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重陽日,滿城盡帶黃金甲。佳期如夢,本是閤家團圓,賞菊飲酒,自是人間樂事。可是洛陽宮中,確實表面的太平祥和,內地裡早已是刀光劍雨。
自打那次和顧文游爭吵後,許君竹就再也沒有聽說過褚瀟瀟的消息,她本是冷清之人,撕破了臉,便不願再見。
一個月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威逼許敬宗辭官的事情上,隻言片語,便讓他放棄了宰相之位,不費吹灰之力。
硬生生的將他一生好不容易得到的位置搶走,對他已經是殘忍的報復了吧。
然而,許君竹如此做,不僅是為了報仇,更為了自己權位的長遠考慮。
如今自己權傾朝野,翻手為雲,倘若許敬宗已然握著宰相的權利不放。那麼對她始終是個危害,表面上放走了權利,卻讓她再次逃離了武家族人的仇視。許君竹瞭解自己父親的心思,這般利害關係,他怎不曉得?定會乖乖同意。
殺人於無形,莫過於此。
杏園的秋色,落木蕭蕭,泛起片片金黃,恍若枯葉化蝶。雖是滿目蕭索,卻貴在寧靜,不為塵世喧擾。
不知從何時起,許君竹開始頻繁踏入這個地方,吸引她的,不止這裡的景色,或許還有這裡的人,那個對她承諾過要守護一生的男子。
似乎呆在這裡,可以遠離那些讓人心累的政治,遠離無聊的勾心鬥角。許君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曾經清心寡慾的道家女子,而今失去了,卻愈加的珍惜起這種感覺了。
和武攸暨在一起,心如止水,淡淡心安的感覺。
在一起的時光,似乎是已經約定好的一樣,他們所談的,是書畫,是風月,更是道家的黃老之說。朝廷、政治是他們口中的禁忌。所作的是一場兩個人內心靈魂的交流。
「今天還好有你陪我。」許君竹放下酒杯,笑了笑,言語間帶著幾分自嘲,「否則,我就是孤家寡人,一個人過重陽了。」
武攸暨亦是淡淡的笑,站起身走到花叢間,摘下一朵金燦的秋菊,回到許君竹的身邊。
「這個,就送你做禮物吧。」說罷,輕輕將花插在許君竹的髮髻中央。
許君竹看著武攸暨,暗自出神,喃喃道:「菊乃是花中隱者,清靜高遠,只怕我不配。」
武攸暨輕輕撫摸著君竹的髮絲,面上帶著淡薄的笑意:「我只希望,有天,你會配得上。」
院外,馬兒的嘶鳴聲拉回了二人的神思。
許君竹微蹙了蹙眉,有些疑惑:「是瑤環來了,難道有什麼事情不成?」
「不如出去看看。」武攸暨陪著君竹一同走出院外,只見謝瑤環一臉的憂色,額頭上滲出滴滴汗水。
「怎麼回事?」許君竹抬眸看著她。
猶豫了片刻,終於從袖中拿出一封請帖,聲音低如蚊蠅:「武承嗣大人和薛懷義大人,邀請小姐晚上去丞相府中賞菊。」
和武攸暨對望了一眼,許君竹不明其意:「我與他們向來不交往,為何今日請我?」
「不只請了小姐,聽說朝中大多數要員都去了。」謝瑤環在一旁補充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還是去一趟的好,只有去了,才知道他們的鬼主意。」武攸暨思索了片刻,在一旁勸說。
許君竹聽了,也知有理,隨著謝瑤環踏上了去丞相府的路。
一場晚宴,不過是燈火輝煌,鶯歌燕舞。舞姬的輕紗曼舞中,遮掩的是在座每個人心中的各懷鬼胎。
隔著舞姬的輕薄衣衫,許君竹細細地觀察著武承嗣和薛懷義等人,實在猜不出他們此番到底是何意。
側目打量著蘇昭明,他此次是帶著家眷來參加的,張暮雲在旁,一派琴瑟和鳴,相敬如賓。倒是蘇良嗣的狀態,讓許君竹有些驚訝,原本清雋的面容,顯得毫無光彩可言,頹廢異常。顧文游陪伴他,在一旁照料,眼神時不時地瞄向這邊。許君竹見他看著自己,急忙別過頭去,當作沒看見。
宴會結束,平安無事,許君竹舒了口氣,暗歎自己太過多心。可卻不知怎地,右眼總是跳個不停,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謝瑤環在一旁不住的安慰,許君竹略微寬心,卻還是有些擔驚受怕,直到三更天方才睡去。
清晨醒來,照例是謝瑤環服侍許君竹梳洗。大早上剛出門,卻發現瑤琴等候在門口。
許久不見瑤琴,今兒卻見了她,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只見她面色慘白,眼圈微紅,似是哭過了。心中一顫,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小姐。」瑤琴輕聲呼喚,帶著慌亂的顫抖,雙手緊緊握住,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褚小姐歿了。」
許君竹大驚,眼前莫名的黑暗,若不是謝瑤環扶住,險些厥過去。雙手緊緊的捏住門口的木柱,劃過絲絲木痕,手指的血點點滲出,重重的喘氣,只覺得喉嚨絲絲甜腥,一直往上湧,終於忍不住,哇的一口,吐出血來。
褚瀟瀟,玉虛聖女褚瀟瀟,怎能突然就這麼走了?
怎能忘記,五雲山六年的相互扶持?
怎能忘記,自己逃走之後,她為自己承擔所有的責罰?
她是這個世上最純潔的女子,不為塵世的骯髒所染,遺世獨立;
她是個一心向道的人,清心寡慾,只有她一直堅持,為了道義,甚至放棄了自己的愛情;
她心地善良,上一代的四大家族,只有她一人,真正放下了仇恨;
到底是誰,這樣對她,這樣對待一個純潔無暇的人兒?
不再停留,甚至來不及擦乾嘴角的血跡,隨著瑤琴奔走到了顧文游的府中,蘇照明、狄仁傑等都在。許君竹走上前,顧文游緊緊的抱住她,眼睛已經哭得紅腫。
蘇昭明等人見許君竹來了,紛紛閃開,默默地望著她。
面前的褚瀟瀟,靠在顧文游的懷中,靜靜地安睡,神色平和。
只覺得腳步沉重,挪動到跟前,一把推開了顧文游,狠狠的瞪著他,竭力嘶喊:「你是怎麼照顧師姐的,為什麼她會出事,你說啊!」
顧文游只是流淚,閉上眼睛,並不做聲。
「怎麼不說話了,你那麼愛她,為何不好生愛護她,為什麼還讓她出事。」許君竹抓住顧文游的衣襟,不住地搖晃,哭得撕心裂肺。
「是我,是我沒照顧好她。」顧文游喃喃道,也不躲閃,任憑許君竹打罵,「我昨晚回來,便不見她的人,尋了一個晚上,也沒找到。今早,在府門口看見了她,只覺得她神情不對,細問她,卻隻字不肯說。她說想吃東西,我去為她準備,哪曾想,回來,她已經……」
許君竹走到褚瀟瀟面前,輕輕的將她抱起,不住的哭泣。淚水簌簌流下,濕透了褚瀟瀟的衣裳。
為她整理衣裳,卻發現她手中緊握著,許君竹有些奇怪,使勁兒的扳開握著的手,裡面卻是一顆明珠。
眾人一見,心中也是一驚。相互對望,只知此事略有些蹊蹺。
拿起明珠,衝著光亮的地方仔細觀察,是上等貓兒眼,六星貓兒眼,世間罕有,這個顏色質地,似曾相識,回想了一陣,恍然想起,正是上個月女皇賞給武承嗣的東西。
許君竹臉色一變,又急忙擄起褚瀟瀟的衣袖,只見胳膊上的那個守宮砂已然不見,心中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
原來,昨晚的宴會,只不過是一場調虎離山的把戲。
站起身,身子依舊顫抖的厲害,面色鐵青,咬住嘴唇,淡淡的瞥了一眼顧文游,冷冷道:「你放心,師姐的仇,我定然會報!」
披散著頭髮,滿臉淚水,這樣出現在女皇的面前,只一見面,便不住的磕頭。
女皇見許君竹這般模樣,也是一陣驚詫,連忙問是何事。
許君竹呈上那顆貓兒眼,哭道:「陛下可認得這個?」
女皇接過此物,細細一瞧,正是前日子藩國上供的東西,疑惑道:「這不是賞給魏王的東西嗎?怎麼在你這?」
許君竹就等著女皇這話,連忙又磕了幾個頭,將褚瀟瀟的事情細細的說了一遍。
女皇一聽此事,心中氣得厲害,急忙叫黃門內侍傳喚武承嗣。許君竹料定,此番定能置武承嗣於死地,為師姐報仇,卻沒想到,武承嗣竟然綁著自己的兒子武延基上殿。
「臣綁這逆子上殿,特請陛下懲罰。」
許君竹眸色立緊,冷眼旁觀,心中已然是怒氣上湧,袖中藏著的雙手緊緊攥住。沒想到,武承嗣竟然這般狡猾,讓自己的兒子替他頂罪。
武承嗣說的懇切,武延基又一口咬定,是他垂涎瀟瀟的美貌,才做下此事。許君竹不好發作,只好聽從女皇的判決。
武承嗣疏於管教,緊緊罰去了一年的俸祿,武延基念及年齡尚幼,只是庭杖一百。
許君竹心中雖有怨言,可女皇卻執意不提此事,便也不敢多言。心中再做計較。
幾番堅持,終於從女皇那裡討來了一個月的空閒,許君竹決定要親自送褚瀟瀟的靈柩返回五雲山,她是屬於那個與世無爭的地方,屬於那個竹林山水之中的。
同去的還有顧文游,瀟瀟一死,他已經心如死灰,不再留心塵世之事,趁機辭了官,準備回到江南,常伴瀟瀟。
瀟瀟的墓前,白帆飛舞,紙做的孔方兄灑的漫天都是。濃濃的霧氣,透骨的冰涼。
「師姐,武延基的命根本不夠賠你,我早晚會除掉武承嗣,你放心。」許君竹攥緊的拳頭,骨骼咯吱咯吱作響,神色冷凝,目光陰冷。杖責一百,本就可以要了武延基的半條命,她不過是稍作手段,便讓他命喪黃泉,前去陪葬!
顧文游站在一旁,白衣翩翩,眸底的那抹哀傷卻依稀可見,落寞顯現的清清楚楚,任憑歲月流逝也無法沖淡。相較之前的明媚飛揚,他已變的滄桑了許多,許君竹清楚,一個心已經死了的人,還有什麼朝氣可言?
他是她的哥哥,她只希望,他能過得好。
「哥,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許君竹凝望著顧文游,柔聲叮嚀,畢竟他是她世上唯一的親人。
「你去吧。」顧文游轉過身,看著許君竹,卻像一個陌生人一般,上下打量著,「我如今最放不下的,便是你、卿芫和夢茜。卿芫是個好孩子,只希望你能善待她,至於夢茜,是我今生虧欠她太多,你若是看見她,就幫我轉達歉意吧。而你,我只希望你能開心的活著,不要像哥哥這般。」
心一動,許君竹的心中一絲淒涼難過,太多的話,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只是不住的點頭,任憑淚水流下……
再回到神都,已是暮秋,到處都是光禿禿的一片,連葉子也看不到幾片,更顯得落寞。
許君竹始終都忘不掉褚瀟瀟的死,顧文游的狀態也讓她心疼,她從未想過是今天這樣花落人亡,滿地淒涼。
獨自漫步在巷子裡,任憑秋風割痛自己的面龐,此事她已不想去杏園,武攸暨雖不一樣,卻終究是武家子弟,一時間,她很難去面對這個知己。
藏青色的身影再次閃過眼前,卻是蘇昭明走進一間玉器鋪子。許君竹微驚,急忙躲閃,心中奇怪,他到這市坊中做什麼?難不成是為張暮雲買飾物嗎?想到這,心中泛起一股酸意,決定留在那裡,一探究竟。
藏在角落中,直到蘇昭明離開,才緩緩的走進鋪子。
「老闆,我想問下,剛才那位青衣公子可到這店中買什麼了嗎?」鼓起勇氣,店家詢問,心中卻是砰砰的跳個不停。若他真的是為張暮雲買東西,自己又會怎樣呢?
店家打量著許君竹的衣著,想必也是極貴之人,不敢怠慢,只得笑著照實說了:「不是買東西,而是修補物件?」
「哦,修補物件?」許君竹秀眉微蹙,眸子微動,疑惑道。
「是啊,那位蘇大人,是專門讓我修補這件配飾的,說是他一生極愛的物件,擺脫我一定要粘好它。」說著,便拿出那飾物。
許君竹一看,不由呆在那裡,心中湧出一絲暖意。那飾物,正是當年他送給自己的那隻羊脂玉蓮。只可惜,和他分別的時候,自己將它摔成兩半。沒想到,他還留著,而且這般珍視。
許君竹不在理會店主,獨自離開,怔怔的望著蒼穹,心中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悵惘。
原來他一直在乎自己,只可惜,造化弄人。
玉已碎,心已殤,縱使修補好了,終究還會有裂痕存在。
深秋的蘭心苑,早已是寒煙漠漠,庭院內的一盆盆碗蓮已經枯萎,留得殘荷聽雨聲,幾株鳳尾失去了原本碧色,變的有些灰暗。
許君竹只管自顧自的躺在榻上,半闔著眼。秋風透過窗格吹到她的身上,打了個激靈,起了一身的疙瘩。然而,身上的寒,卻抵不上心中的冷。
許敬宗辭官後,便纏綿於病榻,身子骨已是一天不如一天。
女皇下了旨意,讓許君竹閒著的時候,去探望父親。許君竹總是藉故推脫事情多,不加理會。這陣子,一直是卿芫照看在許敬宗的身邊,照顧他的起居。她是他的親生女兒,總要盡孝。
謝瑤環將斗篷蓋在她身上,卻不離去,只是靜靜的看著許君竹。顧卿芫已經在蘭心苑的門口跪了一天一夜,不住的懇求許君竹能夠回去看看,只可惜,君竹依舊不理睬。
「有什麼事便說,何必猶豫?」許君竹驀地開口,一張臉,已是漠然。
謝瑤環咬了咬唇,思量了片刻,幾番欲言又止,小心翼翼道:「小姐,前兒個太醫院的醫官傳話來說老爺的病,只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睜開了眼,坐起身,凝視著瑤環,嘴角劃過冷冷的笑意:「那又怎樣?」
謝瑤環凜然,沒想到許君竹竟是滿不在乎,不解的看著她,隨即又低頭不語。
「你是想讓我去看他?」端起桌邊的熱茶,淺啜了一口,斜睥著謝瑤環。
「恕奴婢多言,小姐還是不要聽大小姐挑撥的好,不要做了她的棋子。」謝瑤環低聲勸道,一邊抬眼觀察許君竹的神色。
許君竹一聽這話,心中不大樂意,將茶盞使勁扣在了桌子上,頓時碎裂。
瑤環一見情勢不對,急忙跪下。
「你忙自己的事去,管那麼多做什麼?」許君竹冷冷呵斥。只覺得手上有些痛,轉頭一看,手指被瓷片割破,鮮紅的血,流了滿手。
謝瑤環急忙起身去那止血的藥和紗布,小心翼翼的將傷口包裹上,只是不住的哭。
「好端端的,你哭什麼?」許君竹微微蹙眉,語氣倏冷,正似這細雨紛飛的秋日,瞬間涼透。
謝瑤環抿了抿唇,微抬起眼睫,悲慼的看著她,臉頰的淚痕尤在:「我只是心疼小姐,也心疼跪在外面的顧小姐。」
「你還多事!」許君竹雖然口中責備,可語氣卻軟了許多,她這個樣子,怎能讓她不心生憐惜。
「我是你的丫鬟,自也是為你著想。不管怎樣,老爺對小姐也是千依百順,何苦做的這般絕情?你不去看望老爺,只怕武家的人會糾你的錯處,對小姐也是不好。」
許君竹一怔,低眉看她一眼,幽邃的眸,消融著一點點的清冷光輝,瞬間心中便有萬千思忖。
謝瑤環說的不錯,自從武延基死後,她同武承嗣已經勢同水火,這個節骨眼,怎能旁生枝節。
只是,自己依然心有芥蒂,長孫一族的死,固然是女皇的心思,可他畢竟是幫手,更何況養母也是他親手害死,姐姐呢?若不是他貪財為了千兩黃金,怎會將好好的女兒家弄成今天這般模樣?
他今天落到如此,是他自己造的孽,自己不過是這場事件的推手罷了。更何況,自己親手將他府上宰相的位子,他今生的心願也是足以了。
卿芫的懇求聲不住的迴盪在耳邊,終究還是不忍。
秋雨越下越大,打濕了庭院的翠竹,亦打濕了許君竹的心。
「和我出去看看卿芫吧。」拿起竹傘,帶著瑤環走出蘭心苑的大門。
「卿芫,你跟我回去。」
還未走出門外,便聽到男子說話的聲音。
許君竹一怔,停住腳步,這說話的人應該便是蘇良嗣。
「我要在這等君竹姐出來,她一定會來的。」顧卿芫輕聲回答,似是跪了太久,聲音極低,沒有了力氣。
「她要是有人性,早就出來了,何必讓你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蘇良嗣的話語有些急促,這是第一次,許君竹聽到一向沉穩不動聲色的蘇良嗣這樣說話。
悄悄放輕了腳步,走到院牆的窗格邊,靜靜的看著雨中這一對男女。
蘇良嗣一身深灰色衣裳,手撐著傘,身姿高貴俊逸,渾身迫人的氣度,往日間深邃似井水的眸光已然不見,變的宛若春日湖水般清亮柔和,閃爍的全是懇求期盼的光。
烏雲佈滿了整個天空,低沉的似乎要壓下來,陣陣的雷聲中,豆大的雨點打落在卿芫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碧色錦緞衣裳,渾身早已被淋濕。水珠順著髮絲流到了臉上,狂風吹過她的身子,不住地發抖。神色堅定,一直直挺挺的跪在那裡。任憑蘇良嗣去拉拽她,依舊不動,目光一直看著前方。
「你弄痛我了,放開!」顧卿芫轉過頭看了眼蘇良嗣,淡淡的一句話,卻說不出的冰涼。
隔著漫天的雨絲,許君竹看的真切,蘇良嗣倏然一怔,凝視了卿芫好久,淒涼哀傷之色牽動他面部的每一寸,含著點點的淚輕聲呢喃:「你果然是恨我了。」
卿芫狠狠的咬住嘴唇,唇角滲出一滴血,雙手支撐在地,不讓自己倒下,身子卻不住的顫抖。良久,緩緩的直起身子,面已盡濕,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心中的淚。
「我不恨,我只恨我傻,看錯了人。我們這群人,君竹姐姐是咄咄逼人,蘇大哥是暗度陳倉,隱忍不發,雖然鬥得你死我活,卻也真心的喜歡過彼此。我哥和瀟瀟姐不是政客,所以一生為情所牽動,如今陰陽永隔,卻也曾經心意相通。」抬起頭,望著面前深灰袍子的陰冷男子,卿芫的唇角露出一絲慘笑,「只有你,只有你對這一切洞若觀火,一切都明瞭,玩弄他們於鼓掌之間,一切都是為了你的氏族利益!」
許君竹聽到這裡,不由心中震驚,沒想到,天真可愛如顧卿芫卻將這一切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徹,都要清明。
昏暗的天色中,墨黑的竹傘,映襯著蘇良嗣蒼白的臉色,俊眉緊蹙著,怔怔的看著顧卿芫,始終不說話。
猛然間,只聽他高喝一聲,右手一揚,扔掉了手中的竹傘,慢慢地曲下身子,跪在顧卿芫的面前。雨水澆打著他,順著頭髮、面龐流進衣服中。一把將顧卿芫緊緊的攬在懷中。
許君竹的手忽然被人攥的緊緊的,下意識的一看,卻是瑤環。想必此時的她,也被這雨中的二人牽動著吧。
「你走開!」顧卿芫使勁睜開蘇良嗣,跌坐在地上,已然泣不成聲。想必是跪的太久,站不起來,只能用手挪動著身子,向後面的牆壁靠近。
蘇良嗣直逼上前,緊緊的抱住卿芫,一把將她摁在牆壁上,大聲喊道:「卿芫你聽我說!」
「我不聽。」顧卿芫帶著哭腔,大聲的喊著。
「你說的不錯,我是看透一切,我是存有私心,執意讓哥哥留下幫我。可是這不是為了氏族利益,是為了天下百姓,你知不知道!我是氏族領袖,不能任由武家的人禍害百姓,你知不知道!」蘇良嗣定定的看著卿芫,淚水不斷滾落。
卿芫從未見過蘇良嗣如此失態,一時間愣在那裡,靜靜的看著他。
「我的心事,從未瞞過你。」慘白的手輕輕舉起,指尖已被這冰涼的雨水凍的通紅,輕輕的拂過卿芫的面龐,柔聲道,「大哥他們都清楚,我將一切埋藏在心中,從不對外人說。廟堂的勾心鬥角、機關算計全都逃不過我的眼。我是不動神色,擺弄心機。可是我的心事,何時瞞過你?我習慣了和你傾吐內心的擔心、害怕,習慣了和你在一塊,是你喚醒了我內心的那份情,融化了我。你不在的日子,我夢中睡中,都是你穿著青衫舞動在梨花樹下的畫面。我心中是深深的愛著你的,不要離開我,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卿芫的心怦怦跳的厲害,似攪在一起,五味陳雜,感動也不是,難過也不是。別過頭去,不看那張清冷的容,不看那雙深邃的眸。腦中卻閃現著曾經相處的一點一滴。心中只恨他說的太晚,恨他太用心機,恨他不該懷疑自己。
只感覺到自己面上的灼燒,溫暖的指尖碰觸著自己面龐,順著臉頰滑下,牽起自己的手,不斷的揉搓,溫暖著自己的冰涼。
這個一向冷心的男子,今日到真的有了溫暖。抬眸看著他,抽走自己的雙手,冷冷道:「你莫要拿這些話來唬我,我還要等君竹姐,不要妨礙我。」
蘇良嗣見她雖冰著一張臉,話語卻柔軟了許多,心中歡樂不少,凝視著卿芫,多少憐惜,多少愛意全部湧出。仰天大笑,並排和卿芫跪在一起朗聲道:「我就和你一起跪著,和你一起承擔今日的痛。」
看到這一切,許君竹一陣悵然,冷靜沉著如蘇良嗣,在顧卿芫面前,也露出了破綻,變的衝動,變的肆意,不再隱忍。
他們之間的這層窗戶紙,終於捅破,蘇良嗣大膽坦誠一切,對於卿芫,不能不說是一件喜事。
深深的呼了一口氣,腦子似乎也因這無根之水的洗滌而變的明鏡了不少。該是出去的時候了,難道要他們這樣一直跪著不成?
嘴角輕揚,抹開淡淡的笑顏,走到二人的面前。
「卿芫,我跟你回去,看他最後一眼。」鼓足勇氣,說出了這話,便是承諾,不能反悔。
卿芫聽了這話,自是歡喜十分,蘇良嗣輕輕的將她扶起。卿芫的膝蓋早已麻痛,站不住,只能靠在蘇良嗣的身上。許君竹轉而望望蘇良嗣,牽動唇角,露出淡淡的笑。自從她離開蘇昭明,他便對她有十二分的芥蒂,平日更是不見笑靨,而這次,卻是真心誠意的。
「謝謝你,君竹姐。」卿芫笑著言謝。
面前的卿芫,已是笑顏如花,而君竹卻看的清楚,她的眼睛比從前更加的清明,面容早已不復當年的稚嫩,成熟了許多。
一同轉身,準備沿著宮牆走出丹鳳門,卻才發現,蘇昭明站在不遠的地方,手持青傘,靜靜的放著他們。
一身天青色的袍子,頭上的儒巾隨風飛舞。面色平靜、淡然,從未變過的溫良如玉,笑顏溫溫。
許君竹的心中一陣苦澀,想必方纔的一幕,他已經看的清楚,蘇良嗣能用情如此,他心中作何感想?
想想自己與他之間的愛恨情仇,總是情深幾許,到頭來,也總成空念。
五個人,靜靜的站在原地不動,空氣似乎已經凝結。蘇昭明淡淡的向許君竹點點頭,露出了久違的笑顏,始終沒有說話,轉身離去,漸漸淹沒在這陰雨的霧氣之中。