』。的確是『唯物』或者『唯心』之意。

    又言『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即是『無中生有』之意。我釋家也有類似議論,以為『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無生有,而有生無後』也。實則與公子所說唯物與唯心也是一會事兒啊。」

    「無中生有」這個詞,楊悅及後世之人常喧之於口,沒想到細究起來卻有這等含義。兩人所言似是而非,如悟似不悟。楊悅不由大搖其頭,她於佛法本無多少研究,只能一概而論,泛泛而談,因而轉開此議,跳出佛理研究,問道:「敢問法師,弟子有一事不明。法師以為佛法之於民眾當真有益乎?」

    「公子以為如何?」玄奘見楊悅神情,知她雖然說得謙虛,實則已有定論,因而並不急於回答,而是反問一聲。

    楊悅便不客氣的言道:「弟子以為佛、道之術於民害大而益少。」

    對著和尚罵禿頭,楊悅的言談可謂大不敬之甚。然而玄奘並無慍色,反而饒有興趣地看向楊悅。楊悅不由暗叫一聲「好涵養」。只是她一向對佛教不甚了了,心中不吐不快。因而說道:「弟子以為太史令傅奕所說不差,『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賦』,實在是說中了大多數佛門弟子的心事。雖然佛門中不乏法師這等真心鑽研佛法之人,但的確有不少弟子不過是藉機騙天下人供食,自己卻游手好閒,好吃懶作。實是『無利於國,有害於民』也。」

    楊悅一口氣說完,以為玄奘即使不勃然大怒,至少也有不悅,沒想到玄奘依舊是不慍不火。聽楊悅說完,才從容說道:「誠然我佛弟子不免有種種污穢混事之人,然佛教何以能立於世間且大行其道,難道是世人皆愚?只是世人迷惘,有賴寄托,托以空門,解脫苦海也。宗教或者公子所說的哲學,都不過是想解釋一些理論,令世人明白生活的真諦……」

    「這到也是,人為什麼活著,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的確是一個最讓人困惑的大問題。」楊悅若有所思的說道。低頭喝口茶,全然沒有看到玄奘眼中的訝異。「人為什麼活著,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曾經困擾過她一段時間,她苦苦思索甚至因而閱讀了大量哲學書籍……很多人或許根本不曾想到過這個問題而認真或者慵碌的生活,但也有一種人如果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便會十分的困惑、迷惘,甚至吃不好睡不著。而楊悅恰好便是後面這一種人。

    「人為什麼活著?」玄奘法師望著楊悅幾乎驚得說不出話來。的確這句十分簡單明瞭的話,卻有「獅子吼」的作用,將人生的一大迷惘說出,將宗教或哲學想要解決的重大問題一語道破。玄奘對於這個問題同樣曾經有過迷惘、苦思,所以對於楊悅這種感受令他大生知己之感。便是一直低頭喝茶的戒言「高」僧也抬起頭來不無詫異地看了看楊悅,與玄奘交會一個會意的眼神。

    楊悅卻並未察覺二人的異樣,想了想繼續說道:「誠然,不能完全否定佛教的『精神安慰』作用。但佛教之害實大於益。」

    玄奘見楊悅口中雖然表示同意自己,臉上卻十分的不以為然,微微笑道:「公子何不將自己的真心想法說出,不必介意我的態度。」

    楊悅見玄奘如此大度,也不掩示,乾脆毫不顧及地說道:「佛家所謂『六親不認為佛,滅亡性情為佛』,弟子以為實是有違天理人論。若果真如此,親者不親,便是師徒之間也不應有任何情感可言,豈不同動物一般,人類還妄稱什麼萬物之靈。」

    楊悅知道玄奘非一般智者,因而將心中困惑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反而更好,所以用詞十分不客氣。玄奘並不急於爭辯,待她說完,才雙手合什道:「阿彌勒佛,佛家所謂『六親不認』、『滅亡性情』,實則是『厭三界之無常,辭六親之至愛』,以便六根清靜,斷去『癡、嗔、貪』之妄念,專本一心而修練也。與人倫天道並不相違背。而佛教之精髓則是『行善積德』,向世人勸善,豈不利於人道天道乎?」

    楊悅搖頭道:「親者尚不能親,況他人乎?斷去一切妄念,人生只剩平淡,豈不十分無趣?」

    玄奘法師微微一笑,並不強求楊悅同意自己觀點。知楊悅意尤為盡,便點頭示意她繼續。

    楊悅沉思片刻又道:「便如法師所說佛之精髓在於『行善積德』,然而佛家又有『一闡提人皆可成佛』,斷了善根之人也可成佛。這又何解?更況游手游食,於善德何益?」

    玄奘法師徐徐言道:「道生法師所謂『一闡提人皆可成佛』,當日也曾被眾人指為邪說,甚至不能見容於同輩。道生於虎丘說法,無人來聽,道生則不眠不休,直至頑石點頭,才得世人認可。其中道理卻不難理解。公子慧根非淺,以為何解?」玄奘法師知楊悅不過故意駁難而矣,因而反問楊悅。

    楊悅笑道:「佛家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說,然而十惡不赦之人,只要懺悔便真要放過他麼?」

    玄奘法師信手自幾上拿來一紙,寫了一個「渡」字,說道:「地藏王菩薩發大志願:『地獄不空誓言不成佛』,誓要渡盡世人,令世人皆存善念,人有悔過之心何不給其重生之機?」

    楊悅卻又笑道:「佛教『勸善』可為人道。然而成佛之道在於『修行』乎?怎不見淨土宗以念『佛號』法門,往生極樂世界。如此修行與大道何益?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便可往生極樂,實在與『善道』有何關係?」

    玄奘沉思良久,微微頷首:「貧僧十三歲出家,一直研究大乘佛法。貧僧於外遊學十幾年,苦研思索終有所悟。貧僧也以為淨土宗此乃捨本逐末之法。公子小小年紀已有此見識,實是天生的通達之人。只是向來世人愛偷懶,因而淨土宗反而易於大行其道……」

    楊悅見他提到一個「悟」字,不由又笑道:「佛家最講『悟』字,有什麼頓悟、漸悟之說。然而弟子終是迷惘,不知如何修行,何時可悟。弟子知道一個教派,卻專以教義為尊,如何行事,何為善,何為對,一目瞭然,尊照行施即可。而我佛教教義似是而非,似明又暗,令人琢磨不透而不知所云。便是往那極樂世界也是個糊塗東西。」楊悅說到此已是大有諷刺之意。

    玄奘卻不著惱,想了想竟然點頭贊同道:「公子所說可是景教?各教不同,但殊途同歸,無非順天道人論,教化世人以善為尊。佛法雖有「三藏」,然而「律藏」不被世人所重視日久,當重行於世人。」景教大家也許並不瞭解,但如果說基督教相信大家立時明白。景教正是基督教在唐代的稱謂。

    楊悅見他首肯,心中一動,想起玄奘乃是「法相宗」的宗祖,主張萬物唯識,心外無法。法為「法門」,相為「形式」,法相辯證統一。並以各種教義為規,立定佛法。難道說是因今日之故而開創法相宗?然而法相唯識教義終是十分深奧,非楊悅所能理解。

    玄奘法師想了片刻又道:「貧僧二十年前受『具足戒』,奉二百五十條戒律,不知是否可稱得上公子所說的『教義明確』。」

    楊悅卻不知所云,她對佛法瞭解並不深入,不知道何謂「具足戒」。心道法相宗據稱各種教規十分繁雜,各種律條太多,雖然一時大行於世,終因不是多數人所能達到的,流行不久卻又消亡,反而是淨土宗至現代都有盛不衰,當真是讓人歎息不已……想著想著不由入神。

    楊悅心思轉念十分快捷,今日所談其實涉及很廣,從人生的迷惘到宗教的意義,再到佛教的真諦以及修練法門、佛教門派等等,雖然是游離於佛法之外泛泛而談,卻是從更高的層次來談論宗教哲學的問題。

    玄奘見她陷入深思,並不說話,只默默地看著她。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已駭然不已。楊悅不過一弱冠之年,更準確地說是個年輕女子,卻能想到這些問題,實在不同尋常。

    猛然間,楊悅抬頭發現玄奘正十分困惑地望著自己,不由驚醒。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辭。玄奘見她要去,堅持親自送於門外。一路沉默,二人各自思索,走到院門口楊悅連聲道別,玄奘才回過神來。

    楊悅突然想起玄奘念的佛號,便又問道:「我聽法師口頌『阿彌勒佛』,似是與淨土宗有些淵緣。只是為何是『阿彌勒佛』而不是『阿彌陀佛』,二者有何區別?」

    玄奘默默向楊悅注視良久,突然笑道:「公子日後當會自知……」

    楊悅見他不肯說出原因,也不勉強,向玄奘合什而去。

    待見她走遠,玄奘低頭沉吟半響,自語道:「真乃質璞美玉也。」

    「果真是個奇才。」玄奘回頭,見戒言不知何時也跟了來,出口言道。

    如果楊悅聽到,定會大呼:「『戒言』你違規了,怎麼說起話來!」

    不過楊悅此時已離開弘福寺,竟忘了去找武照與楊豫之。見武權在寺門口等待,也不知武照與楊豫之二人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便讓武權候在此地等武楊二人,自己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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