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元年的年末,在許君竹的努力下,陛下終於下旨追封李恪為鬱林王,為其立廟長子李仁承襲爵位。
而許君竹的心卻是黯然的,縱使王侯爵位,也難以讓九泉下的纍纍白骨再復活為人,名利,不過是一個擺設,給活著的人一種安慰罷了。
自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許君竹似是又受到了一層打擊,忙完了李恪的事情後,便感染了風寒,整整一個月都臥床不起,病的十分嚴重。太醫來看,只說需要調養變好,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如今的她,早已是心力衰竭,如同深秋的枯井,心已經死了,斷難有好的道理了。
到了春節,宮內宮外自是歡喜非常,蘭心苑讓卿芫和瑤環裝飾一新,帶著晚晴剪窗花,也是一派溫馨。三個孩子待在這裡雖然熱鬧,可聽著窗外西北風的呼嘯,許君竹的心卻生出一腔的悲涼,竟憑空流出淚來。
「媽媽,你看我剪的漂不漂亮?」晚晴蹦蹦跳跳的跑到許君竹的身邊,嬌聲笑著,梨渦映在臉上。
許君竹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捧住晚晴的小臉兒:「晚晴的手,越來越靈巧了。」
晚晴歪頭一笑:「是卿芫姑姑教我的,我還弄了一個一樣的送給光遠哥哥啦。」
許君竹一怔,只是不語,過了片刻,本想開口問,為何不給景輝弄一個,卻還是生生嚥了回去。罷了,她和光遠親厚,自己也就不要多加阻擾了。許君竹陪著晚晴坐了一會兒,大概是嫌自己煩悶,便溜出去和光遠他們玩去了。
許君竹也覺得悶在屋子裡,越發的沒意思,不如出去走走,或者病才好些。想到這裡,披上斗篷,交待瑤環看好屋子,自己一個人出去了。
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生出裊裊的霧靄,滿世界倒也潔淨。忽然,耳邊響起一陣笛聲,許君竹心中一動,駐足細聽。音色清脆、高亢,帶著幾分不羈的野性,好似高山上的雄鷹,展翅飛翔。
追尋著笛聲走去,竟然走到了怡清小築的門口。許君竹清淡一笑,是啊,這等高昂的笛聲,整個洛陽宮中也只有她阿史那蘭才7吹奏的出。
徘徊在門口,卻始終拿不定主意,到底進不進去。
「我當是誰,原來是你!」
轉身一瞧,正是阿史那蘭,鵝黃的突厥衣裳,欺霜賽雪的面龐映著輕抹的笑容,一雙媚眼,盈盈的望著自己。
「你怎麼知道有人來了?」許君竹輕飄一句,詫異的望著眼前嬌立的女子。
「笛音突變婉轉,定是有高人在旁偷聽,不是你許君竹還能是誰?」阿史那蘭輕揚了揚眉,挑出層層的意韻,卷睫看著她,「你是知音人,難道連這個都不知道?既來了,就進來吧。」
許君竹聽她這麼說,莞爾一笑,提起裙擺,隨她進了院子。
怡清小築有池水相鄰,雖是冬季,池水已然結冰,淡藍的湖面,配上皚皚白雪,倒也有一番意韻。才剛剛坐定,阿史那蘭的侍女便奉上茶點。
許君竹拿起一瞧,碧透的月光杯中盛著紫紅色的液體,放在鼻尖一聞,淡淡的酒香中摻雜著陣陣葡萄的香氣。細眉微動,抬眸看著阿史那蘭,疑道:「西域葡萄酒?」
阿史那蘭坐到許君竹的身邊笑道:「你倒還識貨,聽說最近是你們的春節,我便拿這東西款待你,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許君竹聽了這話,心下又生出幾分悵然,輕歎一聲:「我們認識也快十年了吧。」
阿史那蘭放下酒杯,看著窗外漫天的雪花,也是一歎:「是啊,我來這裡都已經快六年了,歲月當真是不饒人啊。」
「陛下如今越發的糊塗了,前幾年派薛懷義出征突厥,不過是鬧劇罷了,你可為自己想過一條出路?」
阿史那蘭細眉微動,定睛端量著君竹:「你怎麼糊塗了?我不過是在等待時間,你們的皇帝是個充滿智慧的人,我很敬佩她,也相信她,那個和尚出兵雖是鬧劇,可是前方卻有蘇昭明鎮守著,能出什麼事。她早晚會收復天山以北的。」
阿史那蘭的一番話,不覺讓許君竹呆愣了一下,端著酒杯的手停在空中,久久不動。
「難道你真的妥協了?」
阿史那蘭淡然一笑:「其實很多年前,蘇昭明曾經勸過我,叫我不要和你們作對,現在細細想來,我才明白,他說的是對的。面對女皇陛下那樣的人,我怎麼會有贏的機會?一旦她出兵,我定當協助,到時候,帶著我的族人離開天山,退回伊犁河草原去,過著安生的日子不是更好?」
許君竹心中一暖,隨即又生出一份感慨:「想不到,五年來,你也變的不少。不是當年爭強好勝的突厥公主了。」
阿史那蘭低頭沉笑:「因為我終於明白作為一個公主的責任,我要為我的族人負責。而你呢?你也變了,卻變的在權利中迷失了自己。」
許君竹身子一顫,葡萄酒順著灑出杯子,紫紅色的液體滴落在指尖。「你說的沒錯,我很早就已經迷失了。生活在這宮廷深處,猶如置身於一個黑暗而浩瀚無邊的沙漠的中心,這個地方只不過是陰謀、權術與搏殺所織成的無形網絡。當年從我求上官婉兒讓她帶我進宮的那一刻起,其實就已經迷失了。」
看著君竹一臉悵惘的神情,阿史那蘭的雙眼目視著她,思量了許久,終於決定將心中所想全部說出:「其實你本有機會逃離這裡,他是個如玉的君子,只可惜你放棄了。」
許君竹面容見抹過一絲慘笑:「是我一步步掉進陷阱之中,不聽他的勸阻,自以為聰明絕世,卻終究被蒙蔽了心,傷透了他,也害了整個李唐氏族。如今再說這個還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阿史那蘭急切道,「你把他調回來,改變你們朝廷的一切,還是有可能的,不是嗎?蘇昭明臨走的時候曾經說過,他們當年故意激怒薛懷義,再被貶黜洛陽,不過是一招以退為進罷了,如今他們在地方的名聲,你比我清楚,只要他們一回來,定能扭轉乾坤。也補償了這幾年來,你心中的悔恨。」
「以退為進,扭轉乾坤?」許君竹口中喃喃自語,暗自思量,漸漸的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或許,她該做些事情,來補償這一切了。
杏園冰冷的榻上,許君竹一個人愣愣地坐著,四下不見一個人影,這個時節,他定然會留在公主府中,斷不會來這裡。
燭火隨風跳動,人影幢幢,門口出現一名男子的身影。廣袖錦袍,面上是淡如清水的笑,凝視著許君竹。
站起身,定睛一看,正是武攸暨,他果真還是來了。
寒風吹過,捲起他的衣角,片片雪花落在他的髮絲之上,雖然寒冷,可許君竹的心中卻湧起一陣暖流。
大步上前,衝到他的懷中。身子瑟瑟的發抖,眼淚止不住的留下。
「你怎麼又哭了,定是有為難的事情了。」冰涼的手指劃過許君竹的面頰,溫暖而撩動心弦。
「直到今天,我方才知道,何為後悔莫及。」將頭深深的埋在他的懷中,喃喃道。
武攸暨淡然一笑,緊緊握住許君竹的雙手,走到榻上,一雙斜長的眸,靜靜的凝視著她,輕柔的好似潺潺的溪流。
驀地開口,帶著無限的安慰:「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其實你早該如此了。」
倏然一怔,看著面前這個邪魅的男子:「回到朝堂,爭奪這五年來損失的一切?」
武攸暨輕歎一聲,平淡道:「雖然我不願意你那樣,然而水滿則溢,月滿而虧,盛極必衰是古來的道理。因果循環,你不過是為了償還曾經的錯誤罷了,他們如今這般,已是到了極致,自然也該留下錯處,任由你們處置了。」
身後,溫暖的手環住她,緊緊握住,吸取著最後一絲溫熱。他說的這般明白,許君竹點了點頭,算是答應,幾年來的相伴,她和他早已是心意相通,既然這樣說了,便不再猶豫,事隔這麼多年,她該使出最後的手段了。
五年的漫長等待,女皇始終沒有做出立嗣的決心。李弘、李賢無疑是最英明的,可惜都已死在她的手上。李顯無能,李旦羸弱。她早已選定的皇位繼承人中,無論是武承嗣還是武三思,都已讓她感到失望。他們身材矮小,缺乏教養,毫無帝王之氣。這讓武承嗣陷入無限的煎熬之中,李恪被恢復名譽,皇帝不斷召見李旦,讓他已經坐立不安,唯一做的,便是除掉這個皇嗣。
自從女皇讓許君竹看著李旦之後,幾年來,他和隆基便在君竹的保護之下,一直安然無恙。
春節過後,許君竹照例來到百福殿教李隆基讀書,這裡依舊寧靜,只有鴿子咕咕叫的聲音,和滿地簌簌落下的桃花。李旦亦如往常,他是個平淡祥和的皇子。有時候,許君竹呆呆的望著這個滿面清秀的他,心中疑惑,他是否真的適合做一個帝王。然而,這一切是毋庸置疑的,無論合適與否,為了隆基,他都要坐上那個龍榻。
忽然殿外出現一陣喧鬧,只見武承嗣和來俊臣帶著軍卒闖入東宮。
李旦眉心微皺,急忙讓許君竹帶著李隆基離開。
「殿下,我還是留下的好。」許君竹站起身子,輕聲勸道。
李旦一把推開許君竹,喝道:「你們快走,來俊臣到了這,指不定會使出什麼惡毒的法子,快走!」
許君竹心思一動,只覺得此次定是扳倒他們二人的好時機,主意已定,便拉著李隆基從後門匆匆離去。
帶著李隆基,快步跑到上陽宮。上陽宮的侍從見到是許君竹,也沒有人敢阻攔。
許君竹一下子衝到女皇的面前,急忙跪下。
女皇正在對鏡梳妝,見許君竹帶著李隆基氣喘吁吁的跪在那,一時間也有些奇怪。
「到底是何事,這般慌張?」女皇已經整理衣裝,口氣甚是漫不經心。
許君竹顧不得平復氣息,急忙道:「陛下,大事不好,魏王和來俊臣帶著士兵僕從衝進百福殿要殺相王!」
女皇一聽,心中也是一驚,神色平靜,似乎並不相信武承嗣會做出這等事來。
「陛下,求您快去看看吧!」許君竹又在地上磕了個頭,懇求著。
女皇沉吟片刻,卻依舊沒有拿定主意。
卻在這時,忽然有一名內侍來報,說來俊臣等正在百福殿對宮女用刑。幾名侍女因經受不住陳醋貫鼻、針刺胸腹的酷刑,立即成供。
女皇微微蹙眉,顯然是不喜歡來俊臣如此沒有章法。卻聽那人繼續道:「有一位名叫安金藏的低級官員,為了證明相王的清白,未及施刑,便高聲叫道:『我什麼也不會說的……皇嗣旦並無謀反企圖。』說完,他拔劍出鞘,在自己的腹部劃了一刀,然後怪笑著將腸子從腹內掏了出來。」說道這裡,那內侍已經瑟瑟發抖,顯然是剛才的一幕嚇了他一跳。
女皇聽了,也不由大吃一驚,急忙帶著許君竹等人起駕趕赴東宮。
還未走進審訊室,一股血腥之氣便撲鼻而來,許君竹胃裡不住的翻攪著。李隆基見許君竹不大舒服,急忙掏出手絹讓她遮掩。許君竹只是笑笑,並不接過。只是拉著他的手,繼續向裡走去。
安金藏已經奄奄一息,滿地的鮮血直流,女皇命令內侍幫助安金藏把腸子
塞入腹內,用絲線縫合後塗以炭炱,等候御醫前來救治。
低眉偷偷瞧著女皇的反應,卻見她神情滿是悲慼,淚水已經從眼眶奪出。這麼多年,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個權利最高處的女人哭泣。
「陛下,還請小心鳳體。」許君竹拿出帕子,將女皇的淚水擦乾,小心謹慎的勸著。
女皇一把拽過君竹的手,激動道:「朕身為一國之君,居然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多虧他不惜性命相救……」
攙扶著女皇回到上陽宮,可是心中的悲慼之感卻久久不能平息。許君竹知道,這是陛下的家事,自己不好多言,只能在一旁靜靜的陪著。
女皇手拄著頭,良久方才開口:「君竹,朕命你草詔:免去來俊臣御史中丞的職位,將他貶往外省。再有,就是將當年流放外省的蘇良嗣、狄仁傑等八人全部召回,恢復原職,委以重任。」
許君竹一聽,心中大喜,急忙答應。轉身離開上陽宮的一刻,似乎殿內依舊迴盪著女皇蒼老而無力的聲音,似乎久久奮鬥在這權利中心的她,也開始厭倦,尋找心靈上的安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