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歡淡淡看他半晌,才慢慢闔了眼,紅唇輕動之下,覺出他挪開了手指,不禁啟唇,小聲道:「不必……」
然而喉間癢漲,才吐二字,便又啞咳出聲。
賀喜眸底引火竄光,屏息僵停,眉頭皺得更緊,好半天才抬手去摸她的臉,指腹一下下撫過她面上潮紅之痕,低聲道:「你不必多說,我自明白。」
她又睜眼,眼角略濕,緩緩一壓下巴,指尖推了推他的掌心,示意他走,不必撐著陪她……
不必為了她而這般辛苦。
他突然俯身低頭,重重吻住她。
她長睫眨動,無力拒他,只得任他洩出那焦急之火,未閉眼,看他眉間褶皺漸漸舒展開來,才輕輕一喘,再一推他。
「曾……」她唇縫中費力輕吐一字。
他直起身來,用力一握她的手,低眼看她道:「人在帳外,我去叫。」他轉身,走了兩步,復又回頭,臉色蒼邃,眉眼間是道不出的神情,「別逞強。」
外面有陽光透縫斜入,打在他身上,硬甲觸日而耀,堅緊可靠。
她頭暈得厲害,聽了他這話,人又恍恍愣住,心底一角砰然脆裂,宛如地上碎瓷,只不過濺出的是赤血,而非烏藥。
看他大步出帳,不由垂眼攥被。
心口血湧沙沙作響。
……非強不可。
不多時曾參商便入帳覲見,足下步子急如沾火,一路小跑到內帳中。奔到她榻邊,屈膝半跪,一雙大眼水紅,嘴角一癟,小聲道:「陛下。」
竟似要落淚。
英歡偏過頭。看她這模樣,不由一展眉,口中輕哂,「……朕又沒死。」然後側身,撐了撐胳膊。
曾參商見狀,忙上前來扶,幫她坐起來,又拿了幾個軟枕墊在她身後讓她半倚著。拂袖一抹眼,「陛下龍體生恙,臣……」
「舊病而已。」英歡聲音若絲,纖眉微動,黛色襯得面龐愈蒼白,抬睫看她一眼,「趙爍是如何說的?」
曾參商晗,小聲道:「趙太醫也說是陛下固疾又,但軍中攜藥不足久養,他已往京中遞了折子。參請沈相獨閱,命太醫院備藥,隨下一批軍需器甲一道送來軍中。」
英歡臉色大變,胸口氣血洶漲。開口欲言,卻大咳不止,臉色紅如血抹,半晌才抬手壓喉,忍了半天,啞聲斷斷續續道:「……此等大事,他趙爍竟敢一人獨斷?!不經朕意,便往京中遞折子?!你給朕……拿他入監!」
京中朝堂風雲祗候。她人在軍中舊疾突,千里之外隱霧蔽崖不可辨,若傳此事,不知又會生出什麼事端來!
「陛下息怒!」曾參商一下便慌了,也顧不得君臣有別,急忙上前來拍撫她的涼背。見她眼中怒意橫生、氣喘不休。不禁急急又道:「非趙太醫膽大瞞君、一人獨斷,實是因陛下三日未醒。趙太醫生怕拖時出事,才稟奏了鄴齊皇帝陛下,請他來決……」
英歡怔然凝眸,側頭看她,猶不敢信,啞聲道:「此事是鄴齊皇帝陛下准允地?!」
邰朝中有細作,此事他絕不可能忘,又怎會同意趙爍將請藥折子在此時往京中?!
曾參商點頭,自低了眼,道:「鄴齊皇帝陛下獨自關帳半日,才允了趙太醫之請,說……任是何事,都比不得陛下龍體重要。」
聲音越來越小,話音到最後幾要跌落埋入帳中輕塵之中。
英歡心口沸血瞬時如遭冰凍,滿腔怒氣梗在心頭,再也作不出,眼底紅透一片,半晌才一垂眸,身子重重靠上後面軟枕。
再也無力。
別逞強……
他那銳落三字之音猶在耳邊輕蕩,原來如此。
知她定會拿身子硬扛,才在她未醒之時便獨允邰太醫之請;可若是一旦風起雨傾,他那鐵甲寬背又能否真的替她扛下種種難責之事……
英歡閉眼良久,才一揮寬袖,輕聲問道:「……三日來,順州城下如何?鄴齊皇帝陛下那邊可有何動靜?」
曾參商朝後退了半步,垂道:「兩面軍中將帥集帳議策一次,方將軍願遵鄴齊皇帝陛下攻城調命。三日來鄴齊皇帝陛下白日隨軍出營,夜裡……」她抬睫一剎,又抿抿唇,小聲囁喏道:「夜裡便來守著陛下,連鄴齊京中來的折子都是命人直接送來陛下御帳中、擇空批閱,幾日來都未好好歇息過……」
英歡臉色遽然竄紅,撇眸去看她,見她低了頭,不知她面上是何神色,聲音不由一寒,道:「他行此逾矩之舉,你們上上下下竟無人勸阻相攔?!」
叫邰將兵們看了去,成何體統!
曾參商默聲不語,更不敢抬頭,手指扯了扯袍邊,半晌才憋著道:「鄴齊皇帝陛下欲行何事,臣自是不敢勸攔,便是方將軍看在眼裡,也未多話,因是營中上下都不敢多言……」
英歡聞言不由又是微怔,「連方愷都未犯諫?」
曾參商低眉,「方將軍自那夜雨戰之後便再也未在背地裡對陛下不敬過,他雖不善多言,可誰都看得出他對陛下頗為歎服。且非將軍一人,兩軍上上下下,凡是那夜冒雨參戰者,何人不對陛下心生敬佩之情?」
英歡長睫驀然一垂,心中漸明,雖說前些日子知二軍對她拜服,卻未想過連方愷也會真心尊她服她……風聖軍中將兵難馭,能得如今這局面。ap當真不易。
她不由蹙眉,唇角卻微微一牽,淡聲道:「如此看來,朕這一場病倒也生得值了……」
曾參商見她怒火不復先前之盛,才緩了心神。道:「陛下不必擔心順州一事,據人所報,鄴齊江平所領步兵及攻城之器明日入夜前便可抵赴大營,鄴齊皇帝陛下已然決議,最遲後日午後,便要出兵攻城!」
順州城中無帥坐防,被圍數日,當是糧水緊缺。此時攻城,應是不難,只不過……
英歡看向她,眉微皺,道:「傳朕口諭,就說朕身子已大好,再點二十人來守帳,若始攻城,除趙爍之外,非得朕詔。任是何人都不准入帳!」
三日來他不眠不休,只因擔心她。
若是兩軍攻城,前方戰火紛飛,她又怎能讓他再陣前營後來回奔波!
曾參商伶俐心剔。聽她此言,瞬時便明白了她是何用意,心中不由一歎,口中應喏道:「臣遵旨。」
英歡身上熱意一陣陣襲來,又始僵痛,頭一暈,不由朝榻內偎了偎,又囑咐了一句:「京中若有何報。立時拿來與朕,不得耽擱。」然後輕一揚袖,遣她退下,不再多言。
聽得曾參商出帳聲遠,才緊喘一氣背後冷濕,體虛焦熱……
喉間腥甜。
大歷十三年六月。兩軍合師北伐燕朗之部。屯兵於順州城外三十里處,施計誘敵出城以戰。
二十一日夜。大雨,燕朗親帥中宛精騎三萬來襲,中伏。
上隨大軍出戰,於城南五十里谷外阻退走之敵,縱馬揮劍,三軍陣前手刃朗之中腦,兩軍一時敬而畏服。
二十六日,上赴城下視陣,途中舊疾突,歸帳臥養;攻城在即,帝統二軍伐策,定令始下,無將不從。
三十日,江平之部抵赴大營,所攜攻城器甲不可數計;時城中少糧斷水,民哀兵疲,久踞生怨;帝命二軍趁勢出兵,馬步兵齊,日夜輪陣,車石弓矢射之不停,攻勢銳不可當。
七月三日,城中守軍不敵而降,順州城破。
戰鼓聲聲破天,震耳聵。
人在帳中,身下硬榻微微在顫,遠方那千騎鐵蹄紛踏而動、萬人甲潮連顫而鳴之音排山倒海一般湧至耳側。
如滔天巨浪,瞬時淹沒了她整個人。
英歡一下子驚醒,頭暈額燙,翻身之時手肘磕在榻緣尖角,生疼不已,咬唇之時,恍恍間覺出腰間橫來一掌,攬過她的身子,不叫她再動。她來不及抬眼,鼻間便滿滿灌入來人身上血汗之味,鐵甲冷戾之氣混著股股戰塵,將她整個人都裹進了無邊溺窒的悍利之潮中。
「順州城破。」冰得燙地聲音沉沉在她耳邊響起。
她這才緩緩睜眼,長睫掀起之剎,便對上他那滿是血絲的雙眸,心口不由一搐,伸手一把扯過他的胳膊,拉他上榻,不顧他滿身髒塵污血,整個人都縮進他懷中,手指摸上他的臉,劃過那稜稜角角,才終是輕聲道:「竟沒料到,你會這般快……」
他說五日內,實只花了三日。
江平之部四日前到,當夜兩軍便北推十里,步兵先,攜攻城之器,三更之時始攻城之戰!
至今夜此時……正好三日整。
賀喜撐臂在側,另一手摟著她,眉峰緩緩落平,大掌探入薄被中,撫過她只著了綿薄羅衫的身子,低下頭,聲音透寒:「若是不快,我如何能見得到你!」
她不語,只閉了眼靠著他,知他在謔怨她先前所下之詔前方攻城戰起之後,任是何人都不得入她御帳。
紅唇僵抿了半晌,才微一牽揚……
已下順州。
當真是,快得讓人不敢相信!
他見她不吭氣,忍不住將頭埋下,親了親她地臉,又親了親她燙的耳垂,最後湊在她頸窩裡,不動了。
覺出她渾身仍在熱,才知她病尚未好。
心底不由一硬。
英歡輕輕推他一下,開口道:「大戰將歸,你先回去好好歇息,若有何事,明日再來同我說……」
賀喜一把將她抱起來,眸子裡血絲滿佈,卻仍透著精閃之光,薄唇輕開緩合,對她道:「城破之後,我已命先行入城換防的人去將順州府衙清空,作你移駕之所,眼下趁夜回來,便是要帶你入城!」
她面露驚詫之色,盯著他地眼,口中喃喃,輕聲道:「夜已過半,你……」
他冷眼一掃帳內,眉頭皺了皺,又展開,看著她,眼裡火光頻跳紛繁,嘴角一扯,低聲道:「此處睡得不舒服。」
她愈不解,抵在他胸前的手有些僵。
他眼底有笑意,漸漸化開,融暖之情將她的心都要顫碎了,「城中有熱水,有軟榻,有香幔……」
她長睫微動,正要開口,他卻探指上來,揉住她紅唇。
於是她只看著他,見他眸底顏色愈深,恍恍間彷彿明白了他是何意,臉不禁一紅,蹙眉就要轉身。
他卻摟緊她,手指壓緊她瘦削的下巴,低頭吻了吻她的唇角,聲音低啞,無限惑溺,「你還病著,我不會亂來。」
她垂下眼,臉更是紅了他又吻她一下,硬睫擦過她臉上柔肌,低聲道:「幾日來大戰疲乏,只想抱著你好好睡一覺……在外血戰數場,你忍心駁我之願?」爭取趕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