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王朝,天授二年十月,光祿大夫、鳳閣鸞台平章事許敬宗歿。
這個家族仇人終於離開世上,可許君竹的心卻有些空落落的。還記得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自己和卿芫二人侍奉在他身旁。二十多年來,他終於道清了自己的心事,終於做出了懺悔。
他承認了二十年前的那場掉包計,從此改變了許君竹和顧卿芫兩人的命運;承認了五年前,沒有兌現君竹生母的承諾,將許君竹從五雲山玉虛觀接回。
為了一時的氣憤,將許昂趕走邊疆,整整十年,為了千兩黃金,將許夢茜嫁到南詔蠻荒之地,為了仕途得意,將許君竹陷入官場之中。這些是他一生難以擺脫的折磨。他臨死,還是不忘這一生,虧欠了自己的兒女。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許君竹沒有理由不相信父親的話。
靈牌面前,沒有親友,只有卿芫和許君竹二人。
恨了這麼久,養育之恩卻難忘,許君竹還是決定,做她的女兒,送他最後一程。
許府內外,白紗飛舞,沒有曾經的富麗堂皇,斯人已去,只有滿院蕭瑟,一派冷清。
「父親,兒子還是來遲了一步。」
空曠的廳堂內,響起悲慼的聲音,許君竹抬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兄長許昂。
十年未見,他蒼老了許多,回想十年前,二十七歲的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笑傲於長安士林之中。十年來,歲月的磨礪、父親毫不留情的打壓,已然在他的身上、心上留下了滄桑的痕跡。
而這一切怨起,是他喜歡上了父親的姬妾,一心阻止父親投靠如今的陛下,那個當年的武宸妃。
「哥!」許君竹站起身,淚水已然奪眶而出,大步跑上前去,和許昂緊緊擁在一起。
「我差人去柳州給你傳信,沒想到,你竟這麼快就趕回來了。」
許昂拍了拍許君竹的脊背,沒有再言語。
一步步走到許敬宗的靈前,重重跪下,許昂已然泣不成聲。
這一刻,許君竹終於明白,即便是許昂,此刻,已然原諒了父親,人已逝,縱使天大的怨恨,也已煙消雲散了,可是姐姐呢,至今卻躲在角落裡不肯出來,難道她現在還在怨恨不成?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許君竹利用了她的權利,將許家的事辦的風風光光。十年未聚在一起的一家人,有了難得的團聚的機會。君竹懇求女皇,將顧卿芫以義女的身份歸到了許家的門下,算是認祖歸宗。
許昂的兒子伯彥已經十五歲,文思敏捷,君竹甚是喜歡,便對許昂笑言:「父親的兒子,不如你的兒子。」
許昂笑著對答:「他的父親,不如許昂的父親。」
陛下命令全國舉哀,哀悼已故的宰相,一切原本順當,自是風光無限,卻沒想到,在即將出殯的時候,遇到了麻煩。
瑤光殿內,群臣已是爭論不休。太常博士袁思古上前奏道:「許敬宗將他的兒子拋棄於邊荒以外,女兒嫁給蠻人部落,德行缺失,應加謚號為繆。」
女皇遲疑不決,雖心中認為謚號不妥,卻不好多言,只能看許君竹和許昂的意思。
許君竹和許昂默不作聲,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袁思古說的一切都是事實,任憑誰都無法反駁。
女皇歎了口氣,低吟道:「朕以為,此號有失宰相體面,不如更改則個,如何?」
博士王福畤見此,上前一步,不依不饒:「晉朝何曾既忠且孝,以每天吃飯花費萬錢而謚繆丑,何況敬宗忠孝兩棄,飲食起居頗為奢靡,超過了何曾?臣認為,堅決不改!」
一時間,眾人爭執不下,許君竹心中無奈,只得上前跪下,輕聲道:「微臣有話要奏。」
眾臣一聽,皆屏住氣息,要聽聽,這個許敬宗生前最得意的女兒,會有怎樣的話要說。
「許卿家既有話,但說無妨。」女皇神態略緩,柔和道。
君竹先向女皇叩首以作拜謝,隨即緩緩道:「父親的文才冠絕天下,這一點,堂上眾位大臣們是毋庸置疑的。一生盡心盡力為先皇、陛下效忠,誰又敢質疑?然德行缺失,白璧有瑕,也是事實。臨終前,父親心中也已做出懺悔,我哥哥許昂也已原諒父親。我們做兒女的,論孝,本不忍父親臨走還要遭人誹謗,記著一生悔恨之事。只可惜,事實擺在面前,不容更改。許君竹願意自貶官階三級,償還父親生前欠下的德行。只希望眾位大臣們能夠網開一面,改謚號為恭。家父死也瞑目了。」
眾人一聽許君竹如此說,皆不做聲,算是默認。
袁思古冷笑一聲,並不肯依:「長史大人這番話雖是情理,可試問如何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千載是非得失,自有後人評說,家父一生作為皆被史官記錄在案,豈會更改。罵名也罷,美名也好,我許君竹沒有必要堵住眾人之口。只求我父親走的安心!」許君竹反唇相譏,神色堅定。
許昂清楚她是鐵了心要給父親更改謚號,心中頓生感激。
正在這時,黃門內侍忽然傳話說,許敬宗長女許夢茜跪在宮外,願意一生獨伴青燈古佛旁,為父親贖罪。
許君竹眸中滿溢著清澈的光輝,心中湧起陣陣喜悅,原來她終於肯放下這段仇恨。
女皇微微頷首,面上現出絲縷悅色:「許家兒女至孝,也算償還了他生前的罪過,眾卿家們也不好再阻撓了。一切就依著許君竹的意思辦吧。」
一切雨過天晴,女皇最終還是隨了君竹的意願,也算不枉許敬宗一生報效於她。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該走的依舊會離開。
陛下加封許昂為太子舍人,許昂辭官不受,返回嶺南編修許敬宗一生詩詞文章之作。許君竹見他心意已決,不好挽留,只得隨他。
侄兒許伯彥在三年後高中進士,後來官至太子舍人,卻不幸英年早逝,這便是後話。
洛水河畔,水波蕩漾,陽光照耀下,反射出粼粼波光,點點碎金,似一整片銅鏡被打碎一般。
長亭送別,頓生幾分淒涼。
「你真的決定離開?」許君竹輕聲問道,秀眉間憂心未消,怔怔的看著夢茜。
夢茜淺笑,帶著從未擁有的淡然:「仇報了,我的心卻被掏空了。只覺得活在世上沒什麼意思,不如回到南詔,潛心念佛,好好撫養皮邏閣成人。」
「這次父親的事,還要謝謝你。」許君竹唇邊微有些笑意。
夢茜長歎,沉下烏黑的睫,喃喃道:「你說的對,她終究是我父親,你能做到如此,我又有何不能?況且,那晚,父親的話我聽到了。母親的死,錯不在他。我終究還是決定原諒他。」
事隔近十年,她終於釋懷,君竹的心有了絲絲安慰,看著夢茜的樣子,許君竹猜測著,看淡了一切,是不是真的那麼幸福?
兩兩相望,終有一別,目送著夢茜離開,只怕今生再難相見。想到這,心裡不免一酸。
「君竹,我……」夢茜回過頭,欲言又止,望了她好久,本想和盤托出自己對她的利用,本想說出血書的秘密,可是,終究還是說不出口。事已至此,她已經這般痛苦,何必再讓她多生煩惱?想到這,笑了笑,「沒事,一切天定,只盼你也放下!」
*************************************************************************
冬去春來,轉眼已過一載,又是一年夏末,只是如今的形勢越發的微妙了。
薛懷義越發的無法無天,欺男霸女已是常事,接連逼死了許多女子,洛陽令馮思勖知道此事,一連上了好幾本,彈劾薛懷義。許君竹身為鳳閣長史,只得呈上奏章,給女皇批閱。
女皇一直寵愛他,將奏本給薛懷義瞧,薛懷義只做哭泣,女皇心中不忍,只得饒恕於他。
許君竹天天陪在女皇身邊,她的心思,已經瞭然,知道陛下不忍殺他,只得隱忍作罷,等待時機。
六月,正是木槿花開的正盛的時節,滿枝的白花,片片飛舞,耀眼一世的白,卻好似六月的飛霜,飛落在許君竹內心的痛處之中。
「君竹姐,你還在為馮思勖的死難過啊。」身後傳來顧卿芫清脆的聲音,自從許敬宗去世,卿芫便隨許君竹住在這蘭心苑中,始終不肯再回蘇府。
許君竹搖搖頭,依舊擰著眉,歎了歎:「他連番得罪薛懷義,薛懷義又怎麼放過他。我憂心的是,他這般霸道橫行,我竟奈何不得。」
顧卿芫伸手摘下花園內的一朵木槿,放在許君竹的手中,眨了眨眼睛,笑道:「你何時奈何他,我不知道,也不懂如何做。但是,我知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他作惡多端,早晚會得到報應的。」
清澈的眼神射向許君竹,不由莞爾一笑,拉住她的手,笑道:「你不說想買些香料嗎?咱們出宮去,去街上逛逛如何?」
宮中生活煩悶,卿芫早就想出去逛逛,一聽這,正中下懷,嬌憨一笑:「太好了,那我們走吧!」
還未走到丹鳳門,卿芫瞧見拐角一處廊道,不禁有些奇怪,指著那邊疑問道:「姐,那邊是什麼地方?」
「是宰相專走的廊道,一般的臣子是不能走的。」君竹耐心解釋,聲音柔潤如風。
「哦。」顧卿芫低眉向那邊望了望,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再想,這個廊道定是蘇良嗣平日裡走的?」許君竹推了推發呆的卿芫,笑著打趣。
卿芫一聽許君竹說中了心事,不由小臉兒緋紅,轉頭偷偷瞧了瞧,卻見許君竹掩嘴直樂,才知實是在逗她,又羞又急,跺了跺腳,托起拳頭,向許君竹打去。
許君竹一直笑個不停,提起裙擺,向廊道邊上跑去,躲閃卿芫。
二人正鬧著,卻隱約間看到廊道那邊有薛懷義的身影,許君竹心中頓時起疑,拉著顧卿芫躲在一旁,細細觀察。
顧卿芫心中也是好奇,想見識一些這宰相專走的廊道是何模樣,也跟在許君竹的身後,探頭張望。
此時正好是陛下同宰相們剛剛議政結束的時間,薛懷義此時出現,大搖大擺,簡直就是丟人現眼!
心中正想著,卻見蘇良嗣已從瑤光殿內出來,後面跟著重文昌台尚書以及宮中侍衛,紫朱色的官袍罩在身上,修長的身影,陽光的映襯下,更顯得奪目的光輝,與眾不同。
迎面遇見薛懷義,立即住了足,站在他的面前。薛懷義看見蘇良嗣走出來,只裝作不理,神情甚是桀驁。
朝廷向來尊重宰相的權威,薛懷義雖是女皇面首,受盡恩寵,卻理應見到宰相俯首行李,而今這般不屑模樣,分明是不將他看在眼裡。
蘇良嗣素來與馮思勖親厚,他被薛懷義痛打,最終是死在蘇良嗣的面前,臨終之時只望蘇良嗣能夠除掉國賊,死也瞑目。
而今,薛懷義失禮於先,蘇良嗣心中打定主意,定要教訓他,為馮思勖出了這口惡氣。
其他大臣們出了武家子弟,都怨恨他打死馮思勖,也裝作不理會。
許君竹躲在一邊,心中卻不知蘇良嗣所想,只覺得以他的為人,斷不會如此冒險,冒犯薛懷義。
「國師怎會出現在這裡,豈不知這裡是專供宰相出入的地方?」蘇良嗣抬眼看著薛懷義,驀地開口,唇角現出一抹諷笑,頓了頓繼續道,「見到宰相也不行禮,這等沒規矩也是難怪,市井之徒,何來禮數?」
薛懷義平日驕縱慣了,今日蘇良嗣和眾官員對他如此冷落,哪裡受得住,心中不禁氣極。大搖大擺的走到眾臣面前,鼻子裡不住的發出哼哼的聲音,頭抬得老高,斜眼看著他們,冷笑道:「你們算個毛官兒?陛下還要討我的喜歡,哪裡有我討你們的好的道理!」
說罷,喉嚨一響,一口粘痰吐在蘇良嗣的腳前。
薛懷義只是個混混,只知道蘇良嗣在朝中從不言語,雖然年紀輕輕位列宰相,不過是深的女皇的喜歡,定是個不中用的人,哪裡知道蘇良嗣的心機?如此這般挑釁,只是料定他不敢多言。
躲在一旁的君竹大驚,沒想到他竟然公然挑戰宰相的權威,真是不想活了。轉念一想,蘇良嗣到底是高明,逼薛懷義無禮在先,如今可有充分的理由收拾這個惡賊了。
卿芫卻不瞭解這官場之中的訣竅,只知道薛懷義勢力極大,蘇良嗣若是真的和他起了衝突,該如何是好?她雖離開了他,可這心中卻依舊掛念的緊,一直念念不忘。看到此景,心中萬般緊張,面露驚慌之色。
蘇良嗣負手而立,修眉一挑,幽黑的瞳仁越發的深邃,間或閃動著異樣的清輝,璀璨勝似那夜空中的繁星。
「打!」只是一聲斷喝,說不出的氣勢逼人。
眾官員實在忍無可忍,全都走上前去,將薛懷義圍起,拽他的衣服,抱住他的手臂,揮舞拳頭,動起手來。
「君竹姐!」卿芫低聲驚呼,握著的手帕已經濕了大片,手心出了一手的冷汗,驚恐的望著君竹,「這樣怎使得?」
許君竹不動聲色,遠觀這這場惡鬥,卻也怎麼都猜不出蘇良嗣的心思,這番大動干戈,到底所為何?恐怕不是緊緊為了給馮思勖報仇這麼簡單。
那邊,蘇昭明走出瑤光殿,亦沒想到會發生此事,詫異非常,急忙跑到蘇良嗣的身邊,輕聲道:「你這樣做會不會太過冒險?」
蘇良嗣只是淡淡的笑:「哥,你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
蘇昭明瞭解弟弟的性子,知他平日素來是個穩重之人,也不多加阻攔,只是在一旁看著薛懷義被打。
眾人的手打得有些發麻了,薛懷義的臉也腫起來,嘴角流出了鮮血。旁邊其他的人也上下其手,朝著他的眼睛、鼻子打去。
薛懷義到底還是一個市井無賴,懂得「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的道理。如今眾朝臣義憤填膺,他反抗也沒有用處,只是一聲不吭地活活挨著。
蘇良嗣見已經打的夠了,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停下,大家紛紛罷手,把他推在地上,沒有任何人上前安慰他,也沒有人前去攙扶。
躺在地上的薛懷義,忽地想起,原來他不過是一件玩物,縱使國師的身份何等榮耀,他永遠都是街頭賣藥的馮小寶,甚至連曾經的自己都不如,沒有人會尊敬他。
遠望著薛懷義黯然傷心的神色,許君竹忽然明白,攻心為上,蘇良嗣如此,喚醒了他內心深處的自卑感,從此讓他方寸大亂,這一招殺人不見血,果真厲害到家。
蘇良嗣等人朝著這邊走來,顧卿芫急忙躲在君竹的身後,眼睛只是看著地面。蘇良嗣見到君竹先是一怔,沒想到,剛才的一幕全部收入二人的眼中,再看看卿芫,一直躲著他,知道她始終沒有原諒自己。心中湧起一陣難言的滋味,甚是失落,沉默了片刻,隨即抿嘴微笑,沖君竹點了點頭,率眾離開。
走在街道上,卿芫心不在焉,早就沒有了逛街的興致,卿芫知道她心中在想蘇良嗣。只得輕歎:「你既然心中記掛他,好不容易才碰著,為何還要躲著他?」
卿芫的手指不斷擺弄著腰間的蝴蝶絲帶,垂首不語,多了好久方才撅起小嘴,嘟囔道:「姐姐你也心軟了?」
許君竹搖頭淺笑:「我不是心軟,這本是你的事,我看著你這樣子,心中也不好過。當日你讓我出面留下你,無非是想懲罰下他,我看現在也夠了。」
「不夠不夠!」卿芫急忙道,臉色倏然變的紅潤,「他若對我真心,也不妨再等的久些!」
許君竹見她這般堅決的樣子,也就隨她,顧文游當年的囑托,她還銘記在心,一定要讓這個妹妹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才是。只是方才南門的一幕,依舊讓許君竹憂心,蘇良嗣這麼做到底為了什麼,難道他就不怕薛懷義的報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