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知道,五年的時光會有多長。轉眼之間,卻已是萬歲元年。不過是五載春秋輪迴,女皇就換了六個年號,僅今年一年,就改了兩個年號,從證聖變作天冊萬歲。
女皇的心思,隨著年紀的增長,變的越發地難以揣測。許君竹常伴身邊五載,也愈加小心謹慎。她頻繁如此,怕也是因為長期霸佔著李唐的江山,心中不安的表現吧。
一到秋季,洛陽城內的烏鴉便會飛到宮中聒噪,聽的人心中不免平添了幾分的煩悶。
對鏡梳妝,拿起胭脂盒的手抬起,又放下。許君竹輕歎,自己已經二十五歲,與當年相比,自己或許已經不再年輕。當年的自己一向自負美貌,從不用脂粉塗飾,而今,卻也難以離開這淡紅的胭脂和漆黑的黛粉,來修飾自己的容顏。
天竺花的香氣還未散去,許君竹靜靜地呆在院子裡,看著卿芫帶著三個孩子玩耍。狄光遠已經十二歲,生的好一表人物,作為李隆基的伴讀,詩詞武藝都好,也不辜負她這幾年對他的教導。想到這裡,君竹的嘴角不由地微微揚起。倒是景輝讓她暗自擔心,他一向頑劣,不喜讀書,許君竹几番想要管束,卻也最終奈何不得。輕歎一口氣,終覺得,自己還是辜負了狄仁傑夫婦的一番信任。
光遠和晚晴素來親密,許君竹自是心中明白,倒也是歡喜異常,不多加阻攔。當年無意間送給狄光遠的玉珮,怕是到了往後,真會做了真,做了她的女婿也是說不定的事。
秋風吹過,院內的天竺花落了一片,白色的花瓣,落在卿芫那碧色的衣裙上,甚是清新。那一刻,許君竹忽然想起當年蘇良嗣曾說,他忘記不了卿芫在梨花樹下,翩翩起舞的樣子。而今,卻是相似的場景,不一樣的人。
眼前的顧卿芫早已脫胎換骨。
五年的時光,她早已不再是曾經初見時,那個梳著靈蛇髮髻,頭戴黃花,一臉稚氣的小姑娘。而今,卻越發出落的成熟了。三個孩子,平時都是她來照顧。有時候,自己想不開的事情,定要她親自相勸,才想的明白。心思縝密,竟連自己也是自歎不如了。
「小姐,外面黃門內侍傳話,說陛下讓你去瑤光殿見客。」謝瑤環匆匆走進院內,輕聲道。
眸色一動,心中卻起了疑,這般鄭重,到底是為了見誰?自從狄仁傑一干人離開洛陽之後,朝中武承嗣的勢力越來越大,變本加厲的胡作非為,女皇心中清楚,卻並不理會。竟然由著武承嗣派薛懷義征討突厥的侵擾,幸而未碰見突厥鐵騎,在沙漠地帶遊走數月,除了帶回了一些鳥類的羽毛和幾隻羚羊的舐角之外,幾乎一無所獲。洛陽宮內,整天歌舞昇平,酒宴不斷。漸漸地,許君竹的心也冷了,任由他們胡來,自己則時常和武攸暨在一起吟風弄月,講究黃老之道。而今天,陛下忽然叫她去瑤光殿到底為了什麼?
許君竹換上女官服飾,走進瑤光殿,四顧環望,只看見兩個男子,卻不見陛下的蹤影。轉頭看著黃門內侍,心中有些詫異。
「大人請稍作等候,陛下一會兒便到。」黃門內侍微微俯首,謙卑地回答。
「有勞了。」許君竹點頭回禮。
卻聽見身後一聲驚呼:「靜淑?真的是你嗎?」
許君竹先是一愣,不知那人說話是何意,轉瞬又覺得『靜淑』這個名字好像是在哪裡聽過,十分熟悉。於是轉過身子望向那二人,櫻唇未動:「請問兩位大人是……」
還未等說完,卻聽見黃門內侍通報,陛下駕到。急忙收了聲,跪下身子,等待女皇駕臨。
「你們都起來吧。」女皇笑吟吟的走進,神情頗為柔和。
「這二人是李仁和李琨。」女皇走到二人桌案前坐下,為許君竹介紹。許君竹一聽雖不明其意,卻也急忙行了一禮,算是拜見。
眼眸略抬,悄悄打量二人,他們臉上的疑雲一直未消,一直怔怔地望著自己。
「他們是吳王李恪的長子和次子。」女皇繼續解釋著,眼中頗有深意的看著君竹,頓了頓繼續道,「這是許君竹,想必你們也聽說過,她是我身前很得意的人。」
「不知此次陛下叫君竹前來有什麼吩咐。」許君竹俯身,謙恭的問道。
女皇舒展著眉目,笑著看了看李家兄弟二人,隨即又望向許君竹:「李恪當年被冤死,朕是知道的,這幾年來朕一直想恢復他的名譽,只是一時不得空。正好李仁李琨二人回京赴任,這件事你就好好辦吧。」
「微臣遵命。」許君竹俯身領命,隨即走出瑤光殿,可懸在頭上的那片烏雲卻一直未消。
「靜淑,這個名字倒是在哪聽過。」許君竹的心中不斷沉吟,忽然間,猛地想起,當年的血書中,她的父親,不正是這個名字嗎?可為什麼那兩個人會這麼喊自己呢。女皇如此安排,難道是別有深意不成?
腳步不停,直奔刑部,既然要平反冤案,定要瞭解當年的真相才是。調出當年關於此案的記載,拿回蘭心苑,仔細看完,許君竹的心,卻像是失了魂一般,呆呆的坐在那裡好久。
夜深露涼,紗簾輕輕飛揚,外面的一切都已蒙上薄薄的白霜,而許君竹的心,亦是如此。
「小姐,你怎麼這麼晚還不睡。」瑤環輕步走來,端上一杯熱茶送到許君竹的跟前。
許君竹抿唇笑了笑,只是搖搖頭,並不回答。手托著腮,眉心依舊擰著,眼睛直直的瞅著桌上的卷宗。
謝瑤環心中好奇,眼睛瞄了眼卷宗上的文字,柔柔一笑:「怪不得小姐為難,原來這案子裡牽扯進了長孫無忌。」
許君竹倏然一怔,謝瑤環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說話並無顧及,也是自然,然而她提到長孫無忌之時,語氣多了幾分輕蔑,不知是何意。
抬眸凝視著她,秀眉微微挑動,忍不住問道:「你知道這件事?」
謝瑤環垂眼輕歎,聲音倏然冷落:「這有什麼不知道的,天下人誰不知曉,吳王是素有賢明的人,可終究是冤死在長孫老兒的手上。」
「你住口!」許君竹輕喝,拍了下桌子。
謝瑤環一驚,身子微縮了縮。顯然沒料到許君竹會如此生氣,這幾年來,她一向貼心,君竹對她也甚好,從未發過脾氣,今兒是怎麼了?謝瑤環心中不明白,也不敢多問,瞞下心中的委屈,低沉著嗓子道:「是奴婢錯了,奴婢先退下了。」
許君竹見此,心中也有些後悔,只覺得剛才不該如此,可是長孫無忌卻是她的祖父,瑤環這麼說他,心中不免難受。聽瑤環剛才的話,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自己卻不知道。是平日不甚留心的關係嗎?怔怔的想了許久,直至三更天,才準備上床休息,站起身,卻發現卿芫坐在門外的石階上,仰望天,神色帶著幾分淒然。
走上前,推了推她笑道:「這麼晚了,傻坐在這作甚,不怕著了涼?」
卿芫並不起身,依舊坐在那,輕聲道:「自是看月亮。」
「看月亮?」抬頭跟著望望天際,卻見一輪彎月高懸星空,不禁莞爾,「這殘月有何看頭?」
卿芫笑了笑:「人無完人,月也不是夜夜都圓,這殘月如此,更何況是人?」
許君竹有些怔忪,知道她這是話裡有話,卻不知他她到底要說什麼,剛要開口發問,卿芫卻突然開口:「姐,還記得你說過嗎,罪名美名自有後人評說,然一生作為,卻都入了史官的眼,記錄在冊,終也逃不掉的。」
看著她平靜如水的面容,許君竹的心中似是有些明白了。
李淳風將當年有關的記載全部搬出,饒有意味的看著許君竹,倒是讓許君竹心中頗為意外,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面的單獨見這個一向神秘的太史令。
「其實這件事,沒什麼調查的,當年事長孫大人命房遺愛誣告吳王,最終吳王才慘死的。這件事房遺愛臨死的時候和盤托出,沒有什麼疑問,天下人也是知曉的。」李淳風見許君竹看著記錄,忍不住在一旁說道。
史書記載,李恪被冤殺後,海內冤之,絕天下望。能讓史官寫出這樣文字的人,定是個絕世的英才,斷不會錯了。
「大人為官幾十年,可聽過長孫靖書這個人?」許君竹忽然想起,心想著何不問問他。
李淳風神色稍變,隨即呵呵一笑:「大人說的可是長孫無忌的小女兒?」
「小女兒?」許君竹雙眼發出驚愕的光,目視著他,手一鬆,書籍散落了一地。
李淳風面不改色,依舊泰然一笑,看了看許君竹,蹲著身子,將地上的書籍撿起,拍了拍上面的塵土。
「正是,這不會錯,天下間,還有幾個長孫靜淑。這樣的人兒,世上有一個便已是足夠了。」
「怎麼可能?」許君竹喃喃自語,「文青靖,書本的書,怎麼也不像是女子的名字。」
「那是她自己改的。」李淳風低沉著嗓子,驀然的瞧了瞧太史局內堆積如山的資料,微微一歎,聲音有些啞然,「她的名字,原本是清靜淑寧之意,只可惜,這名字並不配她,她那樣的女子,自己改的正合適的緊啊。」
許君竹向後連退了兩步,手指關節咯咯作響,原來她一直以為是父親的人,竟是自己的母親。原來她不是長孫家族的人,那她的父親到底是誰?老天果真跟她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李淳風看出君竹神色的慌張,瞇著眼睛,清了清嗓子:「大人可以問問吳王殿下的後人,或許可以知曉。」
許君竹自忖道:斷不會錯了,李仁李琨一定知道什麼,否則不會一見我就喊著母親的名字。
李仁、李琨見許君竹來此,雖有些驚訝,但也清楚她此番的來意。李仁還將他的妻子慕容真如海介紹給許君竹認識。
許君竹聽她的名字,便知此人乃是北燕皇族的後裔,仔細打量,生的高貴脫俗,不同於普通的漢人女子。
「姑娘此次來,想必是為了你母親的是吧。」待到大家坐定,李仁方才開口。
許君竹見他們已經猜到,心中便已從容許多,點頭算是承認。
李仁輕歎了口氣,眼神略微顯得有些迷離,黃昏後的晚霞順著窗格射進廳內,照耀在李仁的臉上,頓時顯出一片金色的光,讓人看不清表情。
屋內,玉香爐散發著裊裊青煙,李仁驀地開口,聲音低沉,卻好似講述著一個很久的故事。
「記得那是永輝四年,先帝當時登基已有四載,長孫無忌卻始終握著權利不放,心中又害怕我父親威望過高,最終還是趁著高陽公主的案子,要將我父親誅殺。當時我們久居吳中,過的也是逍遙自在。卻沒想到京城傳來消息說陛下思念父親,要我們一同回京看看。父親一聽,也就不多懷疑,隨即和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四個一同出發。卻哪想到,那是長孫無忌那賊設下的圈套。」李仁說到這裡,原本祥和的面容瞬間涼透。長舒了口氣,繼續道,「就是那時,我們遇見了你母親。」
許君竹心中一動,不由坐直了身子仔細聽。
「那時候,她還是女扮男裝,只有十三歲,因同先帝的關係很好,便隨著長安使臣來接我們。一路上,總是說說笑笑,因她鞭子使的極好,喜歡打抱不平。我們平日裡也聽說,宰相大人的千金,模樣生的好,說話爽利,性格灑脫,頗有魏晉名士的風流。那時一見,果真和民間的傳言不差。只覺得世上到有這般奇的女子,真是難得的事。」
「既然長孫無忌有心殺你們,你們上路就沒有懷疑過嗎?」許君竹聽到這,忍不住打岔問道。
李琨聽了搖搖頭:「靜淑和先帝親如兄妹一樣,我們根本就未多想。」
李仁不理會繼續回憶著:「她的年紀和我二弟李瑋年紀相仿,所以路上他二人倒是十分投機,關係極好。我當時問過二弟,知他心中喜歡靜淑,便有意讓父親做下這親事。父親因與長孫無忌不和,心中有些不願,但又念在二弟素來是最像自己的,也就妥協,說到了長安,找機會便說此事。誰知到了長安,我們一家人就被扣押。父親被抓走審問,其他人都被囚禁在行館之中。這才恍然大悟,是中了長孫無忌那廝的奸計了。當時二弟氣極,對靜淑十分怨恨,一把將她推在地上:『想不到你竟是這樣歹毒的姑娘,騙我們上京,殺我們全家!』當時靜淑根本就不知是怎麼回事,也掉進了她父親設的陷阱之中。只是心中早就中意我二弟,也就任憑二弟發難,只是一聲不吭。」
許君竹心中暗想,母親這般喜歡那人,難道最終竟嫁給他不成?想到這,心中一緊,若是真的這樣,那麼她之前所犧牲掉的一切,就是枉然了。
「再後來,二弟見靜淑如此,心中也是好大不忍,站在一邊,也不說話。靜淑慢慢從地上爬起,擦乾臉上的淚水,咬牙堅定道:『二哥哥,你放心,此事我一定會弄清楚,若真是我們的過錯,再向你賠罪。』說罷便要離開那行館。當時駐守的士兵不認得靜淑,不讓她出去。她竟惱了,一揮鞭子,抽在那侍衛的臉上,嬌聲罵道:『你們這些奴才,可知我是誰,都給我滾開!』」
許君竹身旁的謝瑤環一聽,暗自覺得詫異,想不到那十三歲的女孩,竟然這般驕橫,果真是宰相府的千金,這樣烈性的女子,竟然生的出小姐這樣冰冷的人。
李仁又是一歎,繼續道:「那些侍衛知道她的身份全都唯唯諾諾,也就不加阻攔。從那以後,我們在行館的吃住,都是她來照顧。她還是一心一意待二弟,二弟卻氣她父親,依舊不理。她本是也有些性子的人,卻偏對他千依百順。再後來,高陽公主謀反之罪落實,父親牽連其中,最終被誅殺在宮裡。那長孫淨是無忌的第七子,本對我母親一直念念不忘,想要救我母親出去,我母親只是不肯,在行館懸樑自盡。天地間,就剩下我和真如海,帶著三個弟弟,每日擔驚受怕,只覺得長孫老兒定會斬草除根,殺掉我們。」李仁說道這裡,不願再說,神色黯然,喉嚨間也有些哽咽。
許君竹聽的心中也酸澀澀的,想不到長孫無忌竟然這般狠辣,自己當年還未他的死而鳴不平,一心報仇,哪知卻是他自作孽了。
李琨接著李仁的話茬,看了眼君竹:「侍衛們圍住了行館,我們也覺得是必死無疑了。失去了母親的庇護,我們還能做什麼?至今還記得長孫無忌那陰冷的目光,臉上的得意之色。我當時還小,嚇得發抖,躲在大哥和二哥的身後。二哥卻是十分從容,對我們說,我們是天潢貴胄,留著的是兩朝皇室血脈,就算是死也要死得高貴。刀鋒漸漸逼近,四弟當時不住的哭,卻聽門外傳來女子的聲音,說是聖旨到。我們認得那是靜淑的聲音,沒想到,她竟然能讓先皇下了聖旨救我們,只覺得有了活著的希望。」
聽到這裡,謝瑤環偷偷望了許君竹一眼,只見她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中卻已有淚花。
李琨接著道:「記得當時她穿了一件華貴的紅衣裳,頭上佩戴著花鈿金步搖,簡直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拿著聖旨走進行館,神情端然。長孫無忌但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如此,急著要趕走她:『靜淑,你跑到這裡做什麼,還不回去!』靜淑只是冷笑,根本不理會他的話,傲然說:『我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讓大人留下他們的性命,全部發配嶺南。』當時我只是一愣,沒想到,她竟然叫自己的父親大人,而不是爹爹,想必是生她父親的氣了。長孫無忌是官場的老手,那裡會在乎這聖旨,只是叫侍衛們衝上去。可靜淑一將那鞭子拿出來,揮舞了三下,眾人就紛紛不敢靠前了。她急紅了臉,卻也從容不迫,冷冷道:『長孫大人難道是想抗旨不成,枉你亦是英明,竟做出這般事來,豈不是連同姑姑的名聲也毀掉了?爹爹,你要是今天抗旨不尊,我便死在你的面前!』說罷順手抽出二哥身上寶劍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橫。旁邊的長孫淨,心中也是不願意殺我們,便勸他父親遵從先皇的旨意,無忌沒有辦法,靜淑的話擺在那,他只有放了我們。雖說如此,卻依舊不肯死心:『靜淑,你且隨我回去吧。』當時我只想著,此事已經瞭解,她從此也就離開,做她的相府千金,而我們則是囚犯,斷然是不相干了。哪知道,她並不動彈,撲通跪在無忌的面前:『爹爹,孩兒此次南下,不僅見識到了江南的如水風光,也見識到了吳中的人傑地靈。我這一路上,心裡早就喜歡李瑋,今生發誓一定要做他的妻子。他們就要發配嶺南,我也要跟著他們去。從此,就再也不回丞相府了。』」
謝瑤環心中一陣感傷,卻也敬佩這靜淑小姐的勇氣,忍不住歎道:「想不到,她竟有這般豪情勇氣,敢愛敢恨,從不畏縮。竟是小姐你不如的了,真是可敬可歎。」
許君竹一聽,急忙轉頭瞪了瑤環一眼,不加理會她,只是追問:「那長孫無忌同意了嗎?」
慕容真如海一聽,也作一歎:「長孫無忌當然不肯,卻不能強行阻擾,若是真的將她捉回去,只怕會鬧出人命的事來,就撂下一句狠話:『你若真是如此,從此便不要認我這個父親,從此你便也不是長孫家族的人。』只盼她能回心轉意,哪想靜淑是個死心眼的人,認定了,便不會改了。無忌沒有辦法,就隨了她的心願。」
謝瑤環暗歎她的勇氣,聽她對李瑋一往情深,心中有些羨慕,卻也有幾分淒然。
李仁啜了口清茶,潤潤嗓子:「我們發配嶺南,路途艱險,靜淑卻始終生死相隨,不離不棄。我二弟只怪她爹害死了我們父親,這是殺父的仇恨,一直不肯接受她。對她只是冷冷的。有時候,我們看著都不忍,畢竟那是上代的恩怨,終究不能算在靜淑的身上。她也是個千金小姐,為了二弟,真的是什麼樣的委屈都受了。總算打動了我那個傻弟弟,三年之後,他們便在嶺南成了親。」說到這裡,李仁望望君竹,動情道:「所以,君竹你是我李家的女兒,你應該叫我們一聲大伯、三叔才對啊。」
許君竹一聽這話,腦中如五雷轟頂,心中雖然早就想到,卻依舊不願相信,為什麼,當年那封血書上不說明白,原來她根本就不必為長孫無忌報仇,根本就不需要和蘇昭明分開,原來這一切竟是她理解錯了信中的意思!
李琨見許君竹呆在那裡不做聲,知道她定是一時間難以接受此事,也不勉強她:「兩年後,你母親便生下了你,取名君竹。這是一直不變的事情。我們這一家子,生活雖然清苦了些,又是帶罪之身,卻也有不少歡樂。直到……」
「直到六年後,永輝十年,長孫無忌已同樣莫須有的罪名被當今陛下所害,我爹爹媽媽才帶著我回到長安。」許君竹打斷李琨的話,喃喃說著,眉頭帶著幾抹憂色,聲音極低極輕,「這其中,也有蘇世長的份兒。」
李仁等皆是詫異,想不到,她竟然知道這些往事。
慕容真如海定定的瞧了君竹片刻,柔聲道:「其實當年蘇世長一直和父王交好,不滿長孫無忌如此,才會這麼做的。」
許君竹看著面前這個高貴清和的女子,知道她一定知曉自己和蘇昭明之間的關係,所以才不住的安慰自己。想到這裡,不覺心中一暖。可她畢竟也是聰明之人,其間的關節一想便明白,只是她如今大錯鑄成,後悔已晚,只得努力硬撐著。隨即不由地冷笑一聲:「就算他和祖父交好,難道他就沒有一點私心,就不想登上左僕射的高位嗎?」
「這……」慕容真如海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許君竹站起身目光撩過眾人,淒然一笑:「大伯、三叔,之後的事情你們肯定不知道吧,我卻是知道的。母親為了救長孫一族,最終答應了陛下的條件,將我和許敬宗的女兒調了個,而許家的女兒,就是卿芫妹妹,則交給了長孫淨的妻子撫養。我心中卻是奇怪,為什麼當年陛下,會這麼聽母親的意思?」
李仁眸色一閃,顯然是不肯說明,只是支吾道:「她當年和陛下關係是極好的。」
許君竹一聽,心中已明白大半,憑著母親和先帝的關係,想要將陛下從感業寺接回,也不算什麼難事,怕是因為這麼大的恩情在內,陛下才會對自己這麼縱容吧。
「我爹爹媽媽後來怎麼樣了?」
「他們回到嶺南,我們也不再過著被流放的生活,靜淑說,她和你的養母提過,將你送到玉虛觀修行,哪怕是做一輩子的道姑,也不要涉足官場。只可惜……」
「只可惜,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我大錯差點鑄成,竟是一步錯,步步皆錯。」許君竹說著,不覺流下兩行清淚,心中早已痛的麻木。
「記得差不多是你九歲那年,他們去五雲山看你,見你一切安好,便回來,不過半年,你父親便英年早逝了。你母親安頓好一切,竟不肯獨活,也離開人世,如今他們都葬在嶺南。」
許君竹驀地點點頭,嶺南雖然荒僻,卻也是綠水青山,好一片風光,他們在那裡安息,也算是如願了。
「君竹,你知道這些,也不算晚,我們還是你的親人啊。」慕容真如海見許君竹神色怔怔的,料定她心中有解不開的結,急忙走上前去,輕輕牽過她的手,柔聲安慰。
許君竹神情依舊黯然,低垂著眉目,喃喃道:「大伯你們放心,平反的事情,就交給我辦,只是對我而言,真的太遲了,我早就失去了我最珍貴的東西。是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自作自受……」
甩開慕容真如海的手,一步步的朝門口挪去,口中不斷呢喃著,深秋的夜,冰涼透骨,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