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打罷,雨聲漸大,靄靄水氣淹了一屋子。
身上錦綢絲袍密密地貼著肌膚,恁的扯了股涼意進來。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紗帳外,只瞧見身側那人在暗中也淡閃的眸子。
英歡的手從被中抽出來,沿著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臉,蓋住他的眼,低聲道:「做什麼不睡覺,光瞧著朕看?」
那人不動,任她的手放在他額上,冰涼的指尖觸得他愈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紗帳,身子微微往外面側了一側。
英歡收回手,翻了個身,輕喚了一聲,「寧墨。」
他動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皇上有何吩咐?」
這麼靜的夜裡,這麼敞的殿內,他聽見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裡無甚笑意,只淡淡地透著股子落寞之意。
「和原先想的不一樣,是不是?」她仍在笑,笑著問他。
寧墨身子微僵,心底裡有冷意滲出,不由歎道:「是不一樣。」
英歡半坐起身,擁著紅底金絲錦被,懶懶地*上牆,紅唇一彎,臉上笑意斂了些,「出得這殿外,若是敢開口胡說,休怪朕無情無義。」
寧墨聞得此言,心裡頓時又涼了三分,回頭去看,卻看不清她的臉,不由又是一歎,「臣斗膽,想問個問題……」
她裸在被外的肌膚觸上那濕冷的潮氣,不禁顫了下,又裹緊了被子,才道:「但問無妨。」
床邊的寧墨怔了片刻,才啞著嗓子道:「皇上……可是對所有男子都似這般?」
黑暗裡,英歡唇旁劃過一抹帶了諷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問的是這個。
壓了壓聲音,淡淡地道:「是。」
寧墨起身,撩開紗幔,動作緩慢,「無一例外?」
英歡揉了揉被角,「無一例外。」
寧墨口中一聲微歎,聲音幾不可聞,走去外面,取了衣物來,一一穿好,又轉過身來望著她,道:「時辰還早,皇上多歇息歇息罷。臣先告退了。」
英歡不再言語,只看著他一步一步出了那殿門,才拉過被子,躺回床上。
屋外天色已有一絲亮意,床頂黑色承塵上的金色鈿花映了窗子那邊透過來的光,迷了她的眼。
英歡閉了眼睛,卻再無睡意,腦中清醒萬分。
無一例外,便是無一例外了。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卻不想,這麼多年來,她怎會從未有孕過。
她是邰涗國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國史上第一個女帝。
文臣仕子們是男人,將帥兵士們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這個國?
被子裡的身子漸漸暖了些,屋外殿頂琉璃瓦上雨點濺落的聲音也慢慢小了,看來這天,是得放晴了。
她心裡且笑且歎,誰說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給賠進去?
手指輕輕撫過寧墨先前躺過的那一邊,冰涼的緞面竟是異常柔滑,像極了他身上的皮膚。
英歡眼皮驀地一跳,耳邊又響起那話。
荒淫無度。
那妖孽,說她荒淫無度。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穩,眼睛下意識地瞇了起來。
荒,是什麼荒;淫,又是什麼淫。
那妖孽,且沒資格說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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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散後,英歡獨留了狄風,於偏殿議事。
褪了朝服,身上只著松敞的羅衫,她倚著御座,一雙眼瞧著殿外池旁柳樹,看也不看狄風,便開口道:「先前說的那事兒,辦得如何了?」
狄風立得筆直,聽見這話,眼裡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虜來的八千鄴齊百姓並未悉數帶回來,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些低階武將……」
英歡利落地打斷他,瞇著眼睛道:「朕問的是那件事兒。」
狄風面上終露難色,猶豫了半天才道:「皇上要的畫像確實難求,臣把京城內尚有口碑的畫師都尋來了,讓按著那幾個武將描述的來畫,可畫出來的幾張,竟無一相似……況且,臣自思量著,那些武將恐怕也並無機會見到賀喜真容,所說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諏的……」
英歡不禁皺了皺眉,「把畫好的幾張,拿來讓朕瞧瞧。」
狄風低頭,「是。」
英歡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幾步,「你先前在逐州,可有見過他?」
狄風望了她一眼,「並無機會近看,只那一次兩軍對陣時,遠遠瞧了一眼罷了,也作不准當時那人是他本人與否。」
英歡臉朝他這邊一側,挑眉道:「說說,感覺如何?」
狄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感覺如何?
當日……那人黑甲白纓,座下之馬通體遍黑,縱是隔了那麼遠,也能覺察出他於鄴齊陣中那攝人的威勢。
他狄風識人,向來是以血性而斷。
那個男人,說是血性萬丈,也毫不為過。
真男子,當如是。
只是此時此刻對著她,他卻開不了這口,說不得那男人的好話。
狄風握了握拳,低聲道:「臣並無什麼感覺。」
英歡定定地望著他,望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笑,「罷了,朕也不為難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難看的樣子來,好似誰奪了你的兵權一般。」
狄風臉色和緩了些,看著她那笑容,心底裡不禁悠悠一顫。
只要她在他面前笑,哪怕只有一瞬,他便覺得,不論什麼,全都值了。
全都值了。
正想著,就見英歡的手略動了一動,從案上翻出一箋紙,臉上神色也變了變,道:「職方司今日剛來的消息,那妖孽,派使臣來了。」
狄風心中大驚,面上之色也穩不住了,鄴齊國派使臣來?
當真是天落紅雨了!
兩國斷交已有好幾十年,莫論近十年來的處處為絆,但說剛剛結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為何鄴齊此時會派使臣來!
英歡看了看他,輕笑一聲,「想知道為什麼?」
狄風點點頭,「皇上莫非知道?」
英歡眼簾一闔,冷冷一笑,「若說那妖孽還有什麼地方像人,也就是他那份愛民之心了。你這回虜了他八千無辜百姓來,他能忍就怪了!不信的話你且等著瞧罷,此番這使臣定是來要人的。」
狄風略想了想,才抬眼問道:「皇上打算如何?」
英歡將那箋紙在掌中揉碎,緊緊握在手裡,看著狄風,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這話,背了身子過去,道:「等人來了,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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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齊國使臣抵京,英歡下旨,於九崇殿設宴款待。
來者甚是年輕,姓古名欽,鄴齊國三年前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現在將將升至五品,說是天資卓絕,頗受賀喜寵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時常在崇勤殿給賀喜講書。
宴席之間,宮伎奏樂起舞,文臣武將但列兩側,酒酣食足,竟無一絲兩國不穆之意。
英歡於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動銀筷,眼睛只打量著坐在下右側的那個年輕男子。
頭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過,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卻是透著靈黠之光。
舉手投足間頗有風範,席間言談不卑不亢,措辭得當,連邰涗朝中平日裡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對他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英歡攏在宮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緊了又緊。
那妖孽身旁隨隨便便一個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風姿,休論別的名臣武將了!
心裡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該是多好!
正兀自想著,古欽便朝她位上望了過來,眼中含笑,觸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英歡心頭冒出點火苗子,這人當真膽大!
是他心中本就瞧不起她,還是那妖孽身邊的人均是不懼天不怕地的?
古欽本是笑著望她,望到最後竟嘻嘻笑了起來。
身旁有人提醒他,「古大人是不是略有醉意了?」
古欽擺擺手,仍舊是笑著,當著這殿上朝臣們的面,大聲道:「來之前沒有料到,邰涗國的皇上竟生得如此國色!」
這一句大不敬之言從他口中冒出,殿上諸音瞬間皆弭,空留箏弦斷聲,在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來撞去。
那古欽仍是無事人一般,自顧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飲而盡,然後又笑道:「諸位怎麼了?莫不是我先前之言錯了?難道諸位不覺得,縱是天仙下凡,也難及陛下此容麼?」
英歡的臉色愈黑了去,往日裡都道鄴齊國皇帝賀喜好色無邊,眼下看來,這好色莫不是它鄴齊國男子的通性?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滿面漲紅,指著古欽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裡,怎的如此放肆!」
古欽一不起身二不還嘴,看也不看那人,單單又直衝沖地望向英歡,笑道:「我本就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況且,我也不是邰涗的臣子,自是心裡想什麼便說什麼了。這次自鄴齊而來,實是奉了我上旨意,想來贖先前被狄風將軍虜至邰涗國內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他那口氣,真真是篤定萬分,讓人聽在耳裡,竟不似商量,而是命令。
狄風一張臉冰得滲骨,盯著古欽,心裡恨不得抽刀上前,將那狂妄男子於殿上斬成兩半。
英歡環視一圈殿上眾人,目光鎖住古欽,眨了一下眼睛,竟是笑著道:「古大人,想拿什麼來贖?」
她那一笑,堪比殿中金花,驀地晃亮了古欽的眼睛。
他一下子站起身,上前兩步,立於英歡御座之下,笑道:「我此次前來,帶了白銀十萬兩,匹帛五萬匹,陛下覺得如何?」
英歡望著他,眼簾輕動,紅唇微顫,端的是一副嬌人之色,「不夠。」
古欽看著她那神色,竟一時間怔了神,直等身後有大臣咳嗽,他才反應過來,慌忙道:「那陛下想要什麼?」
英歡輕輕一晃宮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麼,怕是鄴齊國內人人皆知罷?」
古欽愣了愣,遲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難道是……」
英歡眼中顏色暗了一方,臉上卻還是笑著,開口道:「朕,好男色。」
古欽萬萬沒有想到,當著這殿上眾人,英歡竟能出此大逆之言,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應對。
身後已有人在笑,古欽才剎然回過神來,對上英歡的目光,心中略有憤憤之意,這女人,是故意讓他難堪不成?
於是便揚起下巴道:「陛下若是好男色,那也好辦,但等我回了鄴齊,選上百十個一等一的美男子,呈至陛下面前即可。」
英歡放下袖子,臉上笑意漸消,「若想贖人,可以。古大人,朕想要你鄴齊國內最俊的男子。」
古欽不禁又愣住,她……
還未等他想透,便見英歡唰地起身,一襲紅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眾人。
她抬手,氣勢迫人,將案上酒盅舉起,猛地潑下來,盅內酒水灑至他腳下,濺了他一袍子。
古欽猶在怔愣,耳邊已響起英歡萬般深冷的聲音:「回去告訴賀喜,若是他肯來做朕的男寵,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還給你們!」
一字一言,擲地有聲,震得這殿上人人都傻了。
英歡看著面前古欽臉上色澤萬變,唇側一勾,眼角一挑,心間一笑。
當日那妖孽在兩國陣前道她荒淫無度,今日她便將那羞辱,百倍奉還與他!
但看這古欽回去後,那妖孽會做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