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再漫長不過,每年下雪的日子,對許君竹而言,最是難熬不過。幾個月來,幾乎臥床不起,只盼著春天能夠早點到來,卻沒想到,已是三月時節,又落了一場大雪,原本盛開的紅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寒凍中死去。
晚晴的心中焦急不已,只覺得這不是什麼好的兆頭,怕是母親已經熬不過去了。多次找御醫來診治,號過脈後,都是搖著頭離開蘭心苑。所有人都是一句話,心力衰竭,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許君竹夜不能寐,總是不住的清咳,狄光遠和晚晴在身旁侍奉,竟咳出好多血來。晚晴知道母親是斷難好了,暗地裡哭了不少次。狄光遠無法,只是不住的安慰,收起沾滿血跡的帕子,只瞞著君竹一人。
偶爾李隆基會過來看君竹一會兒,清雋的面龐早已不復當年的稚氣,宮中的鬥爭,早已將他鍛煉的沉穩老練。眉宇間隱隱間已有了帝王之氣。許君竹笑著看他,這個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皇子,終有一天會帶著李唐走向盛世的。
「姑姑,明天我就要出發趕往封地了。」李隆基凝望著君竹,幾番猶豫,終於還是開口說出。
君竹笑著點點頭:「好啊,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是個不錯的選擇,以後要把握住時機才是。」
李隆基怔怔的,一把握住君竹的手,俊眸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輝,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住,不再說話,使勁兒的點了點頭。
眼神飄過,忽地發現,蒼白而冰涼的指尖隱隱間帶著黑色。李隆基心中大驚,雙目圓睜,定定地看著君竹。只覺得嘴唇微微的顫抖:「姑姑……這是……是誰做的?」
許君竹只是淺笑著搖頭,喃喃道:「何必再追究這件事?我命該如此。」
「不行!」李隆基握緊君竹的手,厲聲道,「我一定要讓這個人付出代價!」
「不要。」君竹嘶啞著聲音,「你要記住你的使命,你的責任。如果有一天,有這個可能,不要讓我出現在史官的刀筆之中,我就感激不盡了。」
李隆基還要再說,卻被許君竹阻止。
「去吧。」許君竹輕語,指尖輕輕碰觸著李隆基的臉龐。卻不再看他,「做一個好皇子,甚至……」說道這裡,淺笑了一聲喃喃道,「我也累了,想休息了。」
冰涼的指尖滑過自己的面頰,李隆基心中微微一動。凝望著面前的女子,面色蒼白沒有絲毫的血色,顯然已是病入膏肓之相。看到這裡,不由心中大痛。
這個女子教會了他太多太多,不只是謀略,還有一種更重要的東西,那便是刻骨銘心的傾慕。
慢慢鬆開君竹的手,站起身子,鄭重的拜了三拜,轉身離去。他從小在她身邊,一直堅強,此時,他亦不願,讓她看見自己面頰流下的傷痛的淚水。
遠望著隆基離去的身影,許君竹微微一歎,怎不曉得他的心事?只是,他還是個孩子,如論長到多大,在她面前,終究還是個孩子罷了。
隔了幾日,天氣竟漸漸的轉暖,晚晴和光遠執意讓許君竹到院內曬曬太陽。許君竹執拗不過,便笑著答應。
站在院內,陽光打落在身上,曬得人心中暖暖的,院內的玉蘭花開的極好,每一朵都有碗口般大小。
晚晴知道母親素來喜歡紫色,便摘下幾枝,插在白玉瓶中。其中一朵輕輕的別在了許君竹的鬢間。
許君竹只是笑,要將那花拿下:「我都是什麼年紀的人了,還帶這個,不怕別人笑話?」
晚晴急忙拉過君竹的手,阻止道:「怕什麼,媽媽一直都是貌美的,有什麼關係?」
許君竹聽了,淡然一笑,便不再伸手摘取。眼望著院內紛繁的玉蘭、翠綠的鳳尾,心中一陣迷惘,不覺得口中喃喃道:「也不知,出征突厥的大軍怎麼樣了。」
晚晴倏然一怔,知道母親的心中一直掛念著爹爹,只可惜,一年多了,到現在沒有班師回朝的消息。心中也是幾分悵然。
正在這時,狄光遠匆匆跑來,神色帶著幾分猶豫:「姑姑,武攸暨大人來了。」
「是他?」許君竹眉心微凝,隨即舒展,「叫他進來吧。」
緩緩走回屋子,自己果真是不成了,才站了一會兒,便已是滿頭的汗水,靠在竹榻上長舒了幾口氣,定了定神,武攸暨已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如今的他,邪魅的面容也有幾分憔悴。只是靜靜的凝視著許君竹,沒有說話,指尖不斷的拂過君竹的髮絲,眼中帶著絲縷的心疼。
「我就知道你會來。」
武攸暨依舊是笑,唇角微顫,說不出話來。
許君竹細細的瞧著他,輕道:「這麼多年,我無助的時候,總是你來陪伴我,我心裡的事,你知道的一清二楚。卻從未怪我利用了你,還是默默的在我身旁,苦了你了。」
「切莫要這麼說,若是這些都做不到,怎做的你的知己?你心中始終愛他,我從未怪過,也未嫉妒過。」武攸暨柔著聲道,「其實我這次來,是告訴你好消息的,他已大勝,在天山以北建立北庭都護府,過陣子就會回到洛陽,你一定要挺住才是。」
許君竹心中一喜,淚水忍不住簌簌滑落,喃喃道:「果真是勝了。」隨即又輕歎,「他是個生性淡泊之人,如水的純淨,此番定會遠去,不會再回來了。」
武攸暨一驚,急忙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可不要瞎想。」
許君竹搖搖頭:「浮生若夢,如白駒過隙。恩怨對錯,不過是活著的人給自己留下的枷鎖,束縛了自己的心罷了。我這一生,從竹林賞月開始,便認定了他。縱然毀掉了一生的修行,踏入紅塵,幫他謀劃破敵,同他在這裡一起看窗外的森森鳳尾,一生的恩怨糾纏,哪怕是最終生恨離去。到了今天,我才清楚,不過是愛的深切,越陷越深罷了。張暮雲是個恬淡如水的女子,瞭解了她,才知道縱使是我還是阿史那蘭,就算為他情牽一生,也不能陪他長久。我們都是在這權力的沙漠中心爭鬥的人,只有她張暮雲才配與他,直到地老天荒……」
武攸暨已經忍耐不住,淚水也已落下,緊緊地抱住許君竹,過了好一會兒,才照顧她睡下,轉身離開。他知道,這一見,便是最後一次,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將那消息告知於她,讓她挺住,如願見到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
人間何事長離別,分明有淚落人間,人間無處寄相思,歡笑已如往事憶。
沉沉的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間,許君竹睜開眼醒來,卻覺得自己身上清爽了許多。將晚晴叫到身旁,讓她幫自己梳妝打扮。
晚晴見母親有了精神,急忙答應。倒是旁邊的狄光遠默默的不出聲,看著這一切,隨即跑出院子。
重新穿上淡紫色的錦緞袍子,對鏡細細的畫好眉黛,塗上淡淡的一層胭脂,遮掩住病容,恍若鏡中的自己,還似當年的模樣,只可惜,仔細瞧瞧,顴骨間略微凹下,分明憔悴了許多。
再看看晚晴,如今越發出落的動人,一顰一笑像極了當年的自己。光遠的身上有著幾分蘇昭明的淡然,將晚晴托付於他,自己也是放心了。
已是人間四月天,院外繁花似錦,倒是想出去看看。吩咐晚晴將竹榻放在院子裡,靜靜的躺下,瞇起眼睛,望著繁華的枝頭,聞著清新的花香。
「葉動羅帷颺,花映繡裳鮮。規空升暗魄,籠野散輕煙。」望著滿園春色,忍不住沉吟了幾句。一首詩還未作完。便覺得有些累了,漸漸閉上眼睛,朦朦朧朧的想要睡去。
只覺得四週一片的黑暗,不知何時,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君竹,你睜開眼睛看看。」
是誰呢,難道是他回來了?一束光照亮了四周的黑暗,似有有人在不住的推自己,驀地睜開眼,如玉的面龐,溫潤的眸子中帶著幾滴閃亮的晶瑩。
是他,真的是他,他終於來了。許君竹的心中又驚又喜,立刻坐起身子。再看看旁邊的光遠,一頭的汗水,只是定定的看著自己。
「你怎麼哭了。」喘了幾口氣,終於能夠開口。手抬起,伸向面前的蘇昭明。
蘇昭明一把握住君竹的手,喉嚨不住的哽咽:「是我來晚了。」
君竹淺笑,眨了眨眼睛:「不晚,總算能夠見到你了。」
「今生是我害苦了你。」
輕搖搖頭:「不,一切都是宿命,君竹不曾後悔。我終於知道你的苦衷了。」說到這,只覺得氣息漸短,頓了頓,努力的張開眼,「這幾年我一直想對你說,惟願……來生……再……相逢。」
蘇昭明已經滿臉是淚,只覺得握在手心的指尖漸漸冰冷,逐漸滑落。一陣風而拂過,吹動著君竹頭上的髮絲,她終於安靜的睡去了,嘴角邊依舊噙著一絲笑意。
蘇昭明怔怔的,過了良久,緊緊的抱住了君竹。淚水止不住的留下,顆顆滴落在那淡紫色的衣襟上,濕透了大片。
院內只聽見晚晴不住的哭泣聲,伴著耳邊若有若無的琴音,飄蕩在這蘭花盛開的院中……
醉裡不知年華限,
只憶月下舞連翩。
又見海上花如雪,
幾輪春光葬枯顏。
【全書完】
其他可看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