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冊萬歲的年號一直使用到了第三年,許君竹的心稍稍有了些安定,女皇不再頻繁的改變年號,似乎她也安定了許多。
一切都已煙消雲散,武家的勢力大挫,雖然許君竹無法殺了武承嗣,卻也讓他如今行為掣肘,每天心情抑鬱,似乎她也完成了自己之前所虧欠的一切。不管是作為長孫家族的人也好,還是李恪的後人也罷,她終於可以問心無愧了。只可惜,死在她手上的棋子實在太多。用白骨堆積起來的這一切,許君竹不知道,這樣的血債,何時會償在自己的身上。
又是一年梨花飛霜,春意漸濃,許君竹終於鼓起勇氣踏進瑤光殿,將早已寫好的辭官奏折呈了上去。
只是定定的跪在那裡,等待著女皇的決斷。
瑤光殿內,寂靜無聲,女皇緩緩的走下台階,來到許君竹的面前,輕輕的將她扶起,凝視著面前的她。
她讀得懂,這目光之中,再也沒有曾經的威嚴,有的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慈祥和憐愛。
「你的身子怎麼樣了?」驀地開口,竟然是關心她的身體。
許君竹淺淺一笑,謙恭道:「多謝陛下記掛,一切都還好,只是幾日來,總是夜不能寐,一旦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
女皇輕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神色間有些暗淡:「你這一生,是朕虧欠了你太多太多。」
許君竹倏然一怔,心中微有些發酸,盡十年的陪伴,自己的所有心力都耗盡在這朝廷的權力鬥爭之中。彷彿自己不過是一隻被牽著線的木偶,所有的一切都身不由己,直到今日。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太多原本曾經擁有的淡然和歡笑。可是她終究還是有恩於自己的,不是嗎?自己的手段、心機全都逃不過她的法眼,這一切她都視而不見,算是對她的成全吧。要不是她,自己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這是二人心中明白的秘密,從不戳破,似是形成了一種默契。
臉上勉強的扯過一絲微笑,輕聲道:「陛下這是說哪裡話,在您的面前,我也學到了太多,更何況,這一切都是微臣自己的選擇。」
女皇聽了,眼中泛起一絲晶瑩,笑著點了點頭:「既如此,我也不再留你,隨你的意願吧。」
許君竹俯身一拜:「那君竹就謝過陛下了。」
「只可惜,你走了,我的身邊,就在沒有貼心的人了。」女皇望著窗外片片飛落的梨花,心中平添了幾分失落與愁意。
許君竹的心中也是幾分悵惋,這是第二次,她在自己的面前,不在自稱朕。
許君竹將藏在袖中的密信拿出,交給了女皇,輕聲道:「這是君竹求您的最後一件事,還望陛下能夠明斷。」
「這是什麼?」女皇接過密信微有些詫異,不禁凝眸。
「這是當年張楚金臨死之時交給我的,上面是武承嗣陷害并州刺史謝廉的證據,她的女兒謝瑤環在我身邊有八年了,為人最是機警,做事也爽利。我希望陛下能夠為她父親平反。」
女皇看過密信,瞇著眼睛,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既如此,朕會好好考慮的。」
許君竹聽了,也不再多說,轉身準備離開瑤光殿,剛要抬腳踏出門口,卻聽身後女皇叫道:「君竹!」
再次轉身,凝視著她,等待著她的開口。
女皇看著許君竹,有瞧了瞧地面,低歎:「其實,當年蘇世長是為了李恪才會如此,但也是他讓朕下定了決心,留下長孫文游的性命。」
許君竹心中一震,沒想到女皇竟將這段疑案說了出來,然而瞬間又轉為平靜。隨即嘴角牽起一抹微笑,自己明白女皇的意思,自己始終誤會了蘇昭明。女皇如此,無非是想讓自己原諒他。只可惜,一切都太遲了。輕輕的朝著女皇點點頭,轉身絕塵而去……
或許這一切,就是所謂的宿命吧。
十天之後,朝中便傳來了消息,武承嗣被貶為散官特進,徹底打碎了他奪嫡的希望。不久之後,鬱鬱而終。謝瑤環也被女皇看重,升為御史派往江浙。
臨走之時,許君竹親自為她收拾行裝,這個生性恬淡的女子,終於可以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
「以後一定要自己照顧自己了,做事情要多想想,不要莽撞了才是。」許君竹一邊叮囑著,一邊為她整理衣裳。
謝瑤環只是定定的站在那裡,一聲不吭,淚水不住的滑落。
「怎麼哭了,這麼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害臊。」許君竹笑著打趣,擦拭著她臉上的淚。
瑤環終於忍不住,緊緊抱住許君竹,哭泣道:「我實在是捨不得小姐,我走了,你怎麼辦啊!」
許君竹拍了拍她的脊背笑道:「你真傻,我還有晚晴陪著呢,怕什麼?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看的明白,你是真正適合這個朝堂的女子,不要辜負,好好為天下的百姓才是。」
謝瑤環鄭重的點點頭,朝著許君竹拜了三拜。這個她跟隨了盡十年的女子,將一生學到的東西傾囊相授,無論如何,自己不能辜負於她。
「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會做到的。」
謝瑤環孤身遠去,她的一樁心事終於了結,卻不知,幾年後成全的是謝瑤環在民間的女御史的名聲。而今,還讓她放心不下的,便是卿芫。
六年的漫長時光,卿芫已經二十五歲,對於女子來說,已然不再年輕。蘇良嗣平安回朝,此刻早已不同往昔,身為宰相,不再如以前那般陰冷算計,只是一直不肯娶親。許君竹明白,他是在等卿芫。
然而,卿芫的心思呢,她是怎麼想的,幾年來她越發的嫻靜,可是當年那敢作敢為的性子依舊不改,她不吭聲,許君竹斷然不敢擅自拿主意。她知道,卿芫想要的是蘇良嗣全心全意的對她,要的是一個不再沉溺於爾虞我詐,光明磊落的蘇良嗣。可是這樣一個身在朝堂中的人,真的能完全做到這些嗎,許君竹有些擔心,不知道她要等到什麼時候。
九月重陽剛過,便得到了消息,阿史那伊然興兵來犯,陛下趁機派蘇昭明率領三十萬大軍前去征討,阿史那蘭理所當然的同去。終於到了這一天,阿史那蘭六年的時光果真沒有白等。
前去探望阿史那蘭,帶些夢茜派人送來的南詔普洱茶給她,卻沒想到,見到了蘇昭明。
腳步略停,怔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許君竹心中抽痛不已,原來這麼多年,自己的心結依舊沒有放下。
蘇昭明看到許君竹走進,從座椅上驚起,神色霎時間變的慘白。廳堂內瞬間變的有些凝滯。阿史那蘭見此,心中已經瞭然,笑了幾聲,拍了拍蘇昭明:「你們這是怎麼了,離別在即,可不是任用你們發呆浪費時間的!」
她已心懷坦蕩,自己再扭捏,豈不辜負了她。許君竹想著,面上清淡一笑,上前對蘇昭明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轉身對阿史那蘭道:「這是我姐她派人捎來的普洱,給你嘗嘗。」
阿史那蘭一笑朗聲道:「這茶我留著,好不容易我們三人湊在一塊,我今兒個只想喝酒。」
蘇昭明聽了,神舒了口氣,隨即溫溫一笑:「既如此,定然捨命陪君子了。」
三人紛紛在石凳坐下,庭院內,朵朵菊花的幽香飄過,前塵往事,已如夢似幻。
目光撩過二人,許君竹的心升起一絲悵然,一晃九年過去了,九年前,他們三人相逢於沙場之上,鬥得難解難分,也種下了今生縱橫交錯的一場情緣。而今,時光流逝,風雲已變,癡纏了這麼久,終於要散了。
「我聽人常說,離別容易再見難。只怕我這一走,今生斷難有相見的機會了。我先乾為敬,也不枉我們今生的這場緣分。」阿史那蘭看著許君竹二人,頭一揚,一杯酒一飲而盡。
許君竹沉默了半晌,放抬起頭笑道:「此番,就祝願你二人早日破敵,馬到成功!」
院內,暗香浮動,靜靜的,只聽見風吹打菊花的聲音,樹影婆娑,帶著沙沙的聲響。誰都沒有再說話,所有的言語全部留在心中,相識了這麼久,不說也是明白。
「君竹,有件事我想求你。」蘇昭明驀地開口。
許君竹一愣,側臉凝視著他的眼睛,並不說話。
「我此番離去,雖無大的牽掛,卻不放心二弟。這麼多年,他已大改,做哥哥的,只希望他能得到幸福。」
心中一動,他只希望,成全自己的弟弟,已彌補今生留下的遺憾,自己與他,終是一場幻影,他也不想讓蘇良嗣重複他的老路。千回百轉化作一縷輕歎。喃喃道:「我明白了,你放心。」
回到蘭心苑卻不知如何開口,只是怔怔的看著卿芫,心中想著如何能將此事說出。
卿芫似看出了什麼,並不言語,只是從箱籠中翻找這什麼。終於找到,小心的捧出,許君竹走過去一看,竟是一套嫁衣。鳳冠霞帔,一針一線都繡的極好,顯然是放了全部的心思在其中。
「卿芫,你這是……」
卿芫淡淡笑著,雙手不斷的摩挲著那嶄新的嫁衣:「這是當年我在蘇府早早做好的,我早知自己的心意,從此一生便認定了他。便親手縫製了它,只盼能夠穿上它,和他執手一生。」
「他等了你這麼多年,終究是對你情深意重。」
卿芫微微一歎:「不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以前太過追求完美,豈知這世上哪有完人,他現在能如此,於我而言,也是不枉了。」
許君竹釋然一笑,凝望著她:「你終於能想明白,實在是再好不過。也算沒有遺憾了。」
卿芫終於還是嫁了,而今是心甘情願的走出了蘭心苑,蘇良嗣全心全意的愛她,於她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她終究是許家的人,君竹作為她的姐姐,理當隨轎送到府中。
曾經,早就料想過這一天,他們終究會是一對兒。未曾想過,這緣分是從長安初相逢開始,還是從梨花樹下的翩翩舞動開始,蹉跎了太多的歲月,而今終於是苦盡甘來,修成正果。
大紅喜福,蘇良嗣一向蒼白冰冷的面色,此時也掩不住內心深處帶來的笑意。彩綢牽引著新娘,便是注定了今生要與子偕老。
坐在禮堂之上,許君竹已是滿心安慰。曾經發誓,今生再也不進這個門兒,而今卻食言了。雖如此,卻終是不悔的,這次是為了卿芫的幸福。
有時想想,世間之事,果真是奇妙的東西。曾經陛下金口,賜婚蘇、許兩家,婚禮卻終究是曲終人散空愁暮。而今,卿芫嫁給蘇良嗣,未嘗不是再續了兩家的姻緣,真是可感可歎。
一樣花開一千年,獨看滄海化桑田。他們的身上,承載著四個人的幸福。
吱嘎一聲,蘭心苑的大門被打開,一個人回到這裡,聽到的是白馬寺蕭索的暮鼓晨鐘,卿芫嫁了,蘇昭明和阿史那蘭也出征西域,而今的宮中,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寂靜深處,彷彿可以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
笑望蒼天,臉上的淚水涔涔而落,終傾一生一世念,不復江山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